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回見面,我上哪兒知道先生的私事去?” (1)

楚鄢聽對方也一直固執地稱自己‘先生’,坐下之後頗有些無奈地問道:

“既然小姨不知道,那為什麽竟不覺得驚訝呢?就如我家裏的女孩兒一般,平日裏在路上看到身體有缺陷的也會好奇打量一番。”

沈莙一聽這可不得了啊,這貨居然在向自己灌輸‘歧視’殘疾人的思想,霎時就板起臉來教育道:

“有什麽可好奇的,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無病無災的,那些身上有疾的,活得比別人辛苦,可未必不如旁人快樂。他們自身有不足尚且努力過活,這可比那些有手有腳還不務正業的人強上百倍。若是偶然見着了,更應多加照拂禮讓,欽佩尚嫌不足,有怎敢随意以目光冒犯?”

楚鄢看着眼前分外認真地說出這番話的沈莙,總覺得她那朦胧美麗的煙雨眸将視線之內的所有東西都溫柔地包裹住。

“那麽小姨如今知道了晚輩腿腳不便,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

沈莙聽他說完,心道鬧半天原來這貨是太有優越感,所以才‘嫌棄’她的反應太過平淡啊!她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抿唇笑道:

“先生優秀,世人皆知。可是任憑先生多麽出類拔萃到底還是個凡人,凡人皆有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去,因而有疾之人是不是先生這并不能輕易影響我的感覺。說到底,先生無需對此事太過介懷,興許這世上所有腿腳不便的人都拿先生這樣真正有才的當成勉勵也未可知。古來少年奇才總是過慧易折,老天爺也許是覺得已經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了先生,偏又舍不得從先生這裏奪去才只好叫先生受些身體上的委屈,沒準兒先生因着這腿疾分擔了顯世之才,從此便能長命百歲了呢。”

楚鄢聽了她這一番古怪的理論有些哭笑不得有有些奇怪她一個後宮女官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撫掌笑道:

“這倒是個有趣的說法。”

楚鄢笑起來倒是很像個孩子,爽朗無憂的樣子很是可愛。

沈莙扁扁嘴,正經問道:

“先生尋我何事?”

楚鄢心情難得如此愉悅,伸手從身後的桌子上拿了一本書遞到沈莙跟前,噙着笑問道:

“這書是小姨的吧?”

沈莙一看,這可不就是秦湄從自己那裏拿走的書嘛,青底的書皮上用黑色的油墨印了‘古樹千藤’四個字。她不自在地咳了咳,低頭答道:

“這本書原是我的,不過後來贈給好友了。”

女子及笈之後便算成人,可論婚嫁,楚鄢難得能從一個十八少女臉上看到小女孩兒所特有的‘毫不遮掩’,偏還一點都不覺得突兀。

“小姨贈的,大約是那位姓秦的女官吧。早前我問過了,便是通過她才找到小姨的。”

沈莙頗覺納悶,一本古書而已,楚鄢自己收藏的書只怕是她的百倍不只,怎麽會為了一本書眼巴巴地把自己弄到這裏來呢?

“這書有什麽不對嗎?”

楚鄢看她一臉的疑惑,依舊笑着解釋道:

“小姨不知,這本詩集原是我祖父所作,原也印過幾本書,不過在八年前祖父病逝之時家裏奴仆不慎将許多原稿都丢失了,其中就有這本詩集。其餘的還好,印的書也算流傳在外,因而有跡可循,不過仍有少數幾本就如這詩集一般只餘了半冊殘本,坊間後來加印的也只能是些殘本。晚生這幾年一直在重新修編祖父的故稿,昨日也是無意間看到了這書。”

沈莙一聽,疑惑更甚了,自己的書不也一樣是殘本嗎?算不上珍貴,于他修編也沒什麽幫助,那他找自己來幹什麽?

