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回聽得有女君直接喚表舅的名……” (1)

沈莙這回已經是無言以對了,聽了對方最後補充的話偏還有些心虛羞愧。楚門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家族,怎麽規矩比皇家還要繁瑣嚴肅,這麽小的姑娘都被□□成了這種恪守規矩的樣子。

“我比你大些,姓沈,單名一個‘莙’字。我不是楚門出來的女君,也不懂那些規矩,你不必喚楚君,也不必喚我女君,就叫姐姐吧。”

這一回那女童倒沒多猶豫,幹脆道:

“沈姐姐,我知道你的,表舅提起過姐姐,我從未聽他那樣的語氣說過其他任何人。我的名字是表舅五歲那年才定下的,乃是‘瑛樊’二字,玉瑛那個瑛,樊姓那個樊,沈姐姐可以叫我阿樊。”

沈莙現在已經習慣了這一波波的驚訝,無論是楚鄢提起過自己還是他給眼前這小姑娘取了名字都無法再撼動她的心了。

“阿樊…你怎麽會出府來了?”

公孫瑛樊聽到她喚自己‘阿樊’,心裏歡喜,用手撐着下巴道:

“表舅在家中修書,我母親帶我去拜訪,聽說要接姐姐到宅子裏來,我實在好奇,就央了表舅。本來表舅不答應,怕我唐突了姐姐,可是想着姐姐路上難免煩悶無聊,所以才答應我的。”

沈莙被她忽閃忽閃的古怪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扯東扯西地掩飾着。

好在一路上說說笑笑,時間過得也還算快,楚家在京郊的宅子也不太遠,颠了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沈莙是從正門進的宅子,前來接她的是楚鄢平日裏貼身服侍的小厮,另有一個美豔卻不輕浮的年輕少婦站在門口,笑意盈盈地和她互相見禮。沈莙大致能猜到這少婦的身份,果然,在她們見禮之後公孫瑛樊便撒着嬌喚了那少婦一聲“母親”。

楚門是真正意義上的書香世家,家學淵源厚重,在京郊的宅子依山傍水,美不勝收。府內布局更是彰顯了高雅的藝術品味,處處都像是絕美的畫卷。沈莙随着那三人一路走着,過了水面上修建的長廊便到了一處三層樓的別致小院,挂着‘茗罄軒’,後有翠綠楊柳,與古色古香的小樓相得益彰。

沈莙見那三人停在門口紛紛回過頭來看着自己,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那美貌少婦見她迷糊,微笑着道:

“裏頭是楚君藏書之處,我們不好一同進去的。”

她起初不覺得怎樣,獨自邁腿進去了,可直到房門一閉才覺得方才那少婦說的話越想越奇怪。她們可是楚鄢的親戚,就連她們都不便進來,自己一個外人怎麽就可以了呢?

屋子很寬敞,擺設雅致,沈莙尋人不到,繞了一大圈才發現後門是敞開的,連着一處更加寬闊的小花園,假山魚池,奇花異草無一不全。

魚池中稀疏兩三朵睡蓮,明明已非初夏,院子裏卻有一大片重瓣溲疏簇擁成團,兩顆石榴樹罕見的高大,枝繁葉茂遮蔽陽光,另有處處開有胭脂色的小朵石榴花。樹下有一圓形石桌,兩處石凳分列兩旁,另有一處鋪了褥子和竹席的石榻用作休息。

石榴樹下的楚鄢身着水青色長袍,坐在輪椅上捧書而讀。聽得響動,回過頭去,看到沈莙時便淺笑着向她招手。

作者有話要說: 年過完了,家裏的事忙得差不多了,以後每日一更,麽麽噠

☆、茗罄軒(二)

沈莙原本對自己的打扮是很滿意的,可是一對上楚鄢那含笑的眼睛心裏就是止不住的心虛,眼看着對方不好推着輪椅過來,于是她便只好自己走過去。

“你行動不便,應當留兩個人貼身使喚,怎麽倒自己孤零零地在這兒看書?”

