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她左右看了看,将今日岚綏忍冬送來的那壺清酒拎了過來,另又扯了一大塊絹布。
“血已經止住了,我現在得替你将傷口洗淨了然後上藥包紮,這酒不是很烈,但肯定還是會疼的…你…忍着點……”
她從自己的生辰禮物裏翻出一只精致的銀碗,将清酒全都倒了進去,手裏的素絹沾濕了之後便放輕動作,小心地在肩傷周圍擦洗着。姬浔耐心而又平靜地由她打理自己的傷口,稍稍一側頭就看見了沈莙低垂的小臉,眉頭緊鎖着,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沈莙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頭的動作上,姬浔用冰涼的手指握住她右手的手心時,她便下意識地緊緊握了回去。姬浔一愣,擡眼去看,卻見她依舊在為自己擦着傷口,認真地近乎虔誠,似乎不知道自己空閑的那只手正與他緊緊相牽。
奇怪的是,之前種種危險忽然在此時恍如隔世一般,自己一直謀劃着的善後事宜也都遠去了,姬浔的心裏分外平靜,眼裏心裏剩下的就只有眼前人緊蹙着的眉頭和手心裏的溫度。很久之後他回想起這一刻,竟有些明白過來,自己的心就是在這天晚上被沈莙汗濕的掌心扒開了一道口子。
沈莙将手裏沾血的絹布往旁邊一扔,想要伸手擦一擦額間的汗珠,低頭一看,只見自己不知何時緊緊握住了姬浔的手,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像是被針紮了一樣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臉上一紅,熱度一直燒到了後脖,
“我…我…我…這…這是個誤會!”
姬浔笑了,這一回可是真真切切地笑了,眉頭婉轉,眼底一面氤氲,水霧迷蒙,那張秀美絕倫的臉有如萬物回春一般被這笑意湛湛襯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璀璨光芒。沈莙被這樣的旖旎風光攝住了,七魂六魄都一并交出去了。
姬浔見她呆滞着,含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你這個人,一說謊就不敢看人,一心虛就結結巴巴,着急起來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
沈莙急急地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幾步,幾次踩到自己的裙擺,差點沒跌倒。看着淺笑如雲的姬浔,腦子裏亂成一片漿糊,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掩蓋似地轉身翻出那瓶傷藥。
姬浔見沈莙替自己擦藥時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也不好逼急了她,巧妙地跳過這樁事,将話題引開。
“這藥你怎麽還有剩的?”
沈莙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自己平日裏是怎樣寶貝這藥膏,自己都舍不得用,方才卻什麽也沒想,一整瓶都給姬浔用了,還只嫌抹得不夠厚。被姬浔這麽一問,哭喪着臉道:
“我可是一直省着用的,如今一次就倒空了一瓶,你好了之後可得補給我。”
姬浔心覺好笑,卻只板着臉罵道:
“沒出息的東西,一瓶藥就把你心疼的這麽着了?笨手笨腳地抹得到處都是,愣着做什麽,還不把傷口包起來?”
沈莙臉上抽了幾下,心裏默念幾句‘紅顏禍水,美色害人’,忍着脾氣鉸了一段長長的絹布條,一副守財奴的樣子控訴道:
“我這匹絹布也是宮裏最上乘的羅絹,花了十二金才從司服局換來的,收了這麽久,用來給自己做衣裳都覺得舍不得,如今全孝敬給大人了!”
