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回見面,我上哪兒知道先生的私事去?” (7)
直接拿給容弼就可以了,小雲子會一直守在荀風院。”
沈莙聽他說要走,急忙停下筆,轉過頭去問道:
“你什麽時候回來,裴榕他們究竟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姬浔知道沈莙擔心,伸手替她将鬓間的碎發攏到耳後,溫柔道:
“他不會傻到在宴席上就動手的,畢竟帶了府兵的也不只他裴榕一個,況且他們夫妻都要出席,到時出點什麽意外反倒不妙。今夜所有的賓客都要留下過夜,經歷過晚宴必然是身心疲憊最不設防的時候,等到深夜,大家都睡去再動手也更像山賊的手段。你不要到處亂跑,沈菱那邊我會留心,有什麽事就吩咐小雲子,要是我遲遲未歸,你就緊閉門窗自己歇下。我會叫人給你送些吃食來,屋裏的點心茶水一概不要碰。”
姬浔說得很嚴肅,沈莙自然不會大意,一一應過之後才将他送到門口。
“你可不要逞強,要是打不過,就不要管那些不相幹的人了,我看你輕功不錯,肯定跑得快!”
姬浔被沈莙活生生地給氣笑了,狠狠在她頭上敲了兩下道:
“越說越不像話,你在這裏,我能跑到哪裏去?”
沈莙心裏暖呼呼的,一時沖動,踮起腳尖,雙手抱着姬浔的臉狠狠親了一下,小雲子沒來得及躲避視線,覺得自己雙眼都要被這一幕灼傷了。
姬浔出去之後沈莙就不似方才那般鎮定了,再回到桌前時就連動作都慢了起來。小雲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地圖,湊近身子,誠心贊嘆道:
“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就這本事,到了戰時必然是個女将軍!”
姬浔走了,沈莙神情一直恹恹的,聽到小雲子的表揚也沒什麽大的反應,反倒一本正經道:
“我膽子小,最怕打打殺殺了,看見血就手軟腳軟,若是真到了戰場,一出門就得暈過去。”
小雲子被她這麽老實的回答給噎了一下,頗有些尴尬地移開了話題。
沈莙把自己所能從地圖上看出來的所有事都仔細記在了紙上,再三确認之後才連着地圖一起交給了容弼,像個老媽子似地拉着他的袖子道:
“你可得保證他平安吶!打不過就拉着他跑!”
容弼被沈莙念叨的頭都大了,再三保證之後才被放人。
沈莙心裏極其不安,小雲子送來的東西也沒怎麽吃,點着一盞蓮花燈,望着跳動的燭火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院的絲竹聲漸漸歇了,沈莙沒撐住,被小雲子三勸五勸地勸上了軟塌。
此時已經是深夜,沈莙迷迷糊糊的卻一直不敢真的閉眼睡去,強打精神,非要等着姬浔回來。
這樣半夢半醒間,突然有人掀開了被子,吓得沈莙頓時就清醒了,正要尖叫着把小雲子引來,不想将她推進軟塌裏側之人卻适時開口道:
“別嚷嚷,是我。”
沈莙聽到熟悉的聲音,這才松了口氣,主動往裏縮了縮身子,好叫姬浔也進到被子裏。
“你進來也不先把我叫醒,沒聲沒息的,吓死人了。”
姬浔除去了披風和外衣,長手長腳的一進來就占據了沈莙大塊地盤。一只手撐着下巴,一只手把沈莙抱得更近,語氣輕松道:
“不必擔心,其餘的事情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咱們就在這處院子裏待着,好好睡上一覺,到了早晨我再派人送你回宮。”
沈莙聽他這麽一說,也有些放下心來,嘆息問道:
“我二哥那邊怎麽樣了?”
