第17章 (17)

下去,一時間屋子裏安靜異常,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小雲子身上。

小雲子喊過停之後便陰陽怪氣地将屋子裏的人掃了一遍,直到看到站在角落裏的沈莙才開口道:

“此次選秀事關重大,陛下亦十分重視,特命西廠和內務府一旁幫忙操辦此事。既然是要幫襯兩位娘娘,消息不能傳通反倒不妙,因而雜家想在兩位娘娘身邊的女官中挑出一人,負責在西廠和內庭間傳遞消息。”

惠妃和莊妃聽他這樣一說,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一時間兩宮主位都拍胸脯保證,讓他随便挑。

不知怎的,沈莙聽到惠妃的保證之後,沒由來的後背一涼。

事實證明,沈莙對于倒黴事情的第六感向來很準,那兩位話音剛落就見小雲子伸出手來往她這個方向一指,語氣快活地說道:

“我看這一位就很不錯。”

沈莙雙眼一閉,腳下發虛,在一屋子人的打量和惠妃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咬牙往前走了幾步,行了個禮才接過了小雲子手上的西廠對牌。

小雲子顯然對自己方才的行徑非常滿意,看着表情呆滞的沈莙裝模作樣道:

“這位女官看起來面善,不知姓甚名誰?”

沈莙難以控制地微微翻了個白眼,硬邦邦地答道:

“奴婢沈莙。”

小雲子笑眯眯的樣子深深刺激了內心崩潰的沈贊善,她手裏頭捏着那塊對牌,在小雲子再次開口讨人嫌之前退回了人群中。

解決了雲總管的要求,惠妃和莊妃便理所當然地開口留了自己宮裏的女官近身支使。

人散開之後秦湄便拉着沈莙出來了,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疑惑道:

“你怎麽悶悶不樂的,這一屋子人接的差事都比你要繁重些,你也是走運,被雲總管挑中了,不過跑跑腿而已,已是很輕松了,你難道不滿意嗎?”

沈莙心裏那個苦啊,她多麽想像小馬哥一樣搖着秦湄的肩膀狂吼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啊姑娘!

兩人正在前頭走着,突然被後頭傳來的聲音止住了腳步。沈莙回過頭,小雲子身邊的一個小太監正搖着手喚道:

“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她長嘆一口氣,對着秦湄道:

“你的事兒多,不用等我,自己忙去吧。”

秦湄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才轉身接着往前走,沈莙則略顯憂傷地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到了小雲子跟前。

“雲總管有什麽事吩咐?”

小雲子見她走來了,對着右手邊上的一個小內官使了個眼色,那內官便會意地将自己手裏抱的一沓名冊全都丢遞給了沈莙。

“沈贊善現在應當沒什麽要緊事吧,快将這些初選的秀女名冊送去西廠,別叫大人等着。”

手裏捧着的近一尺高的名冊将沈莙的手都壓麻了,她看着滿臉惬意的小雲子咬牙切齒道:

“雲總管不是正要回西廠麽,不若順便将這些名冊搬回去。”

小雲子手裏的拂塵一甩,無辜道:

“沈贊善誤會了,雜家在內務府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一時半會兒只怕難以抽身,此事還得煩勞贊善去辦了。大人昨兒就問過了名冊的事,內庭的人拖沓,險些叫我受了罪,贊善還是快些去送吧,免得大人責罰。”

沈莙強忍着将手裏的名冊砸在小雲子臉上的沖動,深呼吸幾次才穩住了心緒冷着臉改了方向往宮門去了。

她走之後一個年幼的小太監向着小雲子疑惑道:

“昨兒不是因為總管把這事兒給忘了名冊才沒有交到大人手裏麽?督主還說讓您今日送去的時候順便把板子領了,您這樣随便差個女官去送,大人會不會怪罪?”

