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阿媛看了一會兒, 便知道這并不是單純的歌舞表演。販賣, 販賣的南境女奴。歌舞, 只是開場的吸引而已。

果然, 短暫的歌舞表演之後, 十多個南境女子排成了一排,胸前被挂上了開有價碼的牌子, 三十兩到一百兩不等。

阿媛一看這價碼, 覺得只有鎮上的大戶能夠消受了。

标價低的,都是些身材偏粗壯的女子, 買來可做粗活,因着南境人素來有踏實肯幹,手腳麻利的優點, 開價便比普通的本地粗使丫頭高得多,畢竟一個頂兩的。

标價越往上走, 相貌越是出衆。這樣貌美的異族姑娘, 用作粗使太過暴殄天物,一般是成為大戶人家的歌舞姬妾。哪個大戶家中有個這樣的姬妾,還是很值得炫耀一番的。

站在一旁的人販頭兒是個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膚色黝黑, 可看五官卻不似南境人,應該是中土去南境的經商者。

人販頭兒敲起鑼,将圍觀者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高聲地講了幾句開場白,然後按價位由低到高的順序将諸位南境女子好好地介紹了一番。

那位開價最高的少女, 名叫絡央,亮綠色的緊身衣裙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軀,精致的鎖骨,修長的臂膀和纖細的腰身卻恰到好處地曝露。更難得的是,她五官深邃,如同大部分南境人,可皮膚并不是十分黑,只是比普通中土人士看着深一些,膚質細膩透亮,猶如珍珠。

正當衆人看得目不轉睛之時,在人販頭兒的示意下,她開口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語氣溫柔,卻有些吐不清字音的蹩腳感,不過阿媛倒是聽懂了她念的是韋莊的詞。

“未老莫還鄉,還鄉需斷腸。”

阿媛回味這兩句,心道,這位南境美人會念詩,卻不知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從南境漂洋過海賣到中土,戶籍問題得不到解決,主家可以随意販賣,就算買到青樓楚館也得認命,更甚者被主家虐待致死也沒有申冤的地方。還能不能回到故鄉,實在是未知的命數。

阿媛看着南境美人,突然多了幾分同情。

衆人驚訝于南境女子竟然還會中土語言,想來人販們為了賣出高價沒有少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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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的擠不進去,便想了辦法往牌樓的石墩上站。

其間有對過路的父子,父親背着背簍,牽着七八歲兒子的手飛快地走着,兒子手裏搖着撥浪鼓,興高采烈。兒子瞧見有熱鬧,笑嘻嘻地便往人群裏鑽,父親卻似乎趕時間不願看這熱鬧,拉着兒子的手要繼續走。可小孩子哪有不願湊熱鬧的,如此便一個使勁往裏鑽,一個使勁往外拽。那小孩大約是被拽得疼了,哇哇大哭起來。父親卻不理會,一把抓起扛在肩頭,徑直往前走了。

阿媛見了,覺得這父親當真狠心,也不怕把兒子的手拉脫臼了,卻見他們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深怕錯過與顏青竹的會面,阿媛轉過頭沒再瞧這熱鬧。

等了又約莫一刻鐘,終于見到顏青竹從一個巷口出來,卻不見他眼中有喜色。

顏青竹見到阿媛在擺攤處望着自己,便又微笑着走過來。

“怎麽?傘賣得不好嗎?”阿媛關切地問。

顏青竹将背簍放下,裏面還剩了五六把傘,他看着傘,眼裏滿是心疼。

“剛剛去傘行交傘,店家正在修葺鋪面。又是漆又是木屑的,我怕弄髒了傘,就把背簍放在了門口臺階上,又脫了外衫搭上。我想着先去跟老板打聲招呼,然後一起出來驗傘。沒想到,出來的時候,背簍上的外衫早被風吹到地上,招牌上的油漆沒幹,正好滴了些在傘上。傘上塗了桐油,光滑得很,漆一來就順着流,傘跟傘又挨得緊,這麽一來,就廢了五六把傘。”

阿媛取了一把傘出來,見傘面确被黑漆染了,雖然面積不大,看着卻很刺目。又撐開來看,見傘襯處都用五色絲線做了裝飾,顯然花了許多功夫。

阿媛也是覺得可惜,只得安慰顏青竹道:“回頭把傘面拆了,重新糊上,還是能用的。”