她憤憤不平地用布條在姬浔肩上左右比劃着,似乎在考慮要怎麽包紮才合适。姬浔一派閑散地靠着軟枕,半點沒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沈莙磨蹭半天,最後才找對了方向,想将布條先從另一肩繞到姬浔腋下。姬浔的衣裳雖然是敞開的,可到底沒有褪盡,沈莙動作起來難免困難,在繞過後背的時候姬浔很是配合地微微擡起了身子,沈莙夠不到那一側的布條,只好雙手環着他的身子在他背後交遞。
這個姿勢很是親近暧昧,就像是沈莙伸手環抱住了姬浔一樣,身子貼得很緊,對方滾燙的呼吸就這樣如數落在了她的額頭。沈莙有些尴尬又有些羞赧,姬浔卻是淡定自若,只顧看着她暗紅的耳垂。
屋子裏很安靜,沈莙聞到姬浔身上原有的暗香,混雜着酒味血腥味以及藥香,一時都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了。害怕姬浔也能聽見這做賊心虛的聲音,快速完成了包紮的工作之後她便立馬拉開了距離。
北方季春時節的溫度并不算高,這幾日又是陰雨天多,深夜裏自然涼。幾次接觸到姬浔沈莙都覺得他身上有股陰冷的寒意,無論穿多穿少都難以捂出熱氣來。方才包紮時她就覺得自己像抱着一塊寒玉,心裏疑惑正常人的體溫怎麽會總是這麽低。
☆、上陽宮(五)
沈莙看了一眼布滿血漬的衣裳,心知按照姬浔那個嫌東嫌西的潔癖屬性是肯定不願意再穿回去了,可他就這樣敞開胸口也實在是太考驗自己的定力了。她猶豫再三才頗為肉疼地從自己的箱子最底下拿出了一套全新的紫蘭色的曲裾,樣式和頸邊繡紋皆是現今皇都裏頭公子哥們最常穿的。之後另又翻出了一套與曲裾相搭的白色中衣之後沈莙才抱着衣服往姬浔那裏走去。
只是一眼,姬浔就皺起了眉頭,沈莙有些讷讷地道:
“這是我托司服局嬷嬷替我二哥做的,新的,沒人穿過。”
姬浔的臉色在聽到那一句‘二哥’時頗有緩和,但随即又對沈莙幾句話不離沈菱這件事覺得有些煩躁。
沈莙哪裏能猜到姬浔的心思,在替他換下衣物的時候還有些自得于自己的眼光。
夜已經深了,沒有了更夫值夜沈莙也不知道究竟還有多久才天亮。照眼前的情形看來,姬浔今晚是不會走了。沈莙經此一事,已經對自己的‘姬浔保姆’設定深信不疑,而且姬浔受了傷,平日裏的尖酸刻薄也随之大打折扣,因此她也還挺享受這難得的平靜。
沈莙頗為體貼地從櫃子裏抱了一床新的春被出來替姬浔蓋上,自己則搬了一個小墩坐在塌邊撐着下巴唉聲嘆氣。
姬浔自然是知道沈莙此時心裏正是撓心撓肺的好奇,看她裝作發呆,不時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臉色的樣子,一時有些好笑,大發慈悲道:
“今兒你也算有功,想知道什麽就問吧,逾時不候。”
沈莙等的就是這一刻,姬浔的話音剛落她就急忙開口問道:
“德嫔……”
“是我的人。”
沈莙張大了嘴,沒想到就這麽輕易地得到了一個答案,重點是這個答案不僅沒有減輕自己的疑惑,反而讓事情更複雜了。
“廣恩侯不是蘇相的心腹嗎?他女兒怎麽就成了大人手底下的人了?”
姬浔分外喜歡沈莙呆頭呆腦的樣子,總覺得對着她這副毫無防備的傻模樣就連心情都會變得很好。
“廣恩侯是蘇相的心腹,那個什麽…德嫔?就是你指的那個人也确實是他的嫡女。”
沈莙難得地有些無言以對,心道眼前這貨居然不記得淳于敏的封號就把她發展成了下線,難道自己方才說德嫔的時候他是靠猜的?這……到底該說是聰明還是……不記事呢?
姬浔不知道沈莙心裏的想法,見她一副茫然的樣子也來了些教導的興致,提點道:
“照你看來,那個什麽在廣恩侯府的地位如何呢?處境又是怎樣的呢?”