楚鄢看着略有些尴尬羞赧地走到自己跟前的沈莙,輕輕将手中的書放在石桌上,柔聲道:

“原是有人近身伺候的,你來了我便遣他去門口等着了。此時你我二人說話,他們不方便杵在一旁,況且我身邊有你也是一樣的。”

沈莙聽他耐心的解釋,也覺得十分有道理,好不容易離了那個煩悶的禁宮,此時她對楚鄢十分感激,連着起初的尴尬也散了不少,松了眉頭直沖着他笑。

楚鄢心細眼尖,如何不知道沈莙換了打扮,眼前女郎笑靥如花,連着他的心情也越發輕松了,

“阿莙今日的裝扮很是活潑明朗,看着可愛,也很适合你。”

原本被人誇贊可愛是應該高興的,可是當這個給出贊美的人是楚鄢時沈莙心裏就是覺得有些古怪,尤其自己這一身還是為着和他較勁而穿上的。

眼前的少年雙目含笑,有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柔之意,說話時的聲音也是清泉流動般動聽,可是沈莙就是覺得楚鄢這樣怎麽看怎麽像是在哄孩子。這種詭異的直覺或是錯覺讓她摸不着頭腦,明明對方才是小孩不是嗎?

楚鄢心裏明鏡兒似的,看着沈莙一臉的迷糊和困惑伸手将石桌上的一杯茶遞給了她,

“如今見你作這打扮,大抵日後你的孩子也是這般天真可愛吧。”

沈莙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突然聽到楚鄢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句話,越想越覺得奇怪。旁人這樣說倒沒什麽不妥,可是楚鄢是知道她和姬浔那檔子事的,怎麽就還會提及‘孩子’這一茬兒呢?她看向楚鄢,偏對方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樣子,仿佛一點沒意識到他方才說錯了話。

沈莙苦思冥想,奈何這小孩兒不只早熟而且心思缜密深不可測,聰明的程度原是沈莙不能理解的。想不通之下她也只好安慰自己,到底這貨未滿十四,一時疏漏也是有的,我就不要和他多做計較了。這麽一想她倒是心裏挺舒暢的,覺得楚鄢也不是那麽高不可攀了。就當她想要轉移話題好體貼地不讓楚鄢覺得尴尬時,對方卻又開口道:

“近日在宮裏悶壞了吧?”

沈莙這個人吧,想不通的事轉眼就能抛到腦後,楚鄢這麽一問,她立馬就想到了最近過的無聊時光,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

“說起來我倒要謝謝你,近日也不知是怎麽了,宮外那些世家舉子忙碌也就罷了,偏禁宮裏頭也是人人都終日沒個閑暇。我自己悶在屋裏,人都快發黴了。好在還有你這麽個同我一樣空閑的還能想起我來,若不是你借修書的名頭把我接岀宮來,哪怕是裴榕那厮……”

沈莙原是想說‘哪怕是裴榕那厮就守在上陽宮門口我也要出門遛遛’的,可話說到一半才想起楚鄢還不知道那日在司制局前發生的事,因而說到一半就打了停。

楚鄢就那麽靜靜看着她,倒像是什麽都知道一般開口道:

“裴榕為難于你了?”

沈莙摸摸後腦勺,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她年長楚鄢許多,可是許多事卻是她在向他傾訴求助,

“沒什麽大事,青茴館那夜多虧你幫了我家裏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麽想必你也能大致猜到,裴榕懷疑到我頭上來了,若是什麽都不做,悶在心裏才可怕呢!”

楚鄢皺起眉頭,仿佛責備一般對着沈莙道:

“即便姬浔覺得要把你帶在身邊才放心,你也不該那般糊塗地就跟着他去了,事後他替你擋着,風頭沒過你就該好好待在上陽宮裏頭,偏要叫人操心!”

沈莙平日裏被姬浔和沈菱訓慣了,本來已經練就一副厚臉皮,為了少挨幾句,耍賴讨好那是一套一套的。可是一對着楚鄢,渾身本事都使不上了,總感覺這一位有向沈菱靠攏的趨勢。

“我那時也沒想到會在禁宮裏頭見着他來着……”

楚鄢看起來有些無奈,嘆息之餘又想起另一樁事來,複又對沈莙囑咐道:

“姬浔不在京中,近日裏禁宮裏頭會出些事,你只管顧好自己,旁的事一概不要插手。”

楚鄢說這話時苦口婆心的樣子頗像個替她操碎了心的老媽子,沈莙羞愧地低着頭,大有種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的即視感。

“近來宮中會出事嗎?什麽事呢?”

楚鄢搖了搖頭,臉上倦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不願對內庭諸事多說一般,沈莙也很有默契地沒再追問。

“你不是找我出來修書的麽?書呢?”