姬浔臉上泛起一抹冷笑,與沈莙額頭相觸,沉聲說道:
“裴榕倒是會想,你的家人都安置在最容易控制的主院旁邊。沒什麽可擔心的,我已經悄悄叫人替了你沈菱,連着另外兩個蠢物一起送出了青茴館。”
沈莙有些擔心,追問道:
“也已深了,山路難走,把他們送出青茴館,要在哪裏落腳呢?別被裴榕的人發現了才好。”
姬浔的決定何時被人質疑過,盡管他對沈莙的不安有些嗤之以鼻,但看這小妮子一臉的擔心,最終還是投降道:
“這事做得隐秘,裴榕又急着布局今晚的進攻,壓根沒那麽多閑心去關心這些。沈菱他們走的是一條我安排了禁軍巡邏的大道,你不用擔心。”
沈莙想着,這夜深露重的,突然把他們三個人送下了山,雖然沒什麽危險,但是為了隐秘,不能用車馬,回府之前必然是要吃些苦頭的,姬浔別是真的看了沈菱寫給自己的那封回信,所以存心報複吧。她看着眼睛微眯,像極了一只狐貍的姬浔,用力地搖了搖頭,心道姬浔應該不能這麽幼稚才對。
外頭靜悄悄的,什麽多餘的聲音都沒有,沈莙被姬浔樓着,只覺得渾身燥熱,心裏也很是不安,猶豫着擡頭對姬浔問道:
“今夜……是不是會死很多人?”
姬浔低頭看着雙目氤氲的沈莙,心頭一軟,安撫道:
“既然不想知道答案,那就幹脆別想那麽多了,睡吧,等明早一起來就沒事了。”
沈莙知道這一切都在所難免,只看死傷的是哪一方而已。她無能為力,因而也就不再為難自己,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之後才在姬浔分外柔和的目光下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沈莙睡得很不安穩,中間聽到外頭嘈雜頂沸的人聲和腳步聲,一睜開眼,就見着一支木箭從穿過紙窗,在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被姬浔用手抓住了。
沈莙驚魂未定,姬浔卻還是一副淡然的樣子,抱着她往裏間挪了挪,閉眼吩咐道:
“沒事,睡覺。”
外頭時不時傳來女眷的尖叫聲,在這種情況下,沈莙哪裏還睡得着,整個人縮在姬浔懷裏瑟瑟發抖。
姬浔輕輕拍着她的背,嘆息一聲,頗有些心疼,耐着性子安慰道:
“她們只是以為遇到了山賊,所以才會驚慌,裴榕沒有要她們性命的意思,你不要害怕。”
沈莙點了點頭,默默忍了一會兒,最終欲哭無淚地擡頭對姬浔道:
“要不你把我打暈吧,我實在睡不着。”
姬浔伸手在沈莙後背幾處不知名的穴位上不住按壓,半強迫地叫沈莙閉上雙眼。也不只他這是用的什麽法子,沈莙居然真的漸漸來了睡意,小半刻之後就歪在姬浔胸膛上昏睡了過去,并且
無論外頭再怎麽嘈雜都沒再醒過來。
第二日清晨,當小雲子把沈莙叫醒的時候她身邊已經空了。
沈莙果真睡了一夜,外頭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拉着小雲子問道:
“怎麽樣了?姬浔去哪裏了?沒發生什麽變故吧?”
小雲子看起來有些疲憊,昨日穿的衣服也已經換過了,看沈莙的目光即有些敬佩又帶着感激。
“多虧了小姐幫忙,昨夜事情進行得很順利,除去少數逃出青茴館的,那些‘流寇’都已經解決掉了,就是可惜沒能抓到活口,要扯出幕後主使有些困難。那些朝官及其家眷死傷較少,大人一早就已經去善後了,命我來送小姐回宮。”
沈莙知道,事情一旦結束,自己留在這裏就是在添麻煩,在知道姬浔沒事之後她便放下心來,穿上衣物之後便跟着小雲子上了下山的馬車。
“裴榕那邊怎麽樣了?”