顏青竹怕那些黑漆糊到阿媛手上,便接過傘小心合上,道:“只能這麽辦了,不過改出來也是次品了。按理說,我這次沒交足貨,要壓些錢才是,不過老板說,畢竟是他的漆毀了這傘,就讓我補做好了交貨,錢就不壓了。我想着就這麽辦吧,畢竟是我自己沒保護好傘,回頭還是重新做過。”

顏青竹将傘放好,見阿媛還是心疼的模樣,便又笑道:“好了,我們不想這些事兒了。重做幾把傘而已,對我來說小事一樁!不是還有粽子嗎?賣了粽子,錢又回來了!”

阿媛見他渾不在意,便也點頭稱好。

兩人見碼頭處的人都被南境美人們吸引走了,并不是個好賣處,便合計着分頭去叫賣,這樣能早些買完,便有時間再去瞧瞧妝臺、喜服、被面等需要添補的物事。

只是二人又不願分別太久,于是約定一個時辰後,不管賣沒賣完,都到碼頭處彙合。商量好了,二人便各自行去。

……

鎮東的福慶橋今日好生熱鬧,橋下是處彙流,游魚多不勝數。每逢端午節,往橋上過的人,便往橋下扔一個粽子,有祈福之意。今日雖不是端午正日,但橋上橋下已彙集了不少人。橋上的人剝開粽子,一點一點捏着往水裏扔,橋下的人劃着船,看着各色游魚激烈争食的模樣,趁着機會網上一兩只黃魚。

端午節食“五黃”,黃魚便是其中之一。

網到魚的人贏得周圍一片喝彩,卻并不炫耀,也并不繼續投網,只是朝橋上喂魚的人道聲謝,默默劃着船走了。

橋上的人也并不多喂,深怕把魚撐死了,将手上那點粽子慢慢扔完,就換位置給其他人。

正當熱鬧之際,天公卻不作美,一陣暴雨傾盆而至。梅雨季節,時而陰雨連綿,時而大雨滂沱。所謂“吃了端午粽,還要凍三凍”,便是描繪的這種天氣。

橋上的人撐傘的撐傘,抱頭的抱頭,奔串進各個巷口,順着屋檐樹蔭跑了個沒影兒。橋下的人趕緊戴上鬥笠,縮進船艙,槳一劃,篙一撐,只一會兒功夫,就行出幾丈。

一時間,橋上橋下沒了人的蹤跡。只一些米粒還漂浮在蕩漾的水面,仍有游魚争相取食。

與橋相距七八丈,有個八角亭,亭中正有兩位少女避雨。兩位少女,看似主仆,小姐樣貌秀麗,衣着不俗,看去明豔照人。

“小姐,等雨小些,我們就回去吧。要是老爺知道我們偷跑出來……”婢女裝束的少女開口道,目色滿是擔憂。

“小琴,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不要老想着不好的事,好不好?一會兒雨小了,我們就去逛逛集市,聽說端午節有許多巧東西賣啦,可惜我都沒見過。家裏人都在看戲呢,誰在意我們有沒有出來?”小姐渾不在意。

小琴喃喃道:“可是下雨了,誰還看戲啊……”小姐似沒有聽到這句話,她雙手抓着欄杆,彎着腰,埋着頭,好奇地看着亭下的流水,“小琴,你看!這條紅色的魚像不像我們傘上的這一條?”

小琴心不在焉,無奈地答了一句,“像。”

小姐卻意趣正濃,從小琴手中拿過傘,撐開來仔細對比着。

“确實很像呢,這條魚畫得活靈活現,這位傘畫師真了不起!”

小琴不以為然,“小姐,再了不起也不過是個匠人嘛。小姐将來的姑爺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将來宋公子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小姐做了官夫人,老爺臉上可是大大的有光。”

小姐聽了這話,活潑的面容頓時有些沉郁,“難道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我爹白手起家,做到枕水鎮一大富,不也很了不起嗎?我若嫁了這麽一個讀書人,将來我爹的家業誰來繼承啊?這書生,他是懂做生意?還是會做傘,做燈籠,做團扇?”

