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回見面,我上哪兒知道先生的私事去?” (4)
沈莙沉思了一番,對着秦湄一本正經道:
“我仔細想過了,他既然長成那樣,興許在他看來天底下就沒人是好看的,我越不過他去,旁人自然也不能。”
秦湄對沈莙的解釋壓根沒聽懂,唯一找到的重點就是她話裏的‘他’應該是姿容出色的。這一屆貢士前三十位中若是單論容貌,數沈菱薛六以及楚鄢最為出挑。沈菱是沈莙次兄,應當排除,楚鄢雖然出類拔萃,可是年紀尚小,也當另作考慮。那麽最後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位薛家六郎了,況且她上回安慰沈莙時以薛六為例,沈莙的臉色當即就變了,這樣看來,這小妮子心中傾慕的沒準就是他。
沈莙不知道秦湄的腦洞開得這麽大,一心一意地回味着她方才和姬浔的碰面,直接忽略了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大殿外的鐘聲響了三聲,沈莙和一衆女官屏息以待,果然見兩列錦衣華服的貢士從正門緩緩走向正殿,打首的便是拄着拐杖的楚鄢。
秦湄懷着滿腔的好奇,自己的姻緣尚且顧不上了,只管盯着沈莙打量。
楚鄢今日依舊穿着一件素白的絹衣,溫文爾雅,一舉一動皆如畫卷一般優美。他走在一衆貢士的最前面,且穿得最是樸素,因而沈莙一眼就看到了。打從這些貢士一進大門,高臺上的女官就鬧哄哄的,楚鄢聽得頭頂上的響動,自然而然地擡頭去看,在那些穿紅着綠的年輕女侍裏沈莙老氣的打扮十分醒目。楚鄢的目光和沈莙交彙時,兩人皆是咧嘴一笑,不同的是沈莙的是傻笑,而楚鄢則是讓人如沐春風的淡笑。
秦湄的視線在高臺底下和沈莙臉上不斷切換,突然就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因着方才的推斷,她最先打量的人就是薛六,果不其然,這位薛家六郎的視線明晃晃地就沖着沈莙來了。秦湄正是欣喜他們兩情相悅呢,不料轉頭去看燦然笑着的沈莙,卻發現她的目光壓根就沒往薛六那裏去,再往下看時就發現了和她目光交彙嘴角含笑的楚鄢。
這是鬧得那幾出啊?秦湄徹底淩亂了,看沈莙這樣子,倒像和楚鄢有故。她略定了定神,想起她們二人因着自己的緣故早先還見過一面,沈莙今早穿得嬌俏動人,可是轉眼就換了樸素的衣物,現在看起來倒和楚鄢的打扮不謀而合。秦湄越想越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對着沈莙啧啧了幾聲,心道這小妮子要麽不開竅,沒想到一動心思就驚世駭俗!
殿試的時間十分冗長,沈莙在觀看過沈菱的風姿之後便有些無聊,站在高臺上等得腳都酸了。秦湄見她滿臉苦色,忍笑帶她回了上陽宮休息,直到兩個時辰之後殿試結束才又拉着她出了宮門。
秦湄的消息向來比沈莙靈通,第一時間就從殿中侍奉的內官那裏得到了殿試的結果。
沈莙最為關心的自然是沈菱,秦湄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果然先說了沈菱的名次。三百貢士,沈菱在會試時位列第九,殿試辯論乃是考驗書生儀容姿态以及言語論辯能力,沈菱發揮出色,因而名次得以提升了兩位,是為二甲,賜進士出身。
沈莙之前就曾猜過沈菱的名次,如今見結果并無太大出入,總算放下心來。
秦湄心裏不如沈莙這般關心沈菱的名次,反倒是急于想要了解沈莙對薛六和楚鄢的态度,于是趁着對方正是滿懷好奇,幹脆地往下說了。
殿試的結果和會試其實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狀元是楚鄢,這本就是衆望所歸,榜眼也依舊是會試第二位陸铎,這也合理,唯獨探花卻不再是岑黎了。據那傳消息的內官透露,岑黎的文采上佳,可是這人在言語上略有欠缺,加之第四名的薛京墨又是那麽個品貌俱佳光華滿殿的人物,于是幾番計量下來,探花自然是由他得了。這三人并作一甲,賜進士及第。
秦湄在說這些枯燥的消息時一直仔細打量着沈莙的表情。說到陸铎時沒什麽反應,說到薛京墨時稍有些不自在,可倒也看得出幾分開心,直到楚鄢的名字出現了,她臉上的神情才有了大的起伏,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十分欣慰,總之是給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甚至在聽完這一大段名次之後還打聽起了這位年輕的狀元郎的身體狀況,在大殿上有沒有什麽不适。
至此,秦湄心裏已經認定了沈莙和楚鄢之間有些什麽,心裏又是羨慕又是欽佩,甚至還開始替她擔心起了兩人的将來。
作者有話要說: 聖誕快樂
☆、乾清宮(三)
沈莙心裏确實是替楚鄢開心,可是在她看來自己的這種關心就像是上一世對小侄子的疼愛一樣,是不帶任何別的感□□彩的。楚鄢這人生就芝蘭玉樹,攬月之才,年紀輕輕,聰明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偏偏身上又有不足,能有今日這樣的成就實在讓她心生欽佩。
殿試結果出來了,皇帝當即在大殿之前為一甲三人佩戴銀冠玉帶,沈莙打眼看着自有一番仙風道骨,寵辱不驚的楚鄢,心道這小子現在還小,若是将來到了薛六這個年紀,還不知道他這副禁欲有禮的樣子要禍害多少純潔少女呢!