楚鄢見她不能理解,伸手将這本書攤開到最後一頁,沈莙一看,心裏一個咯噔,臉色頗為尴尬。

大約在八歲的時候她曾和沈菱偷溜到府外書坊,那時候《古樹千藤》這本詩集還是完整的,整個書坊就那麽一本,擺在角落裏,沈莙無意間看到也就翻了一遍。這本詩集沒有寫作之人的落印,因而無人問津,印的也少,沈莙看過之後也就放了回去。等她在想起這本文采頗佳的詩集時這本書已經只有殘本了。她得了一本,從頭再看了一遍,到這裏一切還算正常,唯獨有一件,她

那時覺得這本書丢失了書稿頗為可惜,循着記憶自己把缺失的那十幾首短詩都謄在了書尾的空處,後來這書被她塞進櫃裏,這事也就慢慢被她丢開了。

楚鄢見對方頗為不自在,柔聲開口道:

“這書稿是八年前丢失的,看此書的油墨也該是那時候印的殘本,晚生也覺得奇怪,是否有人看過了完整的詩集在幾年後還能清楚記得,将殘本補全。”

沈莙心虛地轉了轉眼珠,決定向他打個馬虎眼,

“這個……大約是我次兄……”

“小姨不用撒謊,沈公子的墨跡在京中頗有名聲,晚生有幸也曾見過他的字,筆鋒淩厲灑脫,即使是八年前,這樣的字跡……只怕不會是出自沈公子……”

楚鄢打斷了沈莙的話,看對方被自己一嗆,似乎頗覺丢人,滿臉憋悶。

沈莙也是很無奈,楚鄢一看就是個聰敏得有些過分的早熟少年,似乎輕易搪塞不過去,只怕他心裏早已推斷出了實情,她被他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弄得頭皮發麻,心道我有沒幹什麽壞事,幹嘛覺得心虛,不過因着心裏有種被逼迫的感覺,語氣恹恹地道:

“是我……”

她的語氣很無奈,有氣無力低垂着頭的樣子倒像是認錯一般,楚鄢心覺好笑,伸手将那本書放了回去,用他那稍顯稚嫩的聲音對沈莙道:

“小姨不必擔心,晚生沒有什麽惡意,只是欽佩小姨的好記性,補全這書時小姨也不過十歲,常人只怕很難做到。”

沈莙心道認真算起來那年姑娘我應是三十五歲,記性好那是天生加後天養成的,和什麽年少聰慧半點關系也沒有。

楚鄢本就沒想過沈莙會有所回應,依舊自顧自說道:

“晚生這次勞煩小姨,實是想請求小姨幫晚生一個忙,不知小姨手上可還有別的已經補全的殘本?不拘是誰的,還請小姨準許晚生借來一閱。”

沈莙撓撓頭,這事原也不麻煩,她确實喜歡把自己曾經閱讀過的殘本補全,仔細找找總還收着那麽幾本。可是楚鄢這個人的身份有些紮眼,沈莙總是樂意和旁人讨論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的八卦,可是當自己和他們打交道時就畏縮了許多,其中大部分原因是嫌麻煩。

想要拒絕吧,可是這小孩兒的眼神誠懇的讓人有些不忍,況且沈莙從來對生得可愛而又無害的少年沒有什麽抵抗力,她內心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楚鄢面上表情一松,就要撐着從座位上站起來作揖,沈莙眼疾手快地往他肩上一按,沒好氣道:

“你小小年紀,這些迂腐的禮節學得比我二哥還足,我受了你一個長禮已經是不該了,以後見面可不要再這樣了。”

倒顯得我有多老似的。

她把沈菱那副刻薄嫌棄的表情學得入木三分,可是板起臉來教訓別人的模樣不知怎的就是很別扭。楚鄢在她淡笑着點了點頭,複又問道:

“冒昧問一句,小姨是否自小便記性奇佳?”

記性好這幾乎是沈莙最自豪和拿的出手的優點了,她昂頭道:

“是這樣沒錯,七歲那年我二哥罰……我是說督促我讀十八史策時我即刻就能默訟了。”

楚鄢很給面子地拍了拍手,由衷贊道:

“這樣的年紀能讀史書,能夠全篇默訟已是很不容易了,楚門後生中出色些的也要滿十歲才習十八史,月餘才能記熟,小姨是女郎,胸中有大才。”

沈莙這時候才覺得這個楚鄢實在是很招人疼的,說的話句句都能叫人心裏舒爽,她一時生了好奇,低聲問道:

“先生是從何時開始讀書的?何時習的史書和明經?”

楚鄢笑了笑,并不回答,輕聲對沈莙道:

“晚生表字伯鸾,小姨以後可喚晚生表字。”

沈莙聽到‘伯鸾’這兩個字,第一反應就是反問道:

“鹓鸾?”