好嘛,現在幹脆用‘那個什麽’來代替德嫔了……
“嗯……德嫔生得美麗,宮裏的人都說她端莊雅致,知書達禮。我曾見過她的,城府頗深,心眼也足,待人接物穩重得體,很會察言觀色聰明有餘且一舉一動皆是謹慎萬分,叫人輕易挑不出錯處來。她進宮之前是廣恩侯府的嫡女,這樣的品貌自然是受盡寵愛……”
姬浔一直靜靜聽着沒有說話,沈莙說到後來臉色也變了,就連自己都察覺出了有什麽地方不對。
沈莙的身邊不是沒有從小到大父母千嬌萬寵的貴女的例子,蘇憶茹,慕容淳皆是這一類官家小姐的典範,退一萬步說,她自己府上就有一個橫着走的沈葭。可是細細想來,她們這些女孩兒在人前無一不是嬌蠻任性的樣子,對誰都是高仰着頭,最會擺臉色。有蘇憶茹沈葭這般的目中無人,尖酸冷漠,也有慕容淳那樣什麽都不在乎的灑脫性子。別說是忍耐,‘禮讓’這個詞對她們來說都是奢侈。再回過頭來看淳于敏,小心翼翼,步步都是如履薄冰的樣子,那樣的隐忍心性,喜怒不形于色怎會是一個從小被人嬌慣吹捧的世家小姐能學會的。琴君之所以溫和賢淑,是因為她頭上還有一個樣樣優秀的嫡姐壓着,可是按照淳于敏的容貌學識,哪裏是有人壓得住的。沈莙是從小看着王氏和沈硯的臉色長大的,十分能了解謹慎自持乃是她這樣官宦人家無寵的孩子必需學會的技能,難不成這個德嫔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麽光鮮亮麗而是和她一挂的?
姬浔被沈莙那‘求知欲’十足的小眼神弄得哭笑不得,從來只有別人像他報告解釋的份兒,基本上他連提點都不用,手底下的人就該把他的意思琢磨透,自己把事情差探清楚,哪有像沈莙這樣單蠢地想從他這裏刨根問底的。
沈莙見姬浔一直沒有往下說,臉都皺成了一團,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哀怨地盯着後者看。
姬浔也算終于知道了為什麽每次忍冬李績這些人來自己這裏彙報的時候,一提到眼前這個小丫頭都有些咬牙切齒了,就像此時,她那委屈凄凄的小模樣就很是考驗人的定力和耐性。被沈莙哀切的樣子弄得有些心癢,姬浔最終還是先舉了白旗。
“那個什麽确實是嫡女沒錯,不過廣恩侯府裏的當家主母卻不是她的生母。早些年廣恩侯那個老東西還沒發跡的時候整個侯府不過是個空架子,于是他便娶了第一任正室夫人,也就是那個什麽的生母。這樁婚事在那時看來也算門當戶對,可是後來老東西越爬越高,他夫人的母家卻沒什麽助力,本來生了休妻的念頭,巧在那時京中鬧熱病,他的第一任夫人就在那時病故了。那個什麽可沒什麽運數,沒有一個娘胎裏出來親兄弟幫襯,老東西後來娶的又是個郡王的嫡女。不論嫡庶,廣恩侯府共有七個女兒,公子卻只有一個,還是現在的主母所生。你随意打聽,那個所謂主母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苛待非己出的小輩已是司空見慣。你以為她在這樣的環境下過得能有多好,如今她好不容易拜托了那個虎狼窩進了宮,怎麽可能再為了老東西想要讨好蘇青雲而将自己的榮寵拱手讓給蘇青雲的女兒。我幾次試探那個老東西,可惜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想要抱緊相府,我偏要叫蘇青雲疑他遠他。”
沈莙聽完這一番話,愣得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前邊幾次加起來都沒有這次姬浔對自己說的這一段話長。她一直聽着姬浔那拖長的音調,上揚的尾音,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溺進去了。也許是為了掩蓋心虛,對方話音一落沈莙表情誠懇地狗腿道:
“大人真是玲珑心思,蓋世謀略!”