一面說一面心裏對方才那個嬌嬌弱弱的女官心生同情,督主等得不耐煩,此時只怕正是心情不佳呢,她這樣撞槍口上去可是大大的不妙。

小雲子提起拂塵就在小太監背上打了兩下,板起臉道:

“我說是內庭拖沓就是內庭拖沓!幾日沒罰你們皮又松了是不是?再說了,這東西要是我去送,少不了一頓打,旁的人去送,少不了一頓毒打。不過要是方才那位沈贊善去送嘛,多半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小雲子想起從前幾次這位沈小姐都犯下了本該交到司刑監去剝皮抽筋的事兒,可看自家大人對這位沈小姐的态度,那叫一個和藹可親啊。想到這些,他心裏越發自信起來,在手下人疑惑的目光下哼着小曲兒往內務府去了。

凡事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沈莙覺得照這個态勢發展下去,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把進出西廠當成家常便飯了。

在手握西廠對牌的情況下,各處看管宮門的帶刀侍衛都沒有多做為難,沈莙輕輕松松地就穿過了西華門。

西廠大門還是一派莊嚴肅穆,沈莙走了一路,手麻腳酸地問候了小雲子幾句,站在門口艱難地騰出手來将對牌交到了門衛手裏。

看門的番役中有一個是上回見過沈莙的,因此也沒有多加盤查就放她進去了。沈莙進了門,一時懊惱方才沒有向門衛問清姬浔現在何處,于是在茫然之下抱着名冊站在一條長廊的盡頭發着愣。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放男主!

☆、琈章樓

容弼看到沈莙的時候正在西廠院子裏來回巡視,老遠就看到一個女侍打扮的少女抱着一沓文書站在岔口不知所措。他心裏略微思量了一番,最終還是一撩衣擺,幾步輕點飛身落在了沈莙前頭。

沈莙正是着急,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身影,吓得她把手裏的名冊一抛,整個人都往後仰去。容弼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手裏的冊子,皺着眉頭看着後退幾步的沈莙,開口問道:

“怎麽是你?”

沈莙驚魂未定,好容易穩住心緒定睛一看,居然又是個熟人。

“你怎麽沒聲沒響的就到了我前面,吓我一跳!”

容弼一邊聽沈莙抱怨,一邊看她伸手将自己手裏的文書搬了回去,皺着的眉頭放松了些,依舊開口問道:

“好端端的,你到西廠來幹什麽?”

沈莙一聽這話就又擺出猙獰的臉色來,沉聲罵了小雲子幾句才沖着容弼比了比懷裏抱着的名冊,哀怨道:

“這是今年年初參選的秀女名冊,‘雲總管’差我送來西廠交給大人。”

容弼聽她說明來意,即刻就想起了昨日裏小雲子被姬浔一頓臭罵的原因,再一想姬浔今日的心情狀況,心知沈莙是被小雲子坑了,看她的神情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督主現在琈章樓辦公,你往前頭走,在假山處拐一個彎就到了。”

沈莙不疑有他,向容弼道過謝之後便撐着發酸的手臂往前去了。

琈章樓比之前沈莙到的毓暮樓要好找多了,有了容弼的指路,沈莙幾乎是毫不費力就到了挂着大大牌匾的三層小樓。

樓前有兩個守門的番役,不知為何表情十分忐忑。沈莙到時正是換班的時間,只見那兩個番役把手裏的繡春刀一放,逃命似地迅速撤遠了,于是後來接班的兩個番役便更加忐忑不安地在門口站成一尊石雕。

沈莙疑惑地皺皺眉,深吸一口氣,手裏攢着那塊對牌便往門口走去。外頭站着的一個較年輕的番役匆匆掃了一眼她手上的對牌便對她揮了揮手,用一種‘自求多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沈莙一番才伸手替她推開了門。