楚鄢替她擺正了被風吹亂的披帛,笑道:

“近來沒什麽事要處理,我也是得了閑才想起修書這檔子事。接你出宮原是怕你在宮裏悶壞了,所以找個由頭接你出來來散散心。你在園子裏逛一逛吧,找瑛樊玩耍一番也可,膳房有些別致的點心,我叫底下人端來給你嘗嘗。”

沈莙這回是真覺得楚鄢把自己當成個孩子來對待了,幾次三番麻煩他本就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因此擺手道:

“我都多大了,怎麽還能和瑛樊一樣四處玩耍?你幫了我許多回,我一直也沒找到什麽好的方式來謝謝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說就是了!”

楚鄢見她手舞足蹈,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因此又替她倒了一杯涼茶之後便伸手指了指小樓。

沈莙心領神會,蹦跶幾下跑到他後頭替他推着輪椅。

小樓裏頭修編書籍的用具都在二樓,沈莙将楚鄢推到內室,低頭問道:

“我上去拿還是背你一起上去?”

楚鄢生活中鮮少遇到沈莙這樣活潑的女子,覺得沈莙不怎麽端着的時候反倒看起來比較舒心,相反若是她恪守規矩一板一眼卻是心中賭氣或者厭惡情緒的外露。

“勞你上樓,只幾本書而已,就在桌上擺着,我在這裏等你下來。”

沈莙應了一聲,果真來去如風一般跑着上了樓,楚鄢在內室聽見她蹬樓梯的聲音,心裏難免想象她此時一跳一跳的樣子,淺笑之餘眼神中又似是有些憂愁,

“若是她真能一直這般無憂無慮倒也不算辜負……”

沈莙将書本拿下來,因嫌室內光線不足,幹脆就将文房四寶都挪到了石榴樹下,另又推着楚鄢到了石凳前。

“你們楚門倒是真的一心治學,如今朝中太學國子監所學皆是你家中長輩所編纂的書籍,你才多大呀,就已經開始做這樣的事了!”

楚鄢聽着沈莙念叨,接過她遞來的筆,手中的動作沒停,臉上笑意更甚,

“這事兒原是我一個人在辦,底下書童也幫不上什麽忙,如今你來了,只盼能輕松些。”

沈莙從他的話中感覺到了某種被需要的優越感,拍胸脯保證道:

“你放心,我都被姬浔支使慣了,有什麽事你吩咐就是了!”

公孫瑛樊原是對沈莙好奇得不得了,見她進了屋裏久久沒出來心中就更是覺得不可思議,她偏頭看向那個美貌少婦道:

“也不知那沈姐姐是什麽人,竟能進去和表舅待上這麽久。”

那美貌少婦拍了拍她的頭,倒不像她那般驚訝,只是柔聲道:

“伯鸾不像家裏其他小哥兒,自幼便有他自己的想法,旁人也揣測不來。他看重才學卻又厭惡虛名。他雖是常年待人有禮,可家中穗姐兒那般才名都不曾進過他的書房,由此可知他心氣兒高着呢,這位沈姑娘許是和他有什麽地方相通吧。”

公孫瑛樊還是有些不解,複又問道:

“世人盛傳穗姐姐才女之名,連陛下都曾誇贊于她,難不成這沈姐姐比她還要聰穎些?”

那少婦輕輕皺起眉頭,仿佛自己也陷入了某種困局,末了只道:

“聰穎些倒未必,許是性子上更合心意吧……”

說罷,拍拍公孫瑛樊的頭笑道:

“行了,你想這些做什麽,你表舅忙碌,你也不要總是纏着他,自己到別處玩兒去吧。”

沈莙不知道她也有成為她人議論對象的一日,她待在小園之中也不覺得這裏有除了精致不錯還有什麽特殊。楚鄢性子溫和,辦起事來卻半點不拖泥帶水,利落和熟練的樣子看得沈莙都有些慚愧。

“朝考結束之後今年出仕的舉人可就都塵埃落定了,你可知自己要往哪裏就職?”