姬浔被沈莙一本正經的讨好氣笑了,挑眉問道:
“你就不好奇今夜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沈莙沒有半分躊躇,雙目清明道:
“方才大人說了,今夜的事和西廠內部相關,大人和陛下平安就好,其餘奴婢不好多問的。”
姬浔看着沈莙,總算知道了這姑娘雖然平時有些傻乎乎的,真正該明白的她心裏卻明鏡兒似的。
“你倒是敢說。”
沈莙撓了撓後腦勺,讪讪地笑了幾聲。
姬浔見她眼皮都要合上了還強打精神和自己說着話,看似随意地問道:
“你不困?”
沈莙被他這話弄得有些哀怨,心道床都被你占了,我困又有什麽用?
姬浔看着沈莙瞬間拉下來的臉,微微勾起了嘴角,轉頭吩咐道:
“本座有些乏了,你将枕頭放平,扶我躺下。”
沈莙扁着嘴,雖然心裏委屈但還是手腳麻利地照着姬浔的吩咐做了。她的床塌不小,平時睡她一個還能空出一大塊地方,可姬浔一趟下就到頭了,甚至腳底已經觸到了那邊的床梁。
沈莙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期期艾艾地站在一旁看着,心裏羨慕的不得了。
姬浔輕笑出聲,伸出一只手來拍了拍床塌裏頭空着的地方,很是慈悲為懷地吩咐道:
“這裏有你的被子,你睡到裏面來。”
沈莙被他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吓得往後一跳,在确定自己沒聽錯之後便一個勁兒地搖手,
“不不不!奴婢怎麽能和大人睡在一起呢!這不行這不行!”
姬浔挑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莙,
“怎麽,你方才看我的眼神難道是這個意思嗎?”
沈莙雙目圓瞪,心裏直呼冤枉,
“大人誤會了,奴婢沒有,絕對沒有冒犯大人的意思!”
見姬浔的臉色沒有多大變化,沈莙這是真的急了,
“我一直非常尊敬大人,真的真的!大人在我心裏那就是……就是……就是那品性高潔的蓮花,‘只可遠觀,不可亵玩’!”
沈莙一遇到姬浔就着急,着急起來腦子就是個擺設,越往後辯越不像話。
姬浔聽了她這番‘表衷心’,果然就擺出了一副覺得這事很有意思的古怪表情,對着沈莙高深莫測地問道:
“你還想過亵玩?”
沈莙一聽這話臉就垮了,着急的樣子像是馬上能哭給姬浔看一樣。
姬浔見自己已經把她逼到角落了,抿唇道:
“行了,你杵在那裏本座怎麽睡得着?也不是第一次和本座躺在一起了,啰裏啰嗦地矯情什麽?本座還能吃了你?”