沈莙也是被他們弄得挺郁悶的,心道怎麽西廠的人一個個都神神叨叨的。

琈章樓裏燒着地龍,沈莙一進到裏頭就被熱氣熏得有種想即刻脫了披風的沖動,名冊的高度很好地阻擋了她的視線,在木門被外頭的番役掩上之後沈莙才搖搖晃晃地往樓上去了。

二樓悶熱的感覺稍緩,沈莙模模糊糊地聽着裏面似有響動,也就沒有多想地進到了裏間。手上的重量不容她東張西望,進門之後她便直接抱着名冊跪在厚厚的絨毯上行了個宮禮。

“大人,這是內務府整理出的秀女名冊,請大人過目。”

沈莙說完這話就一直老實跪着等着姬浔的回應,可是她左等右等,上方只有悉悉簌簌的紙張翻動的聲音,壓根沒人搭理自己。着急之下她不得不輕手輕腳地将名冊摞在地上,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擡頭打量。

這不看還好,一看竟叫她有些呆愣地開了嘴。在沈莙心裏,一直把姬浔當成一個只會殺伐絕斷玩弄人心的權臣,端的是倨傲狠毒,深不可測。從前見他時要麽是陰狠無常要麽是惬意享樂,以至于沈莙完全忽略了作為兩廠提督,每日都有大把的文書工作需要他處理。

眼前景象無疑是難得一見的,裏間擺設不似毓暮樓一般绮麗,但也是十分雅致。姬浔坐在岸幾前,依舊赤足踩在白色的絨毯上,桌上堆滿了各類文書奏章,擺不下的甚至都蔓延到了地上。屋內的熱氣加上繁雜的工作使這位平日裏暴佞恣睢的‘九千歲’煩躁異常,頭發散着,身着單衣,不修邊幅地伏在岸前。他的眉頭緊皺着,一臉不耐煩地翻動着奏本,動作粗魯而急躁。

屋內本就燥熱,再加上姬浔心裏煩悶,于是他便伸手扯開了身上那件白色單衣的領子,露出一片略顯蒼白的脖頸和形狀優美的鎖骨,看得沈莙即刻就漲紅了臉。

姬浔不開口,沈莙既不好起身也不敢在他心情糟糕的時候發出響動來找虐,一時間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姬浔在随手摔下一本奏章之後終于騰出了片刻空檔,眯起眼來掃了一眼跪在地上局促着的沈莙,不耐煩道:

“怎麽是你送來?小雲子呢?”

沈莙聰明地沒在這時候顯現自己的傲骨,放柔了聲音,略帶讨好地答道:

“回大人,雲總管說他在內務府還有差事要處理,因此遣奴婢将秀女名冊送來。”

只要是沈莙心存讨好,那麽她就會變得十分乖巧柔順,眼下她害怕自己被姬浔的火氣波及,愈發讨人喜歡,軟糯的聲音和清泉一般的雙眸在某種程度上也确實緩解了姬浔心裏的煩躁不耐。他停下手裏的事之後才覺得自己被屋子裏的暖流悶得有些口幹舌燥,伸手去提桌前的茶壺卻發現茶壺早就空了,火氣一上來臉色立馬就變得很吓人。

沈莙一直仔細盯着姬浔的一舉一動好确定自己什麽時候該求饒,什麽時候該逃命。此時見他臉色一沉就知道大事不妙,不等姬浔開口罵人就一骨碌地從地上爬起來,搶過他手裏的紫砂小壺,笑得一臉谄媚,

“那邊燒的熱水滾了,奴婢這就替大人添茶。”

眼看着姬浔的表情略微緩和了些,沈莙一面心裏誇贊了一番自己的察言觀色,一面邁小快步跑到角落裏燒着水的小火爐旁。先是将火堵上以免燃盡,然後才換上新的茶葉來仔細地将滾水灌入茶壺,等了一會兒之後又拿起茶杯來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姬浔跟前。除了略為狗腿,動作也算伶俐。

“大人喝茶,這是滾水,小心燙。”

姬浔用手背稍稍探了探杯身,挑着眉不耐煩道:

“既然燙那就吹涼,呆站在這裏幹什麽?”