沈莙來這高臺的主演目的是觀賞沈菱的風采,可是方才她這二哥走過大殿前的時候愣是連一個眼神都沒賞給她,弄得沈莙心裏那個憋屈啊!好不容易等到皇帝授冠結束,衆多得了名次的進士一并散去,沈莙逮準了機會撒腿就往沈菱那邊跑。
她這急切的心情沈菱是半點都沒有顧及,眼見着她來了,遠遠地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後轉過身去和另外兩個進士結伴而行。
因着有其他的外男在,沈菱又是一副不想理睬自己的樣子,沈莙實在是不好沖到沈菱跟前把他拽走。她覺得心裏委屈,往常自己犯了錯,沈菱不過是冷嘲熱諷幾句,嚴重些的也就關關禁閉抄抄書。哪像這次,她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沈菱又是自顧自地進入了冷戰狀态,連讨好賣乖都無從下手。
沈莙越想越覺得心慌,低頭踢着小道上的石子,整個人恹恹地往一旁的小花園走。楚鄢就是在這時看見蔫了似的沈莙,向着替自己推輪椅的書童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往沈莙那邊去。
那小書童夜宴那日在章路臺見過沈莙,心裏一直感激她幫了自家公子,因此對她不像對其他外人一般防備,見楚鄢吩咐,也就沒有多想,推着他也去了那個小花園。
楚鄢叫住沈莙時正挂着一副溫柔恬雅的笑容,叫沈莙看過之後心裏的煩躁都被壓下了不少。她學着其他進士的樣子,對着楚鄢做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揖禮,道聲“恭喜”。
沈莙的動作很不标準以至于有些不雅觀,叫那個小書童看了都忍不住皺眉。楚鄢是那種詩書禮樂世家裏熏陶出來的謙謙公子,縱然脾氣再好,平日裏對這樣不合眼緣的禮數也總是不喜的。可是當那個小書童低頭去看時,卻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不虞和勉強,有的只是一種近乎溺愛的包容,這樣的神情讓這書童看沈莙的眼神都變了。
“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呢?看起來還悶悶不樂的,沈公子的名次不錯,此時也應當是走在前頭,不去打聲招呼嗎?”