沈莙被他罵得欲哭無淚,在姬浔威脅的眼刀下半個拒絕的字眼都說不出口,很沒骨氣地妥協了。
姬浔一直盯着她脫了鞋子,蹑手蹑腳地從自己腳邊爬進了靠牆的裏側,再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身邊規規矩矩地正躺着,蓋上被子之後雙手更是交叉擺在了小腹上,緊張地眼睫毛直打顫。對着這樣的沈莙。姬浔沒由來的就是心頭一軟。
沈莙還以為姬浔會再次為難自己,不想對方只是揮手一陣掌風滅了燭燈,然後就再沒理睬過自己。沈莙閉上眼許久也不見有什麽動靜,憋了一段時間才敢稍稍掀開眼皮往姬浔那邊觑了一眼,見他阖着眼氣息勻稱,心裏總算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翻着身,想面牆而睡。
“轉過來。”
她的動作才到一半,身旁突然就傳來了姬浔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不由地吓得寒毛直豎,一個激靈,迅速轉了回來。
斜眼去看旁邊的姬浔,卻見他眼皮都沒擡一下,一副熟睡的樣子。
也不知是夜裏寂靜還是上陽宮太過空落,沈莙看着月光下姬浔美好的側臉,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詞就是‘歲月靜好’。
大約是因為被折騰了這麽久,她安靜地盯着姬浔看了一會兒之後睡意也漸漸襲來,沒多久就沉沉睡去。
像是預示着未來的風起雲湧一般,第二日京中就急降了溫度,從淩晨開始就一直在落雨,忽大忽小就是一直不停。
沈莙醒來的時候屋裏已經不見姬浔的身影了,她左右打量了,自己房裏的血布以及一切和昨夜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不見了,就連門栓都換過了,也不知是不是姬浔在離開之後又派了人前來善後。若不是自己塌上的兩床被子,沈莙幾乎要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她推開木門,目之所及,院裏的花草都被雨點打得有些狼狽,天空灰蒙蒙的,叫人心裏好生壓抑。
沈莙長嘆了口氣,不知為何心裏就是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直到用涼水潑了臉,這種感覺都沒有淡去。在問過了幾個少使之後她回了屋,早膳也不用,只是坐在床上發呆,她想,自己是不是病了?
桌上一大堆被自己翻得雜亂無章的釵環,沈莙早起的時候茫然極了,壓根沒有注意,此時靜靜待了一會兒才看到桌上竟擺了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紅木盒子。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一堂考試,所以不得不停更一天,大家多包涵,到後天就恢複日更
☆、南海郡
沈莙很确定昨夜裏桌子上還沒有這個紅木盒子,她猶豫着走到桌前,伸手拿起了那個木質透亮的扣鎖盒子,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才掀開盒蓋。
盒子裏墊着厚厚的絲絨布料,上邊擺了三個小瓷瓶并一個小小的錦囊。沈莙拿起其中一個瓷瓶,拔了軟塞一聞,果然是那馥草膏。她盯着那些瓶子看了半晌,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再去拿那個錦囊時臉上已經有了淡淡的笑意。
小小的錦囊上用彩色絲線繡了一副雙面綠波芙渠,沈莙幾乎只用一眼就反應了過來,心裏直罵姬浔小心眼。她一連不忿地抽開了系繩,打開錦囊的瞬間便有一股幽香直普鼻尖。那香味有些熟悉,沈莙細想了想,這味道與姬浔身上的暗香相似,卻又不盡相同。姬浔常熏的香料雖然蠱惑人心但卻很淡,除非離得很近,否則是聞不到的。而從這錦囊裏溢出來的香味則更加張揚,味道清爽恬靜,但是一會兒功夫半個屋子都被熏香了。
沈莙用兩指将錦囊裏頭的東西撚了出來,屋內光線昏暗,她幹脆跑到窗前細看。
靜靜地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條可挂在頸間的小鏈,鏈條的材質有些古怪,像是足金卻又非常柔軟,在暗光下也顯得非常刺目,上頭挂着的墜子卻是一個镂空雕花的鎏金小盒,圓盒最中央鑲嵌着一顆紅色的瑪瑙。觀其做工,就是內務府匠人的手藝也難以媲美。