沈莙眼角跳了跳,心裏罵了句“你大爺的”,強忍着心塞縮回了端着茶杯的手,掀開杯蓋送到自己嘴邊,小心地鼓起腮幫子開始不停地吹散杯口冒出的熱氣。一下又一下的,直到臉頰都酸了才将茶杯重新遞給了姬浔。

提督大人接過熱茶來,低頭噙了一口,見溫度剛好,終于稍稍露出了惬意的神色,悠然地喝着茶。餘光掃到靜靜站在岸幾前的沈莙,勾起唇角來和善地問道:

“會算賬嗎?”

沈莙被姬浔那春風似的笑容弄得渾身一顫,哆嗦道:

“這個……這個……剛進宮時在掖庭學過一陣兒……”

姬浔一聽,臉上笑意更甚,伸手将桌上一沓厚厚的文書往前推了推,拉長了聲音道:

“既如此,你将名冊搬到岸上來,再将這一沓賬目都比對清算了。”

他的話音還沒落,沈莙一張笑臉就完全垮了下來,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不肯動。姬浔嘴角一抿,眼中流雪一般的寒光乍然顯現,沉聲問道:

“怎麽?你不願意?”

沈莙被他威脅的表情和上揚的尾音吓住了,身體比大腦要先明白利害關系,行雲流水似地抱起了地上的名冊摞在桌上,

“願意願意,奴婢方才是怕自己算賬學得不精,給大人添麻煩。”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大人,西廠難道沒有賬房先生嗎?”

姬浔冷哼一聲,将背靠在椅背上,輕飄飄地掃了沈莙一眼,

“西廠自然有賬房,不過因着賬房裏辦事不力,本座前幾日将他們依次罰了一遍,此時西廠已經沒有起得來身的賬房了。”

沈莙一聽,冷汗頓時就下來了,正想找個什麽法子脫身,卻見姬浔神色淡淡地指了指岸幾旁的矮桌,

“自己把東西搬過去,紙筆都在櫃子裏頭。”

這騎虎難下的勢頭逼得沈莙臉都青了,欲哭無淚地在姬浔涼飕飕的眼神下開始搬賬本,那摞起來的一整沓壓得沈莙胸口發悶,正想要去後頭找紙筆的時候卻聽姬浔輕聲喚了一句“等等”。

沈莙疑惑地轉過頭去,只見他端着一張似笑非笑的俊美臉龐,伸手指了指桌上另一沓摞得更高的文書開口道:

“這些也是,一并搬過去吧。”

沈莙瞪大了眼睛,此時的心情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她呆呆傻傻的樣子取悅了煩悶了一天的姬浔,他緩緩曲起左手,用指節敲擊着桌面,催促沈莙趕緊動作。

矮桌窄小的桌面放不下這麽多東西,沈莙不得不将賬本堆在地上,桌面只留了紙筆和正在清算的賬冊。屋子裏除了姬浔坐得那張大靠背椅,其餘連個小墩都找不着,最終沈莙只得盤腿坐在了厚厚的絨毯上,高度竟也剛剛好。

姬浔一下少了一件最繁雜費時的工作,心情也不似剛才那般煩躁了,他擡頭看了一眼窩在一旁奮筆疾書的沈莙,歇了半刻才繼續執筆批閱着手裏的文書。

無論是在內宅還是在□□,清算賬目永遠是最瑣碎耗時的活計,賬本這個東西馬虎不得,小小差錯都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一般手腳不伶俐的人半天也對不完一本。沈莙記性奇佳,看東西快,記得也準,按理說算賬對賬這樣的事由她來做是又快又準事半功倍。可是賬本這個東西呢,又最能叫人瞧出貓膩來,什麽貪私人情都在賬冊裏一目了然,因此在宮裏也沒有人敢将這東西交給她去清算,說起來她倒是歪打正着地憑此躲了不少懶。