小雲子坐在前頭趕車時聽見馬車裏沈莙有些擔憂的問話聲,老實答道:
“這一次西廠能夠穩住局勢也着實付出了不少代價,但還是沒能一舉打垮他們,那些府兵都是死士,被抓住之後便直接自盡,不肯給我們留下活口。雖有些遺憾,但是我們沒有中招,考慮到對方的損失也不算虧。只怕裴榕那邊此時正是對西廠恨之入骨,氣得不行吧。”
沈莙坐在颠簸的馬車上,回想着自己在青茴館度過的一整夜,心裏沉重得十分壓抑,總有種所有死去的府兵都是自己全力促成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很不好受。
裴榕才是那個心懷鬼胎活該葬送自己的人,這些府兵,這些府兵……
她用力地往自己頭上拍了兩下,阻止自己胡思亂想。這不是你能改變的,這不是你能決定的,如果那些府兵沒有犧牲,那麽犧牲的就極有可能是西廠衆人,極有可能是你二哥和姬浔,一樣是許多條人命。
一場殺戮過後,清晨的天都是灰蒙蒙的,那重重屋檐相間的禁宮死氣沉沉,沈莙第一次對這個自己待了兩年的地方如此厭惡。
小雲子奉命送她回宮,一點都不敢玩忽職守,直到沈莙進了自己的屋子複又趕到忍冬和岚綏的住處吩咐了她們一番。
沈莙累極了,昨夜壓根也沒睡幾個時辰,她往床上一倒,伸手從枕下掏出了那塊冰涼刺骨的白玉璜,捂在心口靜默了半晌,卻發現自己實在無法入睡。
她捏着那塊玉璜,又從塌上站了起來。晨鐘敲響了三聲,沈莙坐在書桌前,攤開紙筆開始給沈菱寫信,她現在急需有人能聽自己傾訴。
青茴館的消息傳到宮中時已是姬浔善後完畢的事了,皇帝在德嫔處歇了一晚,壓根不知道京郊發生了什麽事,等消息傳來時吓了一大跳,急忙趕去了勤政院。
讓沈莙驚訝的是,她沒有及時等來沈菱的回信,而是真真切切地當面向他傾訴了。
☆、西椿門
青茴館發生的事傳到後宮之後,整座禁宮都變得一團糟。晨起時辰過了沒多久,皇帝便下了早朝。沈莙一方面沒能在事後見姬浔一面因此心裏一直記挂着,而另一方面在将給沈菱的書信差人送出宮去之後,她便一直坐在梳妝鏡前發呆,想要思考這件事的善後事宜,可是無論怎麽靜心定神都一直心亂如麻。
前朝的消息傳到上陽宮并不用花多少時間,慈姑和惠妃對任何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沈莙沒出門用早膳,秦湄倒是主動過來後院了。
她腳步匆忙,拖着長長的裙擺走過長廊時沈莙能夠清楚地聽到布料在青石板路上摩擦的‘飒飒’聲。
“前朝出大事了!”
秦湄沒有敲門,從撐開的木窗處看見呆坐着的沈莙便着急地直接推門進來了。她幾步走到屋內,連敞開的門都不曾掩上就劈頭蓋臉撂下這麽句話。
沈莙昨天一夜未歸,她也不知上陽宮究竟有沒有人發現自己不見了。秦湄突然這麽一嚷嚷,把沈莙飄遠的思緒直接有效地拽了回來,可她又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因而只是有些呆愣愣地瞪圓了眼睛看着秦湄。
秦湄被沈莙這副神情弄得滿肚子的急切都蔫了,幹脆走到沈莙跟前戳着她的腦門教訓道:
“要不是知道你昨夜被禦侍卿召去太極宮熬夜處理文書工作,我是真真要被你氣死了。今兒早上整個後宮都為着昨夜裏青茴館的事炸開了鍋,你到好,睡到現在才起,早膳也不用了!”