沈莙沒見過這種樣式的項鏈,好奇地用指尖摩挲着圓盒上頭的镂空花紋,透過那些雕花間的縫隙,很容易就看到了小盒裏還有別的東西。
挂盒的小活門設得很是巧妙,她掀了半天也沒将盒蓋掀開,沮喪了好一會兒,最後輕輕用手一推,圓蓋竟然環一支點被轉開了。之前她一直好奇姬浔究竟在盒子裏放了些什麽,可真正打開了卻很是出乎意料。挂盒裏頭的東西既非金銀也不是珠寶,而是一朵風幹了的小花,細長的花瓣緊緊抱成一團,像一個小小的花骨朵,花托附近是鵝黃色,往上卻突然變成了火焰般的赤紅。
沈莙愣了半晌,說不出此刻自己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她八歲那年得到了自己的表字——“嘉蘭”,她不知到那位清元大師給她取這樣的小字究竟有什麽深意,奇怪的是在他将寫着這兩個字的箋紙遞給沈菱的時候,她這位二哥照着規矩想要細究,可那個慈眉善目的尊者卻唯獨對自己表字的來歷三緘其口。沈菱無法,磕了個頭便拉着她出去了。沈莙一直想找機會問上一問這表字的淵源,可是那年年底清元法師便離京雲游去了,之後便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于是這也就成了沈莙心裏一直好奇的事情之一。
雖然沈莙不知其意,可沈菱卻曾安慰她,‘嘉蘭’乃是一種花的名字,寓意光華與美好。沈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美好,但她卻對這種花生出了濃濃的好奇,可惜此花就像她一樣,喜溫暖厭惡寒,只在雲南郡的少數地方能找到,京中根本養不活,因而她到現在也只在一本花鳥集中看到過此花的彩繪。
嘉蘭花大多有手掌大小,挂盒裏的幹花雖然同自己看到過的彩繪無異,可花身卻十分小巧,沈莙一時也不好判斷。
她自己嘴裏默念了幾句‘嘉蘭’,幹脆地抛開了心裏的疑惑,合上蓋子之後便将自己挂着的項圈摘下,換了這根鏈子,雙手托着挂盒,靜靜地嗅着這花的馥郁香氣,咧開嘴來笑得好不開心。
惠妃一行人在午膳之前終于回了上陽宮,秦湄一直記挂着沈莙,送惠妃回了正殿之後便直接往後院去了。她到的時候沈莙正在屋裏給沈菱等人寫信,見秦湄進了屋才停筆問道:
“勤政院裏諸事可都還順利?”
秦湄伸手用手背探了探沈莙額間的溫度,在确定她沒有發熱之後才算松了口氣,輕聲道:
“勤政院裏外圍了幾層禁衛,能有什麽事呢?倒是這上陽宮裏沒什麽人把守,我這一夜都想着你要平安才好。”
沈莙急于知道事态發展,拉了秦湄上暖塌坐着,附耳問道:
“昨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現在那些刺客可都抓着了?”
秦湄以為沈莙是在擔心自己在宮裏的安危,也沒藏着掖着,柔聲安慰道:
“你不要擔心,宮裏已經安全了。昨夜裏陛下和那位大人并幾個吏部官員和翰林院的學士在勤政院探讨會試的後續批閱放榜事宜,不想有幾個大逆不道的刺客混在奉茶和值夜的內官裏進了大殿,當即就想要行刺。那些個刺客是些功夫奇佳的,大殿裏的那點子禁衛沒幾下就被他們刺死了,吏部和翰林院也有死傷,我們到的時候還能問着血腥味呢。這次若不是有那一位在場,沒準這時候宮裏已經變天了。今早上還是人心惶惶的,直到哪一位前來複命,又有內官從太掖池裏撈出了那些刺客的屍身我們才被遣了回來。此時禁軍已經在清算這件事了,刺客們的屍首也交予西廠和大理寺進行調查。你不知道,那一位可是又幫了陛下一回,可惜親王之上已經再難加封了,陛下只好賞賜了丹書鐵券和幾大車的金銀珠寶。”
沈莙靜靜看着秦湄,清楚地注意到了她眼裏的豔羨。可是她自己很難有秦湄這樣的想法,在聽到‘賞賜’這個詞的時候浮現在她腦海的只有姬浔肩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是不是人性本來就是這樣,前朝後宮,布衣百姓,他們都只能看到那位‘九千歲’金碧輝煌的府邸,只手遮天的權勢以及顯赫的地位,而習慣性地去忽略為了這些東西他究竟付出了多少,華服錦衣之下有多少道傷口。
沈莙不是悲天憫人的性格,她連心疼自己都懶得費時何況是其他人。姬浔的陰鸷可怖世人皆知,而他骨子裏的傲慢挑剔更是不容有人對他産生悲憫一類的情緒。沈莙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若是單純的同情,那心裏這種酸澀的疼痛又是怎麽回事?若還有某種她不了解的東西摻雜其中,那麽順着這種心情走下去,前方又會不會是萬丈深淵?