如今被姬浔這個煞星逮着做了苦力,沈莙一方面是欲哭無淚,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從中發現些什麽西廠的秘密而被姬浔滅了口,因此一直膽戰心驚的。

容弼進到裏頭的時候明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早前還很是煩悶的姬大人此時正心情頗佳地在文書上勾勾畫畫,時不時喝一口熱茶,整個人看起來惬意極了。而另一邊則是窩在矮桌前‘辛勤勞作’的沈莙,腳邊的兩沓賬冊有一沓已經少了一半,可是剩下的數量依舊驚人,不同于姬浔的自在輕松,她的表情像是即刻就要哭出來一樣難看,不住地伸手揉着酸麻的手臂,一點也沒閑心去留意屋裏進了什麽人。

容弼驚疑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直到被姬浔的眼神一刺才匆忙收回了落在沈莙身上的視線,彎膝行了個禮才開口道:

“大人,安排在上陽宮和宮的眼線前來複命。”

姬浔“嗯”了一聲,放下筆吩咐道:

“叫她們進來。”

容弼得了令,臨走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頭也不擡的沈莙才轉身出去了。

沈莙今日還只用過早點,此時已經快到晌午,整個人又餓又累,被這些堆積成小山的賬本弄得頭昏腦脹。等她實在撐不住了打算放下筆來歇會兒的時候才發現屋裏除了她和姬浔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兩個小宮人,其中較年輕的那個沈莙再熟悉不過,正是許久不見的忍冬。

沈莙是才看見屋裏進了人,絲毫不知方才忍冬和另一個宮人進門看見她時的驚訝。姬浔和她們說了幾句話之後,劈手将一本秀女的名冊甩到地上跪着的兩人跟前,聲音平靜地吩咐道:

“知會惠妃和莊妃,新進秀女中着重擡舉這一個,務必讓她在新人裏一枝獨秀。”

沈莙一時好奇這個即将要發達的貴女是誰,可是隔得有些遠,她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忍冬和另一個宮人接過名冊應了聲是,起身從裏間退了出去。

☆、琈章樓(二)

忍冬和那個宮人出去之後,屋內又陷入了只有沈莙和姬浔的困局。姬浔也沒大顧忌她,低着頭繼續圈圈寫寫,其間時不時的感覺沈莙眼神往自己這裏飄,等他擡起頭來看過去的時候對方卻又做賊心虛地迅速低下了頭。

在這種詭異的的局面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姬浔終于将手裏的東西随手一扔,斜眼睨着一旁裝鴕鳥的某人,不悅道:

“說吧,什麽事?”

沈莙聽出了姬浔話裏的不虞,稍稍擡起臉來偷觑着他的臉色,白白的小臉上挂着一副可憐兮兮的委屈表情,支支吾吾道:

“大人……這個奴婢……奴婢今日一大早就進宮了……只用了早點……”

她這麽一說,姬浔哪裏還有不知道的,看沈莙那副唯唯諾諾的小媳婦樣子,臉上笑意盎然,伸手在身旁的一塊活拓板上扣了幾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丫鬟斂聲上了樓。

那丫鬟不敢輕易進門,蹲身在門口問道:

“大人有何吩咐?”

姬浔臉上的笑意略為收了收,沉聲吩咐道:

“你去廚房裏端些吃食來。”

聽他這樣吩咐,沈莙眼冒精光盯着丫鬟遠去的背影,仿佛是在看一盤美味佳肴朝自己走來。姬浔咳了兩聲,伸出手來在紫砂壺旁敲了幾下。沈莙立馬會意,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一陣小跑地到了岸幾前提起了茶壺,

“茶涼了,奴婢替大人換上。”