沈莙被秦湄用指尖戳得直往後頭仰腦袋,好在她此時注意力還算集中,總算聽清楚了對方話裏提起她昨夜的‘去處’,心知這是姬浔給自己找的幌子,于是稍稍放下心來,這才恢複了往日的模樣,拉着秦湄的手讨好地笑着,柔聲問道:
“我這不是熬夜了嘛,精神不濟也是有的。你方才說前朝出了大事,不同我細說說嗎?”
秦湄看着眼前素白臉蛋,笑得十分乖巧的沈莙,一時又是嘆氣又是搖頭,拉她起來,兩人一起坐到小圓桌前才認真道:
“我這也是替你擔心,前些日子你二哥在書信裏提到過要去青茴館赴這勞什子晚宴,你不知道,那青茴館靠近京郊外頭幾座深山,昨夜裏那些不要命的流寇山匪見着館內裝飾一新,絲竹響動,于是便知裏頭有許多有錢有勢的貴人聚在一處。東廠曾經端了好幾窩山賊,我聽聞這些人是後來才到的京郊,過慣了刀口上添血的日子,膽子大了,什麽人都敢劫。昨夜青茴館裏熱鬧非常,守衛又不是很嚴,這些山匪果然就動了歹心,趁着夜深,一百來號人将整個青茴館都圍住了……”
這些事都發生在昨夜沈莙睡着的時候,如今她聽秦湄說着個中細節,清晨出門時鼻尖萦繞不散的血腥味仿佛又再次出現了。
秦湄見她臉色難看,以為她是替自己家人擔心,趕忙安慰道:
“快別着急,好在昨夜那一位領着西廠許多高手都去了青茴館。說起來,這位兩廠提督的本事真真叫人驚嘆,沒費多少功夫就把局勢穩定下來了。那些赴宴的官員及其家眷也沒什麽大的傷亡,除了幾個因為逃命被卷入打鬥的之外,其餘人都平安回府了,你家裏人吉人天相,并不在傷亡人員之中。”
沈莙知道秦湄這是在擔心自己,怕自己一時想岔了心裏難受。她看着眼前這位妙齡少女嬌美的臉龐,總覺得這樣昏暗的天色反倒叫對方看起來顯得誠摯而溫暖,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和陰郁驅散了不少。
“我知道了,不會胡思亂想的。如今前朝亂成了那個樣子,陛下必然是有一段時間不能到後宮坐坐了,前段時間你一直忙裏忙外,早前還染上了風寒,如今得了空閑,再不要像之前那般勞碌了,找個相熟的醫女開幾副溫養的方子才是正經!”
秦湄一直覺得很奇怪,沈莙常常在旁人沒有防備的時候一本正經地說出些戳人心窩子的傻話來,偏她臉上認真而又關心的神情就是讓人一下子就心軟了,傻不傻氣都不再重要了。
對沈莙乖巧的樣子秦湄受用極了,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這小妮子的頭發,含笑道:
“勞您關心,我這身子骨再不濟也比你要好些,你細算算,單是去年,你就生了三場大病,一病就要躺上十來日,那才是真正的紙片人兒呢!夏日怕熱,時不時就遭了署氣,冬天卻又怕冷,一不留神又着了風寒,身子嬌氣就罷了,偏偏飲食上還不講究,為了貪那半個時辰的覺,竟連早膳也不願吃熱乎的!”
沈莙被她訓了一通,心口發燙,嘴上只犟道:
“是我先說起你的病的,怎麽話題好端端的就到了我身上呢?”