秦湄不清楚沈莙的心事,她拉着沈莙一起用膳,拉着沈莙一起散心,拉着沈莙一處說話,所有人都依舊笑意盈盈,仿佛昨夜的事已經完全淡去,仿佛後宮之中一如既往,風平浪靜。
沈莙後來在上陽宮依次見到了正常當值的忍冬等人,一顆心總算落了地,不管那夜姬浔同自己說的西廠叛徒究竟是何人,總之平安留在上陽宮的這些人肯定不是。盡管心裏好奇,沈莙還是忍住沒有向岚綏她們仔細打聽,那天夜裏的事她也不曾向旁人透露半分。
直到三月底,宮外的沈菱沒按照約定的通信時間行事,突然來了一封家書。沈莙捏着信封時,心裏不住打突,總覺得這封信有着打破一切平靜的力量,她用自己的妝刀挑了幾次才将封口劃開,平定了緊張的情緒才伸手抽出了信紙。
薄薄一張宣紙,折了又折,攤開來看,上面卻只有短短一句話:
南海郡中郎将裴榕于半月前進京。
沈莙拿信的手一僵,沉默着将這句話從頭到尾看了十幾遍,然後雙手頹然垂下,點燃油燈,将信紙燃盡。
若說沈莙之前想将要将所有的事情串成一線少了些什麽,那必然就是裴榕這個連接點。
裴榕此人的身份有些特殊,其先祖原是輔佐開國皇帝言帝登上地位的一大功臣,封侯封将,家族曾經顯赫一時。可是在後來國運昌盛之後裴家反而淡出了朝堂,歷代皇帝手下都再未出過三品以上的文官。盡管這樣,到了如今這樣的時局,裴家的力量依舊不容小觑,因為作為開國功将,文不能興國,武卻能安邦。裴家善出軍事奇才,自家劍法兵書代代相傳,及至今日,已是滿門虎将。這個将門世家在京中無法伸展拳腳便果斷地将勢力逐漸南移,勢力範圍遍及桂林郡,南海郡以及象郡。蜀郡以南,除了南诏王手裏的大軍,就屬這個裴家最是強大。而裴榕就是裴家年輕一代的個中翹楚,若是現今家主也就是其父裴擎逝去,他毫無疑問會成為新的車騎将軍。
然而讓沈莙心悸的卻并不是他這一層的身份,南诏王府和裴家乃是南方蕃國的真正主宰者,這樣兩個顯赫的家族卻在四年前有一次盛大的利益聯姻,南诏王姬桓的親妹惠福郡主就在那年初春嫁給了裴家三公子裴榕。至此,南境最強的兩大軍事力量達成了短暫卻又令人忌憚的利益聯盟。裴榕半月前進京,與姬浔受傷的時間只差了幾天,況且他作為地方武将,進京已經半月有餘卻不曾上朝述職拜見皇帝,對前朝後宮也捂得頗為嚴實。沈菱雖還未出仕,但他在京中還是有些可靠的消息來源的,如今這樣急匆匆地來了這樣一封信,想必也是才發現這件事。
沈莙擡眼向窗外望去,天色昏沉,四周顯得格外冷清,就像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一般,叫人心裏難受。
不管前朝将有什麽風雨,此時後宮卻是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惠妃莊妃和德嫔依舊三分天下,另有晴嫔也頗得聖心,玉嫔降做蘇昭媛之後仿佛就這樣徹底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秦湄甚至樂觀地覺得這位昭媛再無出頭之日了,對她這樣的想法沈莙是持有懷疑态度的,只要蘇相一日不倒,這蘇昭媛就不會一直任人打壓,後宮前朝互為依持,誰也離不開誰。算算時日,蘇相也該是難以忍受懷疑而漸漸疏遠廣恩侯了。