說罷,頂着一張燦爛的笑臉手腳麻利地跑到爐子旁邊,依舊換了一壺新茶,也不用姬浔提醒,自覺地吹涼了遞到他手裏。

姬浔滿意地接過了茶杯,餘光掃到了沈莙做完的那一堆賬目,見她效率頗高,心情也就更好了。

先前那個丫鬟端着東西回來之後便将上頭的兩盤精致糕點和一碗酪子杏仁奶羹放在了姬浔的桌岸上,不想姬浔伸手點了點其中一盤花形糕點和那碗凍羹,朝沈莙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吩咐道:

“将這兩樣送到那邊去。”

那丫鬟一驚,依言端着吃食送到了沈莙跟前,臨了還不忘狐疑地打量了這個宮裝少女一番。沈莙抱着點心糕點,哪裏還有閑心去關心有沒有人在看她,用一旁的熱水淨了手之後又乖巧地換了水,伺候姬浔也淨了手。

她一臉滿足地捏着一塊軟軟的點心小口小口咬着吃,嘴角彎着,雙眼眯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姬浔見她吃得那樣香,疑惑地伸手從盤子裏拿了一塊,才咬了一小口就被那甜膩的味道弄得眉頭一皺,直接将那塊糕點丢了回去,一臉嫌棄的将盤子推得遠遠的。

沈莙吃了兩塊點心墊了肚子才注意到手邊精致的奶羹,拿起小勺仔細地挖了個圓團送進口裏,咋把咋吧地回味了一番嘴裏的奶香,然後便專注地解決了這碗奶羹。

吃飽喝足之後幹勁自然就回來了,沈莙将碗碟推到一旁,開始對姬浔提供的這一頓美食進行行動報答,加快速度清點着繁複的賬目。

不一會兒就有另一個番役進來端走了食盤,眼見着沈莙身旁的東西都消滅地差不多了而姬浔桌上的點心卻看不出來動了沒有,那番役也是愣了半刻才拘謹地退了出去。

小雲子在傍晚的時候才磨蹭着回了西廠,在門口看到一臉嘲諷的容弼之後高高地仰着頭,目不斜視地越過了他去。

容弼見他這副樣子,也生出了些作弄的想法,一本正經道:

“自己犯的事丢給別人去替你收拾,你真是好成算吶!”

小雲子聽他話裏的意思,大約是知道了自己坑那個沈姑娘的事,一時間也不端着了,湊到容弼身邊打探道:

“怎麽樣?督主沒有發怒吧?有沒有問起我?”

事實上這也正是讓容弼覺得出乎意料的地方,昨日裏姬浔責罵小雲子時的怒氣他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因着繁雜的文書工作,今天一整天姬浔的心情更是煩躁不耐煩到了極點。按理說在這種情況下小雲子還敢打着自己的小算盤想逃脫責罰,姬浔應該是即刻就遣人将他從內庭裏提回來打一頓才是。可到頭來除了問過沈莙一次之外姬浔壓根就沒有提起過小雲子,仿佛忘了他這個投機取巧的人似的。

盡管事實是這樣,容弼可沒打算如實告訴小雲子,他沉吟半晌才在對方着急的眼神下緩緩開口道:

“督主生不生氣我不知道,不過你遣來的那個人進了琈章樓就沒再出來過。”

小雲子雙腿一軟,心道不妙,難道是自己估計錯了,那個沈小姐其實沒那麽讨大人歡心?

容弼看着毫無形象地狂奔着往孟廣樓去請罪的小雲子,略微勾了勾嘴角,沒事兒人似地轉身接着巡視去了。

小雲子到了琈章樓樓下的時候心裏實在有些忐忑,偏偏門口剛換過班,守門的兩人是一問三不知。揣着一顆狂跳的小心髒,小雲子深呼吸了幾次,認命地爬上了二樓。

二樓裏間的門敞開着,小雲子試探性地探着頭想打量屋裏的形勢,不想往裏一看,整個人都向被雷劈了一般呆愣在了原地。

沈莙已經處理完了賬本的清算,姬浔略看了看,見找不出錯誤便又逮着她伺候筆墨。屋裏兩人都只着單衣,沈莙的披風随意丢在了地毯上,因為實在不好穿着髒鞋在毯子上踩來踩去,便也脫了靴子,只穿着一雙絹襪在裏間走動。這麽長時間的工作之下,她早就被姬浔磨得沒了脾氣,老老實實地磨着墨,時不時端茶倒水,接過姬浔批好的文書進行歸檔,低眉順目的樣子看不出半點無奈。在兩人的配合下,堆積如山的紙張也漸漸快沒有了。