楚鄢仿佛早料到沈莙會問起這事兒一般,先回答的也不是自己的事。

“你二哥的事你不用多費心,即便你不說,姬浔也會多留心的。你二哥不涉黨争,雖說不好多加關照,你也不會願意讓他這樣做,可是讓他得到與自己的才學相稱的官銜卻是一定的。”

沈莙就不明白了,怎麽自己這個話題才剛開了個頭,楚鄢就已經替她解答最後一步了,此時她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在楚鄢跟前自己就像是一灘淺水一般,一眼就看到底了。

“哪個問你這些了,我不過就是想知道你的事情罷了……”

沈莙這話不是假話,她打探沈菱是真,可是關心楚鄢的去處也是真心實意的。

楚鄢知道她心裏別扭,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關心沈公子也是理所應當。有件事兒我原是想過些時日再告訴你的,如今既然你問起了,那便先對你交個底兒吧。朝考結束之後我既不會就職六部,也不打算留在京中。”

沈莙突然就有些聽不懂了,心裏的疑惑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你是楚門出身,又是狀元及第,那便是一定要出仕的,不在京中,那難道要分去地方?”

楚鄢倒也不反駁她,反倒問道:

“你可知道武陵郡如今是個什麽境況?”

沈莙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麽個地方,仔細回想一番才道:

“武陵郡在荊州境內,這些年一直鬧災,路匪成患,民風凋弊,倒比西北還要亂些。”

楚鄢輕笑道:

“難為你整日待在內庭也能知道這些地方上的事。武陵郡位于荊州邊陲,和裴家以及南诏王的勢力範圍毗鄰,楚門在荊州雖然影響力大,但是對于邊緣地區卻是鞭長莫及力不從心。南诏王一直在擴寬自己的勢力範圍,裴家又常年征戰,武陵郡在這三方勢力的影響下倒真成了個荒蕪之地。匪賊猖獗,治安混亂,朝廷又不能輕易插手治理,咱們這位陛下這幾年對這個地方也是呈半放棄狀态。可是近些年南诏王養精蓄銳,勢力擴展極快,皇帝難免心存忌憚,而楚門亦到了不得不顧及自身的地步。從前皇帝找不到合适的外派官員管理武陵郡,可是如今正趕上我出仕這次絕佳的機會。武陵到底是荊州之地,我背後又有楚門和荊州,比其他的地方官員要方便行事許多。真到了撕破臉皮的地步,裴家和南诏王要動手也難免投鼠忌器。我瞧着朝考之後立馬就會有旨意下來了。”

沈莙開始還能冷靜地聽他說話,越到後來就越按捺不住,楚鄢話音才落她便急道:

“呸呸呸,盡說些不吉利的話!武陵郡那是個什麽地方,三教九流各方勢力都有,多少外派官員都有去無回?你還這樣年幼,那些京中貴胄的公子才學品德不如你反倒還能在京城享受高官厚祿,憑什麽就禍害你一個?!”

☆、茗罄軒(三)

沈莙火冒三丈随時随地想去幹架的樣子其實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楚鄢心中掩埋至深的諷刺和不甘,他倒是真的笑出聲來了,然而這樣的反應卻是讓沈莙更加火大。

“你現在還笑得出,楚門不是把你當成眼珠子一般護着嘛,趕緊叫家中長輩替你想個法子啊!那種禍亂的地方怎麽能送你去呢?”

楚鄢看着沈莙,眼神反倒像在安慰她一般,

“我雖被定為楚門的下一任家主,可是那也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用付出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武陵郡乃是荊州地界,屬于楚門後人聚集之處,即便皇帝不下這份旨意,族長也會遣人來托我此事。在他們心中,我若連整頓武陵郡的本事都沒有,那麽将來也不配成為家主。比起那些在南邊無根無基的地方官員,我已算擁有最好的靠山和後援了,你既承認我同京中那些官宦子弟不同,那麽就要對我有些信心,我不傻,凡事自會量力而為。況且在我看來,武陵郡雖然棘手,但至少還不涉及朝廷和南邊的關鍵利益之争,權衡各方,取得先機,這些本事我還是有的。再來你也該恭喜我才是,皇帝既要我整頓武陵郡,那麽至少郡守之位是要舍給我的。歷來郡守都是正四品的銜職,我只是個科考之後首次任職的舉人罷了,這樣的起點比起其他人來豈不高上許多?”

沈莙是真的快被楚鄢氣哭了,第一次覺得這小屁孩兒唬人的時候還真是一套一套的。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你從來也不是那樣有什麽官瘾的人,偏要說這些話來氣我!什麽四品銜職,什麽仕途順利平步青雲,要是命沒了那就什麽都沒了!你的才學和天資舉世無雙,又有楚門為後盾,哪怕從正六品起步,平平安安升遷至四品也不過兩三年間。你以為我傻呢,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你的聰穎強過我十倍不止,找到一個不用離京的法子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若不是為着武陵郡為着楚門之後,犯得着自己趕着去那兵荒馬亂之地嘛?”