沈莙在等,等那位中郎将從陰影中走出來,他進京這麽些時日,不可能永遠瞞着不向皇帝禀報請安,時間一久,姬浔自然能抓到他的把柄向皇帝說他私自進京不願面聖,必然圖謀不軌。不管是外因還是內因,此時離裴榕做出下一步行動已經不遠了。
四月上旬,這位年紀輕輕的中郎将終于登上了三寶殿,真正作為朝臣向皇帝請罪又請安。這時候會試放榜已經不足十日,裴榕挑選的時機讓沈莙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生怕他危及沈菱的會試成績。
可惜第二日從李績那裏聽來的消息卻比前一件事更加糟糕,裴榕以惠福郡主現住京中府邸為由,向皇帝請了賞,說是南方如今諸事皆安,希望能夠在京中休假,和妻子作伴。皇帝将惠福郡主扣留在京本是想以她為質,挾制南诏王姬桓,可是沒想到不僅沒能起到防範作用,反而把狼招來了,給了裴榕一個冠冕堂皇的留京理由。不過姬浔也不是什麽善茬,當即有他底下的人在朝堂上提出,裴榕作為中郎将,私自進京已是不敬,如今還想帶着三千府兵留守于皇城,更是沒有任何道理。蘇相自然是站在裴榕這邊的,一時間雙方辯駁僵持不下,最後在皇帝的調解下才各退一步,裴榕可以留下,但他的府兵只能留十分之一看守京中府邸。
沈莙思量着,三百人實在是不能在京中翻出多大的浪來,還不如禁衛人數的百分之一。
可是不管怎麽樣,這樣一顆不□□就這樣被留在了京城,日後凡事皆要多想一層才是。
裴榕終于站在明處了,沈莙也算是稍稍松了口氣,接下來的幾天也都忙着奔走打聽關于會試放榜的消息。
☆、江夏郡
四月十五是每年皇城外牆杏榜放榜之日,那一日裏,京中總是格外熱鬧,杏榜周圍裏外三圈人頭攢動,大街小巷皆是官家貴族的小厮奔走相告或是向主子報喜報憂的身影。
沈莙一夜未睡,第二天早起時臉色分外憔悴,盡管知道沈菱會第一時間寫信告知自己會試的結果,可是書信從宮外到她手裏也需要一段時間。她不肯多等,早早就拜托了李庸幫忙打探宮外關于這次春闱結果的消息。
後宮之中也有其他的妃嫔女官家中有親人參加了會試,一時間各宮走動都多了起來,這些女孩兒互相打探消息,也有得了他人喜訊的急着向相熟的姐妹報喜的。沈莙用過早膳之後便拉着忍冬岚綏直接往李績李庸的房裏去了,李庸出宮替姬浔辦事,因而才有機會幫沈莙瞅一眼杏榜。
在沈莙繞着小小的屋子足足繞了有幾十圈之後,李績終于忍不住開口抱怨道:
“快別走來走去的了,晃得人頭暈,李庸既然答應了你就必然會把這事辦妥的,着急有什麽用。”
他的話音剛落,沈莙就被一旁同樣無可奈何的忍冬按到了座位上,
“你二哥才名遠揚,別說是會試,将來殿試必然也是一帆風順的,你這是操的哪門子的閑心。”
沈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一直靜不下心來,比自己當初查高考成績的時候還要焦躁,只要一想到有的舉子孫子都會跑會跳了都還沒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