小雲子心裏那個驚嘆啊,自從這個叫沈莙的小丫頭出現在督主的視線裏,總能讓他産生一種自家大人的脾氣越來越好,底線越來越低的錯覺。可只要旁的人一以身試法,姬浔卻還是以從前的鐵腕手段來處理,不僅沒有寬宥的苗頭反而是積威更甚。于是在自己放松警惕被狠狠收拾了幾次之後,小雲子終于慘痛地意識到應該把和沈莙在一起時的大人和平時的大人分開來理解對待。

在沈莙處理完最後一批文檔的歸類之後,揉揉後頸,終于注意到了在外頭僵硬着的小雲子,那一瞬間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思及自己今天所有的勞累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撺掇着把她弄到姬浔跟前受罪沈莙就氣不打一處來,沖着小雲子瞪着眼睛道:

“雲總管怎麽不進來,站在外頭吹風做什麽?”

被姬浔飛來的眼刀一震,小雲子撩起衣擺就谄媚地進了門,

“請大人安,小的方才在處理選秀的一些瑣事,因而沒能來向大人回禀,望大人恕罪。”

聽着這一段冠冕堂皇的借口,沈莙一面揉着肩膀一面在心裏表示對小雲子的鄙夷,殊不知她這副‘瞧不上’的表情都被姬浔收入眼底。

小雲子單跪在地上,內心忐忑地等着姬浔發話,這中間的等待時光實在是太折磨人了,以至于沈莙都開始好奇地觑探着姬浔的反應。

傍晚的霞光打在‘九千歲’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在他眼底蒼白剔透的皮膚上投下一大塊陰影。沈莙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左臉,其間弧度無一不是俊逸而又美好,這樣的容顏迷醉到讓沈莙在這樣不合适的時間裏看呆了,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錯過昏黃的流光在姬浔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姬浔早早的就察覺到了落在自己側臉上的癡迷視線,照着他以往的脾氣,若是有人敢這樣看他非得叫死刑監剜了那人的眼珠子,可是當他偏過頭去對上那雙脈脈如水的雙目竟是破天荒地沒有半分不虞,直到沈莙回過神來懊惱地垂下頭時他甚至心情頗佳地彎起了嘴角。

“沈贊善這樣盯着本座可不是一次兩次了,三番五次冒犯本座,你難道就沒有什麽可解釋的嗎?”

小雲子等了半天,好容易聽姬浔說了一句話,偏那句話卻不是對自己的處理,霎時就郁悶地擡起頭來看看情況。只見那位‘沈贊善’此時低垂着腦袋,連脖子都憋紅了,一雙手局促地交錯在腰帶處不住地纏着飄帶,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姬浔眼見,順着沈莙的視線便看到了她手腕上攏着的哪只粉色玉镯,伸出手來用兩指指尖勾着玉镯的內壁将沈莙的手擡了起來。

沈莙一時被姬浔弄得有些頭皮發麻,不安地縮回手來藏進袖子裏,姬浔對她這樣魯莽的動作也沒生氣,反倒是表情有些高深莫測地在沈莙頭上揉了幾下,

“本座現在要處理底下的人了,你的活兒幹完了就回宮去吧,明日清晨依舊到這裏來算賬。”

還沒來得及從姬浔摸頭的動作帶來的震撼中抽離出來,沈莙立馬又被他的一句話弄得心情起起落落的。

姬浔不追究自己方才的失态是很好,終于能回宮了也不錯,可是為什麽還要加後面的那一句話呢?