秦湄搖頭嘆息,複又拉着沈莙仔細交待了幾句,說是這些日子京中戒嚴,西廠查辦此事,宮中必然也不能平靜,叫她好生縮着頭當差,少看少說多做事,免得哪個主子把氣撒在她們這些伺候的人身上。
她們二人許久沒有坐在一處好好說些話,如今竟因為前朝鬧出這麽些事難得的有了時間和閑情聚在一塊兒,反倒是有效地阻止了沈莙繼續發呆。
兩人這裏正打算添茶端點心促膝談心呢,卻見前頭正殿方向夏曲神色匆匆地往這裏來了。沈莙原以為她也是為了昨夜裏青茴館的事才會來找自己,不想夏曲跑過來一手撐着木門氣喘籲籲道:
“呼……阿莙……趕緊,趕緊到西面的宮門處去…你二哥向內務府遞了牌子進宮來找你了,說是…說是你家中出了急事!”
沈莙的臉色随着夏曲起起伏伏的喘氣聲不可控制地變得煞白,秦湄心想雖然沒有沈家人受傷的消息,可昨夜裏他們到底是在青茴館的。她看着沈莙慘白慘白的小臉,強打精神安慰道:
“你二哥既然能來找你,想必沒什麽不可挽回的大事,還愣着做什麽,快去宮門處見他啊!”
秦湄的話像是一記悶棍,用力地敲醒了渾身發僵的沈莙,她用力握了握身邊人的手,在對方鼓勵安撫的眼神下拔腿往上陽宮後門跑去。
就像是為了呼應今日亂做一團的前朝和籠罩着低氣壓的禁宮,在幾日放晴過後,天突然就變得陰涼起來。身處後宮,擡頭看去,整片天空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沒有盡頭。
沈莙被方才夏曲的話弄得心亂如麻,只有她自己知道,之所以沒有沈菱受傷的消息傳來是因為姬浔老早就将他們送出了青茴館,可是後來他們有沒有平安順利地回到沈府卻不得而知。沈莙慌了神,一路跑着,好幾次都差點被石板路上的青苔滑倒。
在後宮之中,四品以上的女官在家人向內務府遞了牌子之後才能夠到禁宮一處喚作西椿門的小門旁的尺寸小院裏見上他們一面,而這往往意味着必需是家中有什麽大事內務府才有可能會向宮外家眷發放進宮的文書。
沈莙此時只盼着是小雲子替自己行了個方便才會放沈菱進宮,她一點也不敢往正當的進宮理由上想,只安慰自己沈菱既然進宮了,那麽至少他應該是平安的。
西面小門周圍栽了些沈莙說不出名字的樹,這個季節正是郁郁蔥蔥茂密的很。沈莙心裏緊張,走到小院門口,稍稍探出腦袋,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內一棵參天古書下頭負手而立的沈菱。
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直裾深夜,沒有外衫,沒有玉帶,簡簡單單,遺世獨立。
看見沈菱沒事,沈莙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安定了,在緊張和擔憂散去之後,看着自己這位蔚然霞姿的二哥,她反倒開始有些猶豫着不敢進門。
沈菱是她在這世上最重要的親人,她甚至曾經想過,這一輩子都要當他乖巧懂事的好妹妹,不願意讓他有絲毫的不痛快。可是等到自己長大了,卻為了姬浔這個人三番五次地向他撒謊,他對自己的好,待自己的一番心意,自己永遠也還不完,可是如今,她卻真的為了旁人而傷了他。
盡管之前已與沈菱通過了書信,而他也沒有和自己多做計較,可如今真要面對他時,沈莙卻心裏犯怯了。為瞞着沈菱的事,沈莙後悔而又內疚,不安而又害怕,這世上誰人的心情和看法她都可以不顧,橫豎自己不屬于這裏,就算被人戳着脊梁骨罵,沈莙也能做到無動于衷。可是沈菱不行,唯獨他不行。
毫不誇張地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漫長的十幾年間,她這位二哥就像是沈莙在冰天雪地裏行走時傍身的唯一取暖衣物,若不是有他護着,若不是有他這麽個人溫柔而又執拗地把沈莙往正道上拽,給她溫暖和關愛,興許她早就在王氏和肖姨娘的狠毒對待下任由自己的心變得冰冷,任由裏頭盛滿怨恨和陰暗的臭水。沈菱于她而言,不僅僅是血緣至親,更是早已融進自己骨血的一份救贖,除非粉身碎骨,否則無法割舍。