沈莙似乎有着某種天賦,心裏看透的時候說出來的卻是傻話。偏這傻話還總是讓旁人很是受用,聽過之後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卻又心中熨貼。楚鄢心中也明白,自己方才的話雖是在安慰沈莙但也是半真半假。楚門看重他愛護他是一回事,急于想知道他的實力卻也不假。家中長輩疼愛是真,考慮他的才幹比他的平安要多也是理所當然。

明明理所當然,但還是會叫人有些失落和寒心,楚鄢聰慧,可到底還是凡俗肉胎,即便比世上其他人要豁達許多,但也還是不能免俗。他的一絲不忿很是寡淡,而且又埋藏至深,以至于至親之人也不能探得半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無關緊要。沈莙是個奇怪的存在,興許她并沒有發現自己心中隐藏的情緒,可是卻總能糊裏糊塗歪打正着地替他敷上一層膏藥。盡管手段笨拙,時常還會碰觸到痛處,可是藥效卻是實實在在的,而原本應該逐漸擴大的傷口慢慢愈合也是真的。

“朝考将至,你若在宮裏覺得煩悶了就遞一封信給我,我再接你過來。京郊另一處莊子裏有些古籍和珍玩,下回帶你去看看。”

沈莙就納了悶了,怎麽這貨的話題就能轉得這麽毫無征兆呢?她這裏正是義憤填膺打算幹架呢,楚鄢倒是一派輕松自在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即将要到虎狼窩裏去的人。沈莙心裏郁悶,頗有些賭氣道:

“你往南方去了,以後我們豈不是再也見不着了?”

說罷,深吸了口氣,正打算火力全開再說服他一番的時候對方卻不知突然從袖中摸出了什麽,輕輕地将東西塞到了她手裏。

“這是什麽?”

沈莙攤開掌心,狐疑地盯着手中的一枚淡青色的玉牌。這枚玉牌和姬浔那白玉璜幾乎處于兩個極端,一個寒冷如冰,一個觸手生溫。這玉牌玉質雖是萬中挑一,可是所雕花紋卻并不繁複,正面一個篆體的‘楚’字,背面乃是一只盤旋雙翼的青鸾。

“好生收着,雖想給你其它的依憑,可想來想去還是這個比較直接管用。”

沈莙覺得自己的智商再次下線,無論如何都跟不上楚鄢的思維了。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你別悶着不說話啊,我現在糊塗着呢!”

楚鄢将桌上散開的書籍紙張清攏,對着沈莙笑道:

“日後你若到了南方,遇上什麽棘手的事便去各地關卡将此物明示給官服上有這樣青鸾花紋的官差,會有人送你來找我的。切記,此物要随時随地貼身帶着,且要藏隐秘了,輕易不可現于人前!”

沈莙這可是真傻了,抓了抓頭發苦惱地開口問道:

“我沒事往南方去幹什麽?那可是姬桓裴家和你們楚門的地界兒。”

楚鄢臉上的笑意早已斂去不少,眉間仿佛有揮之不去的陰霾,

“若你真能一生不南下我倒放心了,只怕姬浔……”

沈莙越聽越糊塗,可楚鄢卻像是鐵了心一般再也不見他開口了。她原是歡天喜地地來的,沒成想最後被送回去的時候卻是滿肚子疑惑,手裏捏着那玉牌左看右看,愣是沒看出什麽玄機來。南邊……姬浔……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黃昏已過,及至夜幕将臨時沈莙才回到了自己在上陽宮的屋子。她點上燭燈,仔仔細細地把今天發生的事以及楚鄢每一句沒有下文的話回想了一番。她盯着手中握了一路的玉牌,盡管到現在為止還沒整明白楚鄢的意思,可是出于對楚鄢這個人的信任她還是依言開始琢磨怎麽把這塊小巧的玉牌貼身藏好。

似乎所有詭異的事情都趕在一天發生了,就在沈莙洗漱完畢打算上榻的時候房門卻被敲響了。等她打開門,外頭站着的卻是好幾天都沒怎麽說上話的岚綏。沈莙覺得古怪,可還是先将岚綏拉了進來。岚綏一進屋就左右察看了一番,直到确定門窗緊閉之後才拉着沈莙坐下了。