“大……大人,今天……不是把賬都算完了嗎?”

姬浔笑看沈莙皺成一團的笑臉,語氣篤定道:

“這就是沈贊善誤會了,今日解決的還只是這一整年內庭和官營開支十分之一,另有前朝祭祀禮儀,朝廷各部的開支還未整理,賬房裏那些奴才躺着的這些時日可要辛苦沈贊善了。”

姬浔嘴裏說着‘辛苦’,可從他臉上脅迫的表情中卻看不出絲毫誠意。沈莙心如死灰,方才欣賞姬浔容顏的閑心是半點也沒有了,耷拉着肩膀,腳步沉重地往前挪着身子下樓去了。

等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視線裏之後姬浔笑意盈盈的臉瞬間就回到了面無表情,小雲子倒是堆出了一張狗腿十足的笑臉來。姬浔對着他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

“現在你也學會陽奉陰違了,好得很吶!滾出去領二十個板子,別杵在這裏惹得本座心煩。”

小雲子一聽只要領幾個板子這事兒就結了,喜滋滋謝了恩,貓着腰出去了。

再說沈莙那邊,回宮之後自個兒生着悶氣,想到往後一段時間自己日日要去做西廠做苦力就心塞。上陽宮裏的宮人來回穿梭,大家看起來都忙得不得了,沈莙先是回自己房裏呆坐了一會兒,後又想起今日在姬浔那處見過的忍冬,也不閑着了,稍稍收拾了一番便出門往忍冬的住處去了。

夜間風大,沈莙握着手呵了兩口熱氣,見忍冬房裏還亮着燈,未作多想便推門進去了。宮人們的住處是四人一間,裏頭除了正在洗頭的忍冬另有兩個未去當值的良使坐在一處說着話,見又女官進來,兩人都起身行了禮。

沈莙沒料到屋裏還有別人,更沒料到忍冬散了頭發正在擦洗。這樣一來她怎麽好和忍冬說話呢?

那兩個良使見沈莙久久不開口,一時以為自己做了什麽錯事,心裏不住打着鼓。沈莙思考了一番,跑到忍冬跟前,拿兩塊幹布替她包好了頭發,拉着她的手道:

“我許久沒見你了,你随我去我的住處坐坐吧,我替你抹膏子。”

忍冬看着沈莙對她擠眉弄眼,一時間有些無言,熬不過在她左搖右搖,最終還是穿好了衣服同她出了門。

沈莙見她頭發濕着,一進屋就燃起了碳盆,拉着忍冬将她按在榻上,自己則盤腿坐到她身後,扯過幹布來替她擦着頭發。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有親追問我姬大人到底是不是太監,這個呢,為了沈小姐的未來幸福(大家心裏明白就好),男主必須是僞太監啊,親們不要太擔心了...

☆、琈章樓(三)

忍冬也沒多做掙紮,由着沈莙搗騰,一面伸手在碳盆上烤着火一面對身後認真擦着頭發的沈莙問道:

“這麽晚了,你來找我不是只為了替我弄頭發吧?”

沈莙放下布,姿勢不雅地往床頭爬了幾下,将擺在書櫃上的紙盒子抱了過來塞進忍冬懷裏。

“這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是新年禮物,大李小李也都得了,這是特地留給你的。”

忍冬用手摩挲着紙盒上的福字,偏着頭問道:

“我能拆開看看嗎?”

沈莙将忍冬的頭發攏到後頭手巾裏,看起來比她還要激動,

“快拆快拆,看看喜歡不喜歡。”

忍冬的面癱臉上難得出現了幾分笑意,在沈莙期待的眼神下拆開了盒子,然後……

“這……這就是……你特地留給我的……禮物?”

沈莙頂着一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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