他不提沈菱還好,一提及她這個古怪的二哥沈莙臉上的愁苦就更加明顯了。楚鄢見她這樣,眼裏閃過一絲了然,對着身後的小書童道:
“我與女君有些話要說,你且上門口去等吧。”
那小書童思量了一番,一時還有些猶豫不決,直到楚鄢面露慍色才不得不告罪離開。
這處小園子位置不算隐蔽,實在不是個方便說話的地方,楚鄢沖沈莙笑道:
“前面的杏樹開花了,景色上佳,阿莙推我過去看看吧。”
就如同楚鄢下意識地把沈莙當成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女孩兒一般照料一樣,沈莙對着這個各方面都很合得來且又比自己聰明不少的小公子也是充滿了耐心和疼惜,幾乎是他說什麽都覺得好有道理。如今聽他少見地主動提出了要求,二話不說就跑到楚鄢身後推着輪椅往杏樹底下去了。
在花匠們的努力下,宮裏所有觀賞用的花樹花期都比較長。如今正是杏花的好時候,白白的,在樹上簇擁成團,風一吹,花瓣就紛亂缭繞,确實是別處少見的景致。
沈莙知道楚鄢聰慧異常,且又人品極佳,特意到了無人的地方和自己說話也是替她考慮,因而絕計不會把她的事抖給其他人聽。沈莙逮着這麽一個最佳聽衆就是一頓倒苦水,把沈菱的過分做法都如實說了,越說越覺得委屈,到後來更是語無倫次,把幾年前的舊賬都翻出來了。
楚鄢一直耐心聽着她埋怨自己的二哥,直到沈莙說累了自己停了下來都沒有打斷過她。對沈莙的這樁官司,楚鄢心裏明鏡兒似的,可這位少年天才是何等的聰明,見過沈莙幾次就知道她不僅有些吃遲鈍不開竅,更是倍兒好面子,自己若是直接把真想挑開了說,她必然覺得懊惱丢臉。
“你說沈公子這氣來得古怪,可知他是何時開始這般生氣的?”
沈莙聽了楚鄢這句話,仔細回想了一番,果然記起沈菱恰是在夜宴那日開始對着自己臉色難看的,因着當時被自己和姬浔的事沖昏了頭所以也就沒多去計較。
“我上次見他還是夜宴當日,二哥進門時還好好的,和你一塊兒走的時候卻瞪了我一眼……”
說到這裏,沈莙似乎是想明白了什麽,頓時就激得一身冷汗,她想起方才楚鄢引導自己的話,驚疑不定地望向他。
楚鄢知道她心裏慌張害怕,伸手在她發涼的手背上安撫性的拍了兩下,沉聲道:
“你放心。”
這事兒若是被別人知道了,沈莙恐怕連同歸于盡殺人滅口的心思都生出來了。可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若這人是楚鄢,那就另當別論了,不僅僅是因為相信此人的人品,更主要的是由于她心裏對這個少年有種沒有緣由卻又篤定的信任。
“你知道了我和……那個人的事,你心裏有什麽感覺?”
沈莙現在已經知道了沈菱氣極的原因,心裏有了底之後不僅沒有輕松一些,反而更擔心了,這回可不是自己撒個嬌就能讨到原諒的,因而她心慌之餘不得不從楚鄢這裏探尋一下沈菱心裏的想法。
楚鄢自然是已經猜到了這些的,對着極度不安的沈莙,将自己當時的心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我先前已經知道了你的心思,對你和那一位的事情也大約猜到了些。心裏已有了準備,因而最終落實的時候也并沒有太多的驚訝。可你要知道,我和沈公子到底是不一樣的,他是你二哥,看護你長大,心中對你的疼愛和執念比誰都要深。況且他事前并不知道你早已心悅于那一位,你自來伶俐,應該不難理解你喜歡的人身份有些特殊,和你沒有幹系的人知道了這事尚且會震驚不已,更何況沈公子乃是你至親之人。”
沈莙聽得似懂非懂,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我二哥生氣,而且不肯搭理我,是因為驚訝,而且怪罪我喜歡了一個……宦官?”
楚鄢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還沒想明白嗎?所有的驚訝都是次要的,即便你愛慕之人是個宦官又如何,真正要緊的是那個宦官是姬浔,城府極深,權傾朝野,殺伐決斷,毫不留情。說到底,他這人的手腕心計實在叫人心生佩服卻又畏懼憎恨,是這世上難得的寡情之人,這麽多年一直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如今卻招惹了你,我尚且替你憂慮,你二哥如何能不心急如焚。更何況,你從小與他親近,大約是什麽要緊事都不會輕易瞞他,你細想想,為了姬浔,你對他說了多少謊話,瞞了他多少事情,如今他知道了你們的關系,卻不是你本人親自告知的,如何能不氣?”