“萱梧館蘇昭媛已被太醫診出有孕。”

沈莙呆了一陣,後宮有蘇昭媛這麽個人這件事仿佛已經久遠到若不是沈莙記性奇佳也不會再記得。蘇相倒臺之後,沈莙再沒聽身邊任何人提起過蘇憶茹,這麽個相府千金,初進宮時人人都覺得她會榮寵萬千,可是最終卻十分輕易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沈莙納罕,不知道時隔這麽久為什麽會突然聽到和她相關的消息,也沒想到她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重新走入這暗潮翻湧的權力之争時居然還帶着這麽個爆炸性消息。

“蘇憶茹不是早就沒了恩寵麽?怎麽就突然有孕了?”

岚綏看到她的反應之後就越發淡定了,沈莙也覺得奇怪,怎麽後宮出了件這麽大的事,之前卻一點風聲都沒有,而岚綏告訴自己的時候也沒顯得有多在意。

“她原是待在萱梧館安分守己的,督主也沒打算再動手處理她,只是大約兩三個月前不知怎的得了婕妤陸歆相助,陛下到底念她可憐,母家陷落,所以便去了一趟。宮中也沒人在意這件事,沒想到她運氣倒是不錯,有了重新出頭的機會。”

沈莙隐約覺得白日裏楚鄢說的就是這一樁,可奇就奇在蘇憶茹有孕一事先前竟沒半點征兆,上陽宮裏也沒人提起過。

“這個……姬…督主知道這事兒了?他打算怎麽處理?”

岚綏特意來找沈莙,就是怕她從別人嘴裏聽到這事兒時會驚慌,沒成想她的反應倒是很平淡。

“蘇憶茹以為她瞞得很好,一心盼着督主離京,可大人早在離京前就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陸歆和蘇憶茹勾結,此人如今是留不得了。如今萱梧館那一位……母子皆不能留!”

其實沈莙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真正聽到時卻還是只想嘆氣,

“陛下無子,做夢都盼着後宮嫔妃能為他繁衍子嗣,如今蘇憶茹有孕,只怕他是喜不自勝,卯足了勁勢要保全這一胎吧。下手本就極度不易,再來……這麽多年陛下難有子嗣,難保他沒有懷疑到有人從中作梗,無論如何,也該有個皇儲存在了,否則日子一久,不只皇帝心慌,其他野心勃勃的臣子也難免生出二心來……”

岚綏看着難得正經的沈莙,突然就搖頭笑了,

“到底你是督主心尖兒上的人,想事的角度也都大致相同。大人有大謀略,自然不會什麽都不做就離京,早在半月前就已吩咐了底下人,一旦蘇憶茹有孕的事被擺到明處來,西廠不宜親自動手落人把柄。除掉蘇憶茹母子的事情該交給後宮裏那些主子娘娘們來做。”

沈莙有些不解,皺着眉頭輕聲問道:

“陛下對這一胎的戒心非同一般,尋常人只怕輕易近不了蘇憶茹的身。如今後宮裏頭得勢的雖然都仰仗着兩廠的照拂和擡舉,可是要冒着失寵丢命的風險去害蘇憶茹這一胎只怕她們也不會盡力,只不過做個樣子給身邊的眼線看罷了。”

岚綏有些訝異,以往沈莙雖然向着姬浔,可是只要一涉及到害人這方面便只盼躲得遠遠的,如今倒是坦然接受了蘇憶茹的事。

“你放心吧,如你所說,後宮不宜常年沒有皇儲,督主離開前留了話,通知各宮,能夠成功料理萱梧館的妃嫔在得手後便可以停掉避子湯。這大約是她們這些貴人主子最求之不得的了,有了子嗣便可萬事無憂,怎會有人不盡力,只怕還得勾心鬥角一番以便自己是唯一得手的人呢。倒是你,想必過不了多久惠妃就會從忍冬那裏知道這件事,督主吩咐,你的平安最重要,若是惠妃求你相助,你只管推脫,不要答應。”

姬浔才走了這麽些日子沈莙就已經開始心中空虛了,她也不知自己這種依戀是不是正常範圍內的,此時聽岚綏這樣一說,既想笑又想皺眉,

“我原就不喜歡打打殺殺,害人的事向來繞着走,可是此事牽涉到他,我盼着他平安,而蘇憶茹只怕早已對我恨之入骨,若是真叫她生下這一胎來,不只我難以安穩度日,我的家人亦會受到牽連。二哥即将出仕,我不能總拖他的後腿。至于惠妃……我不會相助于她,此事我亦不會插手……”