楚鄢搖搖頭,好脾氣地解釋道:

“族長則‘鸾’字實非為我仕途,只因我自幼腿上有疾,因而以青鳥寄願,盼我康複。”

沈莙聽了他的話,一時有些羞愧,就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心思俗氣,不好意思道:

“是我想岔了。”

楚鄢大約是沈莙活到現在見識過的脾氣最好,最能配得上‘公子謙雅,君子溫良’這八個字的人了,從小在書香世家熏陶出來的教養和德行是常人難以媲及的。盡管蕭二薛六也是世家出身,但那種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優越和傲氣是難以掩藏的,不如此人,小小年紀,待她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女子尚且恭謙有禮,多加包容。

“無妨的,是晚生有求于小姨,小姨願意成全已是莫大的恩情。晚生雖然有舊疾,可這些年來一直得到家裏人的照拂,老醫也說雖不能如常人一般自如,多加調養,冠禮之前即可不用在倚仗手杖行走,小姨不必費心。”

沈莙被他話裏的‘晚生’‘小姨’繞得頭都大了,無奈道:

“你既然叫我喚你的表字,那我也不客氣了,不過我應你一樁事,你也該聽我一句,我還未曾定親,‘小姨’這稱號對我實在是太過了,你以後叫我的名字即可,也不要再自稱‘晚生’了。”

楚鄢認真地想了想,開口道:

“連名帶姓稱呼年長女郎實在不甚尊重,不可。”

沈莙覺得自己快被這個‘老先生’逼瘋了,第一次覺得自己對別人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她哭喪着臉道:

“那就喚我‘阿莙’,身邊相熟的人皆是這樣稱呼我的,總不至于不尊重吧,若是平時說話,‘你我’即可,總之不要再稱‘小姨’了!”

末了又補充道:

“小姑也不行!”

楚鄢看着一臉威脅的沈莙,笑着點了點頭,

“可,我與你相聊甚歡,如不嫌棄,想贈你一幅畫,不知你更青睐風景還是人物。”

沈莙見他答應,松了口氣,想起古時候那些精致的仕女圖,一時有些小激動,

“若是人物圖,可以畫我嗎?”

楚鄢大約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細細看了沈莙幾眼,遺憾道:

“你這眉眼勝過世間所有水墨丹青,難以描畫。”

沈莙雖然有些抱憾,不過聽到楚鄢變相的誇贊心裏還是很開心的,她想了想,突然心念一動,試探着問道:

“兩廠提督姬浔,你可能畫?”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主的感情助攻...

☆、章路臺

楚鄢這回是想也未想便直接搖了搖頭,

“世間千萬風景,千萬人物,皆可入畫,只不過你方才說的這一位,最好的畫師也難下筆。”

沈莙有些喪氣又有些懊惱,自己方才怎麽就腦子不清楚地說出了姬浔的名字呢?

“既是這樣,那便要一幅山水畫吧。”

楚鄢點點頭道:

“興許要費些時間,殿試前後再交付于你。”

說罷,從自己桌上拿起一幅卷好的畫遞給沈莙,

“這一幅勞煩你替我交給那位秦宮人。”

沈莙感激他面面俱到的體貼,接過畫之後認真地道了聲謝。

秦湄聽說沈莙被禦侍卿召走之後便一直在她屋門口等她回來。早起她也見了楚鄢,本不想給沈莙添麻煩的,奈何只要一說謊,那年輕會元便會溫和地打斷她,弄到後來,自己也不知怎麽的就被他套了話去。

沈莙回來時遠遠地見着了秦湄,收拾了表情往她那裏走去。

秦湄着急,拉着沈莙便問道:

“對不住,你沒被為難吧?”

沈莙笑着拍了拍秦湄的手背,趕緊将那幅畫塞到她手裏,

“我沒事,只不過和他說了幾句話罷了,這是他托我交給你的畫。”

秦湄見她表情輕松,這才放下心來,歡歡喜喜地接過了那幅畫,對沈莙讨好道:

“還是你有辦法。”

沈莙辭過她之後便回房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書,一連找出了五六本來,正在發愁自己該怎麽交給他呢,不想恰在這時候便有一個書童打扮的小厮站在門口輕聲道:

“小人是公子身邊的侍童,奉命前來問候。”

沈莙心裏啧啧稱嘆,這楚鄢倒真是長了顆玲珑心,連這都想好了,算準了時間遣人來幫自己把書帶去西院。

她和氣地将那幾本書交給了那個小厮,一時想起楚鄢沒有回答的問題,拉着那個書童好奇地問道:

“你家公子何時看的史書?何時讀的明經?”