沈莙聽楚鄢說了這一大段話,越往後越是羞愧不已,心裏着急,恨不能即刻跑到沈菱跟前賭誓認錯。
在沈莙看來,楚鄢是除了沈菱之外唯一知道自己和姬浔關系的人,沈莙一慌,什麽法子都想
不出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這位天才身上。
楚鄢被她求救的眼神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略微嘆息道:
“在這件事情上,你所有的心眼都不可使。你二哥氣的是你瞞他,怕的是你會受到傷害,對于這樣的真心,你不可辜負,應當與他實話實說,誠懇相待。沈公子疼惜于你,即便心裏有氣,只要你誠心認錯,他自然不會一直不搭理你。”
沈莙一聽,果然放下心來,看着楚鄢的眼神要多崇拜就有多崇拜,難得自己認識了這麽個聰明的不得了的人,而且還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沈莙自然得多加利用這樣的好資源。
“我二哥的事多謝你替我出主意,你比我聰明,又知道了我和姬浔那檔子事,我心裏的疑慮不若一并幫忙解了?”
楚鄢看着沈莙那狐貍似的小眼神,好笑道:
“我不過是個書生,除了讀書,別的一概不通,怎麽到了阿莙這裏就成了無所不能了?”
沈莙哪管他的這番‘自謙’,自顧自地就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來。
“你說,我是不是很醜,姬浔他那樣的容貌,有沒有可能會嫌棄我?”
楚鄢不理解沈莙怎麽會生出這樣杞人憂天的想法,可是見她臉上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便也一本正經地回道:
“你的眉眼,當世無雙,心思才學在女君之中也是萬裏挑一,若論詩書資質,楚門尚且沒有能與你相較的女眷。姬浔得了你,是其大幸。”
楚鄢的這番話比秦湄的安慰要有用多了,沈莙對着姬浔的自卑被大大地削弱,對着眼前的少年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方才沈莙跑去追沈菱的時候秦湄沒能跟上,因此只好和別宮要好的女官同行,秦湄打着頭,一面說笑一面四處尋找沈莙的身影。其間也不知是哪位女官突然提起去小花園裏逛逛,也虧得秦湄機靈,看見小園子門口站了一個書童打扮的小厮便留了心,一行人剛邁進小園,她便眼尖地看見了遠處杏樹下‘互訴衷腸’的沈莙和楚鄢,兩人皆是素服簡飾,埋于杏花之下的身影看起來如詩如畫,美好隽永。
秦湄既然已經認定了沈莙和楚鄢之間有些貓膩,自然就頗有義氣地覺得不能領着一大幫人去打擾這美好的一幕,心思一轉,突然“哎呦”一聲,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後頭跟着的女官哪裏知道真相,當即就着急地在她身邊圍成一圈,不住問她哪裏不舒服。
秦湄把戲演了個全套,果然裝出一副不舒服的樣子來,只說自己腹痛難耐。那女官被她吓了一跳,再沒了賞花的心情,手忙腳亂地攙着秦湄出了小園。
沈莙不知道這個插曲,和楚鄢說了這麽一會兒話,什麽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心裏高興的不得了。
可惜園子正門有秦湄幫忙守住了,側門和後門卻還是暢通無阻的。沈莙推着楚鄢在園子裏逛了逛,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因着聊的投機,一時都很盡興。
恰在此時,斜後方的花叢後頭卻突然傳來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問候。
“這不是狀元郎楚公子麽?”
沈莙絲毫沒防備,被這一聲‘驚雷’,吓了一跳,緩了好一會兒才推着楚鄢回了頭。
在他們身後站着的正是夜宴當日沈莙默默打量過的南海郡中郎将裴榕,身着便裝,未佩刀劍,可是氣勢不減,淩厲逼人。
裴榕叫住他們二人原本只是為了楚鄢,可是等到兩人都轉過身來才發現楚鄢後頭站着的并不是他府裏的奴婢,而是一位身着宮裝女官打扮,且正值妙齡風姿綽約的少女。
☆、阜南院