岚綏聽她這樣說,心終于安定了下來,本想再和她說說閑話的,可是突如其來的敲門聲讓她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

沈莙聽得有人敲門,本打算和岚綏打個眼色,不想一回頭,除了敞開的後窗,屋內再沒了岚綏的蹤影。她‘哇塞’了一句,一步幾回頭地走到門口,推開門之後便看到了臉色有些焦急的秦湄。

沈莙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又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付這事兒。秦湄顯然是從惠妃的正殿出來之後便直接往她這裏來了,一身宮裝還沒有換,見沈莙開門,二話不說就拽着她的手往屋裏走,然後又學了一番岚綏,緊閉門窗左看右看之後才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萱梧館蘇昭媛已被診出有孕!”

沈莙心中糾結,她的演技有限,所以只好浮誇地擺出了一張‘我好吃驚’的臉來。好在秦湄急着往後說,倒也沒怎麽注意她的表情。

☆、萱梧館

“陛下對蘇昭媛這一胎看得極重,一得了這個消息便把最得力的太醫和醫女安排到萱梧館了,就連蘇昭媛身邊的丫頭和嬷嬷也都換成了陛下信得過的老人。飲食醫藥就連皇後的份例也比得,看這架勢是必要保住這個孩子。”

沈莙知道秦湄這才開了個頭,微微斂了斂神,看起來倒像對這事兒不怎麽關心。

“陛下膝下無子,為着這一茬連頭發都不知白了多少。自從麗妃被廢,宮中沒有妃嫔懷孕,因此如今蘇昭媛有了身子,阖宮上下自然看重。”

秦湄覺得自己一記重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沈莙是個閑散慣了的,對于後宮之事八卦是八卦,但卻轉眼就抛之腦後。

“你倒是個心寬的,這後宮中的主子們最看重什麽?還不就是子嗣和榮寵嗎?咱們娘娘亦是不能例外了,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像我們這樣當差的女官也都時刻緊張關注着,你怎麽就半點不受影響呢?”

沈莙其實覺得秦湄說得挺在理的,後宮女侍大都仰仗着主子過活,主子的榮辱興衰和她們是緊密相關的,同樣,能得到主子的賞識,将來出宮時得的賞賜以及嫁人時的體面也有了保障。這便是她們這群內庭女官最最看重的事情。能幹的一步步往上爬,成為待诏禦侍卿的也不在少數。體面些的官宦人家看重嫡妻管理內宅的能力,而女官們出宮時所拿的俸祿和所處的品階便是最好的證明。沈莙初進宮時是抱着混吃偷懶得過且過的念頭的,可是偶爾也會考慮像秦湄那樣往更高的地方爬。若不是因着姬浔,也許她一直這麽糾結下去還真就在哪一天妥協了,成為後宮中八面玲珑的娘子軍陣容中的一員。可是就在她一直堅持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逐漸崩塌的那一夜,姬浔在提督府說過這麽一句話:“從今天起,你再不是沈府的人,也不是上陽宮的人,你的主子是我,除了我,天皇老子的話在你這裏也不能作數。”

沈莙起初恨過,後來卻常常因為這句話不再為難自己,反倒想開了許多。上陽宮又怎樣,她的俸祿是內務府給的,該她幹的活,該她當的差她一件也沒漏過。惠妃待她不薄,可她陰差陽錯讓惠妃走進了姬浔的視線,惠妃構陷沈菱她卻也助她鞏固了恩寵。沈府又怎樣,她是沈菱帶大的,吃過沈府的用過沈府的都是沈父和王氏從私占她母親李氏的嫁妝中撥出來的,沈葭一事她已仁至義盡。她不欠他們的,憑什麽要被他們利用糟踐,什麽恪守本分,什麽理所當然,她沒那麽大的本事,也沒那麽寬的胸襟。她不打算拯救衆生,也不去迫害旁人,從前她只有沈菱,可是如今她有了珍視的人,有了敬重的人,有了虧欠的人,也有了重要的朋友,天塌下來來她也只管護住他們。

“咱們在意有什麽用,你不是說咱們娘娘心寬得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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