那小厮對她這話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老實答道:

“公子四歲讀的史書,也是同年開始就學明經,大約在七歲的時候和族中長輩一起重新修編了十八史。”

沈莙他說完,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只見她突然捂住臉悲怆道:

“丢死人了!”

等她把手放下,一眼就看着了那小厮的惶恐臉,無力地揮手道:

“我不是在說你。”

末了,又恨恨地跺了跺腳,蔫了一般走回了屋裏。

這件事對沈莙的打擊頗大,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到頭來最引以為傲的地方還被一個小孩兒給秒殺了,實在是有些難受。

一連幾天她都奮發圖強,将早些年看過的史書明經通通都重新過了一遍,一知半解之處皆寫信問過了沈菱。沈菱頗覺納罕,雖不知她為什麽突然就變得好學了,但對這樣的轉變還是很樂見其成的,難得的在信裏誇了沈莙幾句。

這樣的日子不似從前那麽懶散無聊了,秦湄好幾次來後院找沈莙說話都撞着她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古書坐在桌前仔細鑽研。她甚少見沈莙這麽認真地做一件事,偏這事兒還是那些公子們該做的,一時之間也是搖頭嘆息。

及至殿試前六日,秦湄和枝蓮兩人穿戴整齊地往沈莙屋子裏來了,那時候沈莙正在看《漢中地理志》。

秦湄哭笑不得地抽出她手裏的書,無奈道:

“女狀元,你這是紮在書堆裏出不來了吧!”

沈莙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仰頭灌了一杯冷茶,

“你別鬧,我這是正處于人生的瓶頸期,所以靠詩書來陶冶性情呢。”

秦湄和枝蓮被她這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氣笑了,枝蓮将趴在桌上的沈莙一拉,細聲細氣道:

“姑奶奶,不管你是陶冶情操還是腦子被驢踢了,總之你老人家的好日子到今日就是個頭了,陛下今夜在乾清宮夜宴三十貢士以及皇親貴胄,掖廷有令,宮中六十五位有品階的文書女官皆要接受調度,你和秦姐姐已經被撥到乾清宮值夜伺候了。”

沈莙看枝蓮的神情不像是在說笑,一張臉即刻就垮了下來,嗚嚎幾聲‘吾命休矣’。

秦湄把她往梳妝臺上一按,好笑道:

“行了行了,快別耍寶了,趕緊收拾好自己換上正經官服同我往乾清宮去準備去。”

不是沈莙矯情,實在是宮中有外男參加的宴會不一定嚴肅但是肯定很麻煩。好似漢朝時一樣,宴飲用的是幾,所有人皆要正坐于布墊之上,時間久了,雙腿酸麻不已。平日裏沈莙再怎麽像個野孩子似的不修邊幅都沒人管,可是一旦要上殿侍奉就由不得她自己了,該穿的得穿,該戴的得戴,在宴上一待就是幾個時辰,還得時刻打起精神以供貴人使喚。

秦湄平日裏就一直勸着沈莙打扮自己,此時終于得了機會,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替她張羅穿戴。她們二人皆是三品贊善,又是惠妃身邊貼身侍奉的女官,因而在禦侍卿之下只有少數幾個待诏和贊德壓着,屬于高位女官。按照定例,兩人有一套十二件的銀造釵環并耳墜項圈,官服配飾也是內務府統一做的。這樣的打扮在平時太過隆重,因此除去一些必需正經對待的場合,後宮裏的女官都是身着宮裝便服的。

沈莙自進宮以來,統共就這樣打扮過兩三回,頭上頂着笨重的頭飾,身上穿着華而不實的繁複官服,再加上勒得緊緊的玉帶,整個人都不好了。

沈莙年紀輕,且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很是美麗,因而秦湄沒有将她的頭發挽起來,而是替她梳了個堕馬髻,戴上銀質花冠之後便将其它宮花別在鬓肩,後頭的及腰長發也用銀梳束好。秦湄一直在沈莙臉上塗塗畫畫,恨不能把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沈莙頭上很沉,身上也不大輕松,對着秦湄欲哭無淚道:

“快別弄了,我現在動一動,身上就叮叮作響。”

秦湄沒理沈莙,抹完口脂之後,退了幾步仔細打量,越看越滿意,沖着枝蓮得意道:

“我的手藝如何?”