四周靜得仿佛只剩下風聲,沈菱不是沒有注意到早就到了門口的沈莙,可是他心裏有氣,沈莙不現身,他也就這樣沉默地站在樹下,連一個眼神都不肯丢給門口的人。
不過等的時間一久,沈菱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掩飾着自己心裏的擔憂,盡量面無表情地往門口看了一眼。
對于沈莙和姬浔的那檔子事,沈菱不只是生氣,簡直到了氣到想要發瘋打殺的地步,可是當他看到往日裏沒臉沒皮,一犯錯誤就會分外黏人的沈莙此時畏首畏尾地縮在角落裏,臉上堆滿了失落和小心翼翼時,滿肚子的火氣就像時被人潑了一盆水一樣,無奈地蔫掉了。
他黑着臉,對着努力把自己身子藏在院門厚頭的沈莙沒好氣道:
“你還不過來!躲在那裏還想叫我等多久?”
沈莙被他一吼,身上一顫,猶豫了半晌才磨蹭着從門後面緩緩走進了小院,耷拉着腦袋,雙手也垂在小腹前,不安地交叉緊握着。
沈菱瞪她一眼,幹脆自己從樹底下幾步走到了沈莙跟前。
沈莙只覺得自己頭頂上一片黑壓壓的陰影,沈菱高高的身軀擋住了她大部分的光線。還不容易提起勇氣擡頭去看,卻被對方狠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只好強撐着扯出一張讨好的笑臉來細聲細氣地問道:
“二哥怎麽進宮來了?”
沈菱瞧見她這副縮頭縮腦的膽小樣子,本已經壓下去的火氣又騰騰往上漲。沒有理會沈莙那點子小心思,直入主題道:
“你昨夜在青茴館?”
沈莙心裏還在發憷,聽得沈菱突然就抛出了這麽個問題,整個人就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了一般,瞠目結舌道:
“二…二哥……怎,怎麽知道?”
沈菱證實了自己心裏的猜想,臉上的冷意都要把沈莙凍着了。
“沈嘉蘭,你出息!如今你是什麽都敢做了是不是?和那個姓姬的胡來也就罷了,怎麽你還
要跟着他上天入地殺伐決斷去?”
沈莙被沈菱罵得整個人都要縮成一團了,哭喪着臉弱弱地解釋道:
“我沒想着去蹚渾水,可是你和他都陷進去了,這叫我怎麽放心得下,之前他說我胡鬧,如今你也罵我,我不過是擔心你們而已……”
沈菱深吸幾口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卻發現沒什麽屁用,他自己還是怒火中燒。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考試了,複習得比較順利,十二號恢複日更
☆、西椿門(二)
“這不是胡鬧是什麽?!罵你?我沒動手就已經很客氣了!姬浔是一身的好本事,旁人輕易奈何不得,可你不同,不過是凡俗肉胎而已,既不是料事如神又非刀槍不入,就這樣也敢跟着他到青茴館去?你真是要氣死我才肯罷休?”
沈菱難得如此失态,梗着脖子對沈莙一通臭罵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從前那個時時刻刻端着儒生架子的翩翩公子。
沈莙被他這樣一訓,頭垂得更低了,伸出手來怯怯地扯了扯沈菱的衣袖,小聲讨饒道:
“我知道那裏危險,可是你在那裏,我能怎麽辦?若是就這樣老實留在宮裏等消息,到不了天亮我就得急瘋了……二哥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沈菱緊皺眉頭,看着低頭認錯的沈莙,心裏除了心疼還帶着對姬浔這個人的無邊怒氣。
“你和那個姓姬的到底怎麽回事?瘋了是不是?怎麽就一時豬油蒙了心和他攪在了一起?難道你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嗎?縱然他位列親王權傾朝野又怎麽樣,說到底他還是個心狠手辣的宦官,往日裏你恨不得和所有權貴劃清界限,怎麽就為着這麽個注定沒有好結果的人什麽都不顧了呢?”