裴榕将沈莙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然後又任由自己的視線在她和楚鄢之間來回切換。
他的這種極具侵略性的試探目光讓沈莙十分不自在,楚鄢尚能維持他那副完美的儒雅模樣,沈莙卻沒有那麽深的道行,當即就皺起了眉頭。
楚門作為可以與裴家相抗衡的書香世家,楚鄢這人裴榕自然是早有耳聞,甚至特意打探過關于他的消息。據稱此人性子溫和,無論何時都禮儀周到,待人接物細心周到。不過也正因為他對誰都是溫柔體貼彬彬有禮,喜怒不形于色之下無人能探知其心裏真實的想法和好惡,不少想要拉攏讨好的人也都因着無法投其所好而不好行事。世人皆道楚鄢是個難得一見的斯文公子,其實說白了,此人心計城府可與姬浔姬桓相較,內心之冰冷無情拒人千裏勝過薛六不知多少。
方才楚鄢與他身後推車之人相聊甚歡,裴榕起初以為他是與自己的貼身婢子說話,因而才沒有多想,等看到沈莙腰間象征着女官品階的彩珠之後才知道她乃是宮中女侍。思緒轉了一圈,足足把兩人瞅了個仔細之後裴榕才開口道:
“團雪晴梢,紅明碧廖,佳人才子。是我一時唐突,打擾了二位。”
沈莙一聽他這話,明顯有着旁的深意,裴榕身份尊貴,自己不好得罪,可是這樣胡亂猜測她和楚鄢的關系卻是實在不能的。沈莙被他那尖銳的目光弄得心裏極其不舒服,正打算開口解釋,楚鄢卻回過頭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說來也古怪,沈莙和楚鄢算是難得的有默契,只憑彼此的一個眼色或是動作就可以對對方的意圖心領神會。沈莙大多時候都很遲鈍,在這之前,哪怕是和自己一處長大的沈菱,她也不能做到這個地步。
楚鄢對着裴榕還是那張風雨不動完美無缺的笑臉,既不接茬也不辯解,直接開口道:
“裴将軍是個難得的明白人,目光如炬。就是在軍中久了,不大通我們這些世俗之禮了。”
沈莙想起方才裴榕話裏的‘唐突’和‘打擾’,即刻就明白過來楚鄢這是拐着彎兒罵他粗俗,不知禮數,明明看到他們在說話,還無禮地打斷。眼看着這記軟刀子把裴榕噎了一下,沈莙心裏別提有多舒坦了,讓你作!讓你胡說!
裴榕是個武将,說起行軍打仗那是條條是道,可若想在嘴上從讀書人那裏占便宜是極度困難的,況且這個讀書人還是楚鄢。
他到底是個城府頗深且自小熟讀兵書深知詭暗之道的少年将軍,既然說不過楚鄢,那麽也就幹脆地沒在這件事上多作糾纏,眯着一雙鷹目盡量擺出個好臉色來對楚鄢道:
“這月月底乃是拙荊生辰,即時将在青茴館招待各地同僚,給楚公子的帖子雖是早早就送到貴府了,可容我多問一句,到時楚公子可會賞臉光顧?”
楚鄢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來,若不是才見他嗆了裴榕,沈莙都快要相信他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愧疚了。
“這可是不巧了,楚門有訓,除非本家或是親族,其餘貴胄世家操辦宴飲盛會一律不得答應,晚輩不才,萬不敢違背門規。裴将軍一番好意,只怕我不得不辜負了。”
裴榕冷哼一聲,對他這個回答絲毫不覺得滿意。楚門剛立門時為了不讓子孫後代參與黨争,卻是是有過這麽個規矩,可是這都過了一百多年了,其間也有不少楚門後生憑借才學獨步青雲權勢在握,這些個陳年規矩早就沒有人遵守了,偏楚鄢還将它拿出來作為借口推拒自己。這些個文人書生最是麻煩,其中架子擺得最足的當屬楚門後人,要不是聽了姬桓的吩咐,為了大局着想,裴榕是絕不會甘願放低姿态來拉攏此人的。
他還待再說兩句,不想楚鄢卻在此時開口道:
“我進宮已有些時間了,家中的奴仆一直駕車在宮門外等候,若我還不出宮只怕會領着令牌進宮來尋人了,反倒給旁人添麻煩。今日與裴将軍見面甚是榮幸,不過深談只怕是要等下一回了,将軍見諒,容我先行。”
楚門近百年來只出了楚鄢這麽一個嫡系後人,且又是個當世奇才,因此族中長輩把他當成眼珠子一般愛護,為着他的腿疾,防備外人,輕易不叫人靠近楚鄢。楚家自本朝開國皇帝以來,一直有随意出入禁宮和各州地界而不用通傳皇帝和州官的特權,因而楚鄢方才說的那些話還真是半點誇張的成份都沒有。
沈莙領會了他的眼神,也不等裴榕反應,二話不說就推着楚鄢往門口去了。
和裴榕的距離漸漸拉開了,對着沈莙時楚鄢的神情明顯有些不一樣了。沈莙推着輪椅,走遠了之後才低聲向楚鄢問道:
“怎麽這個裴家的中郎将看起來像是想要籠絡你一般?”