秦湄和沈莙的官服都是以淺藍色為主,勾花襟紋皆是深紫色,外褂和拖地的裙擺雖然繁複且不利于行動但卻十分美觀。枝蓮知道沈莙的淡妝恬美,但卻沒想到她豔妝而立更是妩媚動人。她一直臉蛋紅紅地盯着沈莙不堪一折的纖細腰肢看,聽秦湄一說,直直點頭道:

“果真好看!”

秦湄得了肯定,笑着拉了不情願的沈莙,兩人提着裙擺便往乾清宮去了。

夜宴還未開始,那些個貢士先已到了宮裏,三五成群地在園子裏談天論地。

因着外男衆多,沈莙和秦湄不得不繞了遠路。兩人受衣物的連累,走得很慢。沈莙在路過偏院一處垂柳樹的時候餘光掃到了樹樁後頭的素衣衣擺,松愣之下停了腳步。秦湄見她不走了,疑惑道:

“怎麽了?”

沈莙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對秦湄道:

“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還沒辦,你不必等我,先往乾清宮去吧。”

秦湄無奈道:

“你這丢三落四的毛病該改改了,賬冊和書本都能輕易記住,怎麽就那麽容易忘事兒呢?”

說罷,細想了想,見時間還很充裕,便對沈莙吩咐道:

“我先往前殿去了,你千萬在開宴前趕到。”

沈莙應了聲是,看着秦湄走遠了才提起裙擺往柳樹底下去了。

垂柳樹下扶着樹幹站着的果然就是楚鄢,他見來人是沈莙,笑着喚了一聲“阿莙”。

沈莙四處打量了一番,發現只他一人只身在此,身邊沒有跟着照料的人,不禁皺眉道:

“你的小厮和書童呢?怎麽放你一個人在這裏?”

楚鄢松開樹幹想要往她這裏靠近,沈莙眼疾手快地托着他的手扶了一把。

“進宮時只帶了一個貼身之人,他方才去霜月樓取我的輪椅去了,不知為何久久沒有回來,想來是走岔了道。”

近來天氣陰濕,沈莙知道這樣的時候對有腿疾的人來說最是難熬,她有些擔心地問道:

“那該如何是好?”

楚鄢還是那副溫脈儒雅的樣子,冷靜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個孩子。

“你可知道章路臺該往哪裏走?那裏地勢高,阖宮都能看見。”

沈莙不贊同道:

“章路臺是方便尋人,也能叫你那小厮看到你,可是那裏的守衛被調到乾清宮去了,整整十八段石階,難不成你要自己爬?”

楚鄢也是未蹙眉頭,嘆息道:

“是我想的不周到。”

沈莙每次聽楚鄢用稚嫩的聲音說着一本正經的話時總是會覺得他很可愛。她向一條冷清的小路探頭看了看,将背後的長發攬到了胸前,上前兩步半蹲着身子道:

“上來,可別踢壞了我的衣裳。”

楚鄢愣在原地,有些赧然地揮手道:

“這…這個不妥……”

沈莙蹲得腰都酸了,回頭不耐煩道:

“你在這裏待着也不是辦法,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輪椅不到,你的家仆找不到你還不知急得怎麽樣呢,你我既然遇到了,難不成我還能丢下你不管?”

在沈莙眼裏,楚鄢是一個十足的小孩,純良無害的,很難讓人有什麽戒心。于是在她的堅持下,那白衣少年最終還是聽話地趴上了她的背。

楚鄢不沉,可是沈莙是個從沒幹過重活的,今日穿的又很不方便,特意挑了沒人的小路走,過一小會兒就要停下來歇腳。

認真說起來,楚鄢這才是第二次見沈莙,可不知是怎麽了,對方蹲下的時候他也真的上去了。這位沈宮人比他大五歲,但是她卻一點也沒有楚門裏相同年紀女郎身上的那種端莊感覺,看着是很守規矩,既不離經叛道也沒有一身反骨,可是就是讓楚鄢覺得她的行事作風很是随心。這樣的特點讓她看起來不僅不像是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郎,反倒很容易讓人覺得她還年幼不懂事,不自覺地替她操心。