沈莙心裏一直對她瞞着沈菱這件事覺得羞愧難當,沈菱不是旁人,為了沈莙的人生,他壓根不會像其他局外人一般顧及姬浔的身份,且他知道沈莙心裏最在乎最不能碰觸的底線是什麽,因而他說出來的話也是最一針見血不留情面的。
姬浔如今可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無論他爬得有多高都無法改變他是個宦官不能延續香火的事實。沈莙跟了他,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賜做對食,頂着個親王王妃的頭號又怎麽樣,姬浔樹敵不少,接下來這個虛名所帶來的無止無休的危險和麻煩才是真的讓人頭疼。沈莙沒有楚鄢那樣一顆八面玲珑的聰明心,又是手無縛雞之力之力,面對什麽危難就自然無法自保。她沒辦法擁有一個正常的女子該有的正常人生,沒有子嗣,沒有家世,後半生僅僅憑借姬浔一人的好惡生活,這将是一件多麽令人不安又沮喪的事。
沈菱知道自己這個妹妹縮在自己的世界裏久了,從不肯輕易現身人前面對這些腌臢事,可是她一旦要和姬浔在一起,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就是難以避免的,這也直接戳中了她的軟肋。
沈莙知道沈菱是為自己好,也知道他說的都是些再現實不過的事情,可她迷茫了,腦海裏兜兜轉轉的全是姬浔對着自己淺笑的模樣。
她低着頭,沈菱也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們彼此都知道,這短短片刻算不得什麽,因為它決定的将是沈莙日後的生活。
小院裏靜悄悄的,靜到只能聽見風聲和沈莙略微急促的呼吸聲,良久,她擡起頭來,瞳孔漆黑發亮,像是隐蔽了萬千星辰,又像是将所有的光華都彙聚成了一枚閃爍的珍珠。
“哥哥,這麽多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擁有些什麽……”
沈菱瞳孔驟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他心裏的火氣堆積到了一個極點,當即就想要開口把沈莙罵醒。
沈莙豈能不知道沈菱的脾氣,眼見着他豎起眉頭二話不說就整個人紮進了他懷裏,雙手死死箍着他,嘴裏不住道:
“二哥,你聽我說完,聽我說完好不好?”
沈菱幾次想要掙開沈莙的手都未果,自己又不能真的狠下心來使蠻力,一時又氣又急,深吸幾口氣,咬牙切齒道:
“好好好,你說你說,我倒要看看你能說出個什麽花來!”
沈莙見沈菱退步,終于是松了口氣,心裏的熱度都快要漫出眼眶了。
“二哥,你還記得小時候同我要好的琴君姐姐麽?”
沈菱不知她是何意,沒好氣道:
“魏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李府孫媳婦,是也不是?”
沈莙就着将頭埋在沈菱懷裏的姿勢點了點頭,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無限的惆悵與苦澀,
“琴君是怎樣标準的官家小姐,怎樣循規蹈矩的淑女典範,這些不用我提,二哥也都知道。當初她嫁入李陵侯府的時候京中所有人都說她與李元峰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兩人是天作之合,那迎嫁的炮仗熱鬧了半個京城。”
沈菱被她說的越來越糊塗,板起臉來道:
“你既羨慕這些,就更應該好好找個正經的官宦人家嫁了,他日姬浔興許能給你名義上的熱鬧風光,可是你們連正經夫妻都算不上!”