楚鄢擡了擡手,示意沈莙停下來,對着她笑道:
“不是像,他确實是在籠絡我。”
沈莙皺起眉頭,心道這裴榕看着是個有成算的,怎麽還能做出這樣沒譜的事。裴家是有權有勢,可這裏是京城,說到底是姬浔的天下,他拉攏拉攏那些沒有家世撐腰的寒門士子也就罷了,居然還把主意動到楚鄢身上來了。裴家尚武,最看不起那些個文人的繁文缛節,楚門崇文,歷來不與武官黨派相交,若論家世身份,兩家乃是平分秋色,而這二人更是極有可能成為兩家日後的家主,裴榕哪裏來的自信楚鄢會願意被他拉攏,成為他的門客呢?
沈莙的表情看起來疑惑不已,楚鄢見她糾結,好笑道:
“你覺得此番殿試之後,京中最有前途的進士都有哪些?”
沈莙知道楚鄢這是打算指點自己呢,自然是歡天喜地地掰着手指算了起來。
“若是仔細考慮,這些進士中,誰也躍不過你去,你們楚門的家學淵源無人能及。你之後嘛,薛京墨乃是昌和公主和撫遠侯薛紀之子,又得了探花,自然前途無量,平步青雲。再來嘛,就是陸铎蕭二這些官家公子哥了,憑他們的家底,只需有一點真才實學仕途之路都将平坦寬敞。岑黎這一類寒門出身的士子只怕就有些難了,哪怕才學本事強過蕭二那些公子哥,官位也未必能越過他們去,當然其中也有例外,不過這些人大多還是要找到願意擡舉收用他們的後臺才行。”
楚鄢見沈莙數着手指頭,說得腦袋一晃一晃的,心裏覺得好笑,伸手将她拉近了才道:
“你數得很全,看人也清,且不妨細想想,那些個有才華的寒門士子是方便籠絡,可是他裴榕能籠絡得來的,姬浔自然也能,更何況,在京中誰的勢力也大不過他去,裴榕無論如何也占不到便宜。然而與那一類進士相較,世家子弟就顯得難能可貴多了,有了科舉名次,又有整個家族做後臺,有他們幫襯,在黨争之中自然是無往不利。你想想,薛六是個那般高傲的性子,比起裴榕,他父母倒還偏向姬浔多些,因而他哪裏肯屈身于裴榕,聽他指指點點。他今日找上我,大約也是實在被逼急了才會出此下策,楚門這幾十年一直沒再出一相,他以為我們會心急于出頭,所以才來一試,即便我不答應,他也沒什麽壞處。至于陸铎……此人不凡勝過薛六,近來又與蘇相走得近,你以後若是見了他,只管遠着些。”
沈莙仔細聽着楚鄢說話,聽到後來也有些被帶進去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你二哥是不是也要去赴惠福郡主的生辰宴?”
沈莙想起夜宴之前沈菱來的書信,老實地點了點頭道:
“我二哥倒是懶得參加這些場面上的應酬,偏我父親是個愛攀附的,得了請帖自然要拉着他前去赴宴。”
楚鄢臉上的笑意淡了許多,眼底略有憂色,對着沈莙半真半假地打趣道:
“此事拖不得,只怕你得早些取得你二哥的原諒了。青茴館可不是個好去處,去了未必平安,你須得勸着你二哥,這個生辰宴會只怕去不得。”
沈莙聽他這麽一說,心中大驚,待要細問時楚鄢卻不再開口了,守在門口的書童聽得他的召喚,速度極快地頂替了沈莙的差事,推着楚鄢出了小園。
沈莙沒能得到一個明确的解釋,但是也不敢耽擱。和楚鄢分道而行之後已然是見不到裴榕的身影了,想起自己在見過裴榕之後又和楚鄢說了不少時間的話,此時自然是着急,撒腿就往沈菱離開的方向追去,只求他忙着和同窗瞎聊還沒來得及出宮門,不然若是不能即刻當面和沈菱解釋清楚,事後再通書信只怕他又要晾着自己。
她這裏急不可待地跑着,不想就在太極宮前就被兩個侍女攔住了。
沈莙心裏着急,打量這兩個年輕侍女,卻見她們腰帶上并沒有裝飾女官專用的彩珠,打扮也不像是宮人,因而盡管極其不耐煩,她還是穩了穩心緒好聲好氣道:
“不知兩位侍奉的是哪位貴人?攔住我又是為了何事?”