沈莙也很是納悶,每次她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看到楚鄢打量她的眼神總覺得有些古怪,有種‘慈愛’的即視感,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章路臺是後宮中最高的觀景臺,沈莙背着一個男孩兒爬了十八段,差點沒岔過氣兒去。到了最上邊的十二柱勾檐亭的時候她把背後的楚鄢一放,即刻就癱在了圍欄裏側的坐臺上,心裏直後悔,當初真是傻了,應該到園子裏随便拉一個內官來背他的。

楚鄢見她真的累着了,頗為慚愧地道了聲謝。

沈莙雙手趴在圍欄上,第一次到這麽高的地方總覺得看什麽都好奇。她指着一處東面宮院對楚鄢道:

“那裏就是上陽宮,我平日裏當差的地方。”

楚鄢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禁宮東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朱紅色的屋檐和宮牆,根本看不清沈莙指的是哪一處。他看着沈莙興奮的側臉,笑着應道:

“看到了,很是別致。”

沈莙和楚鄢一處吹着風,正是心情暢快的時候卻看到左邊斜下方比章路臺低些的宸端樓外廊上,一列身着玄底紅紋飛魚服的廠衛簇擁着親王裝扮的姬浔往外間平臺上去了。

沈莙一愣,目光自動就跟着姬浔去了。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打量姬浔,很有安全感,不用戰戰兢兢地擔心被人發現。

楚鄢不知道為什麽氣氛突然間就安靜了,靠近圍欄往下望去也看到了宸端樓上的霞姿月韻的姬浔。

沈莙在楚鄢站在自己身側時偏頭看了他一眼便依舊回過頭去看着遠處姬浔的側臉,只覺得自己這樣靜靜地看着,心口就不住發燙,對着楚鄢輕聲問道:

“他是不是生得極好看?”

楚鄢看着沈莙明眸善睐輕蹙峨眉的樣子,突然就笑了,

“你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明天有考四六級的一起加油吧,如果沒有更文的話大家多包涵,後天是一定會更的

☆、乾清宮

沈莙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幾乎是在楚鄢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樣從坐臺上往後一跳,口齒不清道:

“你……胡說八道…你你你…不可理喻!”

楚鄢嘴角扯開的弧度愈發加深,他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只不過這一回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你喜歡他。”

沈莙惶然着,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了,憋了半天說出口的還是一句“胡說八道”。

楚鄢看了一眼已經炸毛的沈莙,轉頭往下望去,露出一幅意味深長的表情,

“他在看你。”

沈莙一個激靈,目光下意識地看向姬浔的方向。

外廊盡頭處的勾檐上挂着一只角鈴,微涼清風吹起了姬浔的衣擺,他微微仰着頭,與沈莙視線相交,看不清表情,但卻讓沈莙臉上火燒一般灼熱。

最終她沒撐住,心慌意亂地轉頭蹲下身子躲避着姬浔的視線,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對着身旁的楚鄢狡辯道:

“長眼睛的都知道姬浔的容貌天下無雙,我亦只是個俗人,愛美之心而已,你休要胡說!”

楚鄢扶着木欄,稍稍彎下腰來,好笑道:

“霞明玉映,纡佩金紫。你對他動心,亦是正常。前朝後宮,知道他相貌的不在少數,可是敢用你方才那樣的眼神去打量他的我卻從沒見過。你若是怕人知曉,就該稍作收斂了,若是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還不知道你心思的,那才是真的目盲。”

說罷,偏站起身來,餘光恰好看到斜下方剛收回視線的姬浔,楚鄢明顯一愣,心裏生出些猜測,但又很快被他壓了下去。

“起來吧,他走了。”

沈莙還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扶着坐臺站起來的時候還沒有從楚鄢方才發表的‘她喜歡姬浔’的結論中反應過來。她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用手背觸了觸自己的發燙的臉頰,瞪了楚鄢一眼:

“今日的事你不許說給別人聽。”

她不知道心裏這種異樣的感覺是怎麽回事,若是真像楚鄢說的那樣可如何是好,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煞星,且這個煞星還是個...太監......