沈莙臉色發苦,複又搖了搖頭,心裏的悲涼在想到琴君時愈發被放大。
“是啊,當時多美好,連我都幾乎要相信了,相信琴君找到了個真正意義上的好姻緣,相信她最終會得到幸福,因為她是我所遇到的最美好溫婉的大家貴女。可是如今再看看她,過的那是什麽日子?李元峰三天兩頭往屋子裏擡人,她年初就生了個小公子,照大家的說法,她的生活再完美不過了,如今連下半生的倚仗都有了。可是二哥,你不知道她的苦處,府裏各處勢力傾軋,她忙得找不着頭,丈夫卻又從不憐惜,今兒去了西屋,明兒去了東屋,生下孩子之後身子就更差了。她還那樣年輕,卻已經失去了所有年少時光最明媚的天真活潑,如同老妪一般,淡了情愛,枯守青燈,若不是有了個孩子,日子只怕還要更難捱些。難道琴君沒有母家扶持嗎?難道她還不夠優秀出衆才名遠揚嗎?可是就連她這樣的女孩兒最終都過成了這樣,我的婚事還是由老爺太太做主的,将來嫁了人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沈莙擡起腦袋,仰望着沈菱,她的表情看起來茫然又無助,叫沈菱心裏也很是難受。
“二哥,我怕極了,怕極了自己會像琴君一樣或者将來比她還不如。若要我半點念想也不存,昏天黑地地嫁給一個自己見也沒見過的人,守住那幾房姬妾過日子,我不甘心,我不情願。姬浔是個心狠手辣的惡人,可他縱我容我,從沒對我耍過狠。他若是對我動了心,只怕要面對的麻煩比我還要多,他沒猶豫,真心待我,我喜歡他,所以不願意辜負他,叫他傷心。他叫我相信他,我就信他能護我周全。即便他不能與我一起養育兒女也無妨,總比隔三岔五往身邊收人要來得好些。臨了臨了,我們就相依為命。”
沈菱被沈莙這一番話弄得心煩意亂,他伸手摸了摸沈莙的頭,思緒仿佛飄到了別的地方,煩躁之下只問道:
“你這身上熏的什麽香,聞得我頭疼。”
沈莙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說出了這麽句話,糊裏糊塗地答道:
“許是墜盒裏頭的香料……”
沈菱眉頭微皺,冷聲道:
“我怎麽覺得這香味像是在別處聞到過似的?”
沈莙心裏咯噔一下,想起沈菱曾經是進過提督府和姬浔就近打過照面的,自己這香料和姬浔身上的香又有幾分相似,頓時就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的挂盒。
沈菱見她慌張,原本只是随意提起這事的,如今倒看出了些鬼祟來,伸手就扯住鏈條将沈莙藏在衣服裏的挂盒勾了出來。
沈莙阻攔不成,一時着急,卻沒想到沈菱看到挂盒之後那氣勢洶洶的滔天火氣突然卻蔫了不少。
“這是他給你的?”
沈莙沒有等到斥責,疑惑地偷偷擡起眼角去觑沈菱的臉色,頗有些心虛地點了點頭。
沈菱的表情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意義上的動容,嘴上卻是一點不客氣地哧道:
“他倒是真下了一番功夫。”
沈莙看出自己這位二哥的态度有所軟化,心裏有些欣喜,一時卻不敢再趁熱打鐵。
沈菱原是對沈莙的話有所感嘆,低頭一眼便直接看到了她手腕上那個冰花芙蓉玉的粉色镯子,不由地心頭一軟,伸手勾起镯子內緣将沈莙的手腕擡了起來。
“你一直戴着?”
沈莙覺得沈菱的神色有些古怪,也沒深想,點頭道:
“沈葭那一回我原是很難受的,可是二哥将這個镯子給了我,我也就看開了,那點子心結算什麽,我有二哥就夠了。”
沈菱臉色一滞,過了許久才閉着眼睛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你與姬浔這事你便自己看着辦吧,到底他還是懂你的心思的,也肯為你花心思。”
沈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