那兩個侍女對着沈莙的态度算得上十分客氣,其中一個較為清秀的向前一步,溫聲說道:
“沈大人,我們是惠福郡主跟前伺候的丫鬟,如今郡主在禁宮西院暫作歇息,特命我們來邀大人前去相見。”
沈莙被她們這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好不容易控制住脾氣,耐着性子解釋道:
“我與郡主素來無故,郡主相邀,本不該拒,只不過眼下我确實是有要緊差事要做,只怕不能随二位前去西院了。”
那兩個侍女聽了沈莙的拒絕和理由,壓根沒有退步的意思,兩人往前走了兩步,一左一右駕住了沈莙的胳臂。
“郡主只是客氣些才用‘相邀’二字,沈大人不要為難我們。”
沈莙心裏那個苦啊,自己在宮裏怎麽就整天被人呼來喝去的,還沒個拒絕的權力。她嘆了一大口氣,認命道:
“兩位前面帶路吧,這樣架着我,可別把禁軍引來了。”
那兩個侍女互相看了一眼才松開了沈莙,一前一後類似于押送地盯着她一路往西院方向去了。
沈莙腹诽,裴榕速度挺快啊,自己和楚鄢前腳才走,他後腳就找了後援。那個惠福郡主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如今他們把自己弄過去到底是想威逼呢還是利誘呢?別是兩樣換着來吧?
西院有許多小院落,像是楚鄢待過的霜月樓就是其一。沈莙随着她們左拐右拐的,最終進的是郡王品階才可暫留的阜南院。
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裝,也不等那兩個侍女要求,撇撇嘴自己走了進去。
不出沈莙所料,堂內主座上坐的果真不只惠福郡主一人,方才才見過的中郎将裴榕也坐在上首,自己進去時兩人還對了個眼色。
沈莙心裏大約知道他們找自己來的目的,因而也沒什麽可驚慌的,照着禮數向兩人行過禮之後便安靜規矩地疊手站在堂中,一點也沒有先開口問他們叫自己來是為了什麽的意思。
她這樣一言不發的舉動同之前惠福郡主猜想的不一樣,她看了一眼沈莙腰帶上的彩珠顏色和數量,微仰着下巴,用一種對待下位之人的傲慢語氣對沈莙吩咐道:
“沈贊善請坐吧。”
☆、阜南院(二)
沈莙瞧着惠福郡主這架勢,看起來像是要威逼啊,再轉過頭去打量裴榕,端着一副矜貴十足的模樣,兩眼淡漠地眯着,明顯是想要在氣勢和身份上壓沈莙一頭。
沈莙心裏啧啧道,這兩夫妻果真是半點默契也沒有,連一個□□臉一個唱白臉的技巧都不會,還是他們覺得自己好欺負,和府裏的奴才一樣,得唯命是從呢?
做好了打持久仗的準備,沈莙也沒推拒,就着惠福郡主方才的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規規矩矩地放好手,然後看着主座的二人,一副等着他們說話的樣子。
莫名其妙被領到兩個從沒有交集的大人物跟前,正常人都會覺得疑惑慌亂或是畏懼,可沈莙自從進了屋就一句話都沒說過,既沒有表現出對面對這兩位位高權重的大貴人時該有的畏首畏腳的奴才相,也不問他們究竟找自己又有什麽事,老實地坐着盯着二人看,叫早就想好了要先給她一個下馬威然後再收網的惠福郡主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裴榕再一次仔細審視了沈莙一番,北方長大,卻生就一副嬌俏可人的江南小娘子模樣,尤其是那眉眼,勝過萬千煙雨杏花,美得有些不真實。觀其神态,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這倒和她次兄沈菱的風骨十分相似,楚鄢到底是楚鄢,挑的姑娘自然是百裏挑一的好。
惠福郡主和裴榕對了個眼色,略微放柔聲音對沈莙道:
“沈贊善不要拘謹,今日我邀你來此只是有些小忙想要勞煩贊善幫忙,贊善放心,這事對我們彼此都是有益的。”
惠福郡主仰着下巴過活慣了,這些話已是她能對區區一個內庭女官說出的最客氣的話了。沈莙跟着秦湄岚綏混了這麽久,雖然沒有學會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