楚鄢慢慢地坐在了坐臺邊緣,直視着忐忑不安的沈莙,柔聲安撫道:

“你放心。”

末了還是有些擔心,複又開口道:

“前朝局勢詭谲多變,後宮亦是暗藏玄機,這位兩廠提督實在風口浪尖上,你若是不能夠好生護着自己,至少千萬遠離任何與黨争有關的人或事,尤其是中郎将裴榕。”

楚鄢心裏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可他不敢賭。不管是對是錯,總之無法讓沈莙置身事外,倒不如靜觀其變。

沈莙知道楚鄢的本事,也相信他對局勢的分析,因此對方既然好意提醒了,她就沒有不應的道理。她伸手按着鎖骨中間,隔着衣物撫摸那個嘉蘭花的挂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沈莙一直陪着楚鄢等到他的家仆才動身下了章路臺,楚鄢笑着和她道了別,在沈莙轉身打算下臺階的時候突然又開口道:

“阿莙身上熏的香味道很別致。”

沈莙下樓的腳步一頓,心中驚疑不定,可是回頭去看楚鄢時,卻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寧靜安然,一絲痕跡也難以捕捉。

秦湄在殿內擺放燈具,看到沈莙到了,趕忙跑過來替她整理儀裝,

“祖宗,你可算是到了!小半個時辰之後可就要開宴了!”

沈莙賠笑道:

“我知道錯了,被一些事絆住了腳,這才晚了些,姐姐別生氣。”

秦湄見她乖巧,也沒再多罵,沉聲囑咐道:

“方才禦侍卿和雲總管已經分配過差事了,你在東側第一席後頭侍奉。”

末了又附耳補充道:

“你伺候的是那一位,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千萬別出岔子!”

沈莙皺着眉頭,心都已經被攪得一團亂,

“怎麽會把我排在那麽靠前,不是還有待诏和贊德麽?哪裏就輪到我侍奉東席首座了?”

秦湄也是頗為無奈,小聲道:

“我原想請禦侍卿将你調到你次兄身後的,可是也不知為何,你是由雲總管負責調配的,禦侍卿大人也不好幹涉。”

沈莙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狠狠罵了小雲子幾句,秦湄見她臉色不好,以為她是因為曾進過司刑監所以懼怕姬浔,拍着她的手背不住安慰道:

“你也別太擔心,端茶倒水侍奉膳食乃是宮人們做的,我們只不過跪坐在後頭偶爾替這些貴人傳個話罷了,他那樣的人物,不會特意為難一個宮人的,忍一忍,待幾個時辰也就過去了。”

沈莙強扯出一個笑臉來,在秦湄背過身去之後悄悄從自己頭上拔下一只短釵攢在手裏。

整整三百盞宮燈将大殿照得恍若白晝,沈莙安靜地等在大門兩旁,每有內監報出一個名號,即有一位女官将邁過門檻的貴人引至他們的席位,并規規矩矩的在貴人斜後方的墊子上跪坐好。

沈莙先是看到了華服錦衣的薛京墨和沈菱,人逢喜事,且又許久不見,她只覺得這兩人精神飽滿,一派飒爽英姿。

沈菱路過沈莙身旁的時候打量了她的衣妝,确認得體之後才對她微微颔首,沈莙也回以燦爛笑容。

薛六自認識沈莙,只覺得自己每次見她,她身上都會有些不同。屋頂垂挂着的大盞宮燈使薛京墨有些恍惚,沈莙頭上的銀飾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明媚善睐,笑靥如花,生生灼傷了他的雙眼。

楚鄢是被身邊的小厮用輪椅推進大殿的,他鮮少現身人前,殿內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有腿疾,一時間四面八方的議論聲讓沈莙有些難受地皺起了眉頭。楚鄢表情未變,安之若素,對着站在一旁的沈莙眨了眨眼便跟着領路的女官往東席去了。

沈莙一直維持着得體的笑容,心意慌亂,沒有注意到在另一側被領走的薛京墨。

她聽到內監尖利的呼聲“中郎将裴榕,惠福郡主,入宴!”

擡起眼來,總算看清了這一對世人盛傳的‘金童玉女’。惠福郡主頭戴鳳冠,一身暗紅色的滾金方領襦裙,裙擺垂地,足有兩米長,盛服之下貴氣逼人。沈莙眼瞅着,這位惠福郡主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丹鳳眼,柳葉眉,生得一副典型南方美人的溫婉模樣,可是多年的前呼後擁身處高處使她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站在她身邊的裴榕足比她高出一大截,眉若刀削,輪廓分明。和京中所有的俊俏郎君不同,常年的軍中磨練賦予了他常人所沒有的淩厲氣勢,一雙

樓高不見章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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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回見面,我上哪兒知道先生的私事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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