小琴暗道小姐不知世事,想起老爺的叮囑,便道:“等姑爺考取功名,便是光宗耀祖之事。能與這樣的人攀親,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怎是一兩樁生意可比的?如今小姐未來的公婆都住到家中,小姐該好生侍奉才是……”

小琴話未說完,腦袋上就被狠狠地戳了一指,疼得她“哇”地叫出聲來。

“小琴,你今天說話的腔調……老爺加了你多少工錢?你再說這些糊弄我的話瞧瞧!”

小琴十分委屈,“哪有加錢?老爺說,我不好生勸着小姐,還要扣錢呢!”

小姐看着小琴呆呆的樣子,忍不住笑道:“好啦,好啦,難為你了。回頭我爹問起,我不會拖你下水的!”

小琴吸了吸鼻子,沒再言語。

而小姐的視線很快轉到了福慶橋上,那裏似乎有個極吸引人的物事,看得她瞬間直了眼。

兀自低頭的小琴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小姐的聲音悠悠傳來。

“小琴,你看!橋上那個人像誰?”

小琴順着小姐的目光看去,只見橋上有個模樣斯文的年輕男子,背上背着竹簍,手上撐着把山水畫油紙傘。面容說不上多麽俊俏,衣衫更是鄉下人打扮,可卻不像普通鄉下人佝偻着背,而是像竹子一般挺拔。

“像誰?”小琴有些疑惑。

小姐靈動地眨了眨眼,“今天家裏才找了戲班呢!”

小琴吐吐舌頭,“小姐是說,他像許相公?”

“是啊!你看他打傘背簍,立于橋上,多像白娘子和小青看到的許仙?在斷橋上。”

小琴不願茍同,“哪裏像了?一看就是個鄉下人!要我說呀,宋姑爺打把傘站在橋上才是像呢。”

小姐一想,戲裏許仙懦弱無能,倒是和那個宋書呆子像得很。眼前這個男子,卻顯得硬氣一些。把宋書呆和許仙一套,頓時覺得兩人都更加讨厭了!

“小琴,你要是再提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今天就別跟我回去了!”

小琴瑟瑟地應了聲是,心裏打着鼓一般想,“小姐這是怎麽了?平日不是最愛白蛇戲嗎?還以為說宋姑爺像許仙,她會對姑爺改觀。沒想到卻是這個反應。”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刻鐘,空中只飄着零星的小雨,人們又帶着雨具陸續出來活動。

“小琴,你聽,那個打傘的年輕人,他在叫賣,賣的什麽?”小姐的情緒壞得快,好得也快,看到好奇的事物馬上變得興奮。

小琴仔細聽了聽,“好像是粽子,臘肉粽子。”

“小琴,我們過去買幾個嘗嘗!”

小琴正想說,自己過去買,小姐在這邊等着就行。沒想到小姐猶如靈巧的飛燕,瞬間已躍出亭子。小琴只得一邊呼喊着,一邊撐了傘去追趕。

距八角亭不遠處,有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宋明禮和劉靖升為了躲雨,已在此處逗留了一會兒。

“明禮,想不到你未來的新娘子看起來是個這麽有趣的人!我還沒見過哪家小姐跑得像她這般快的!真是動如脫兔啊!”劉靖升用折扇敲了敲宋明禮的肩頭,哈哈笑道。

端午節兩人都各有各忙,本是趁着今日出來游玩的,沒想到在這裏碰到柳家小姐。宋明禮雖未與

柳小姐有過言談接觸,卻在柳家打過幾次照面的,因而在此駐足時,立馬認出是自己的未婚妻。

起初劉靖升見宋明禮神色有異,自然尋根究底,宋明禮不善掩飾,只得說了實話。

兩人在樹下觀察良久,柳小姐的話語并未聽得清楚,卻知她與婢女對話叽咋如麻雀,并不顧及環境。舉止随意,實無閨秀之儀。

此刻,宋明禮聽完劉靖升的評語,以為劉靖升打趣他,尴尬不已。

“在柳家的時候,瞧着也是溫文爾雅的,想不到是眼前這般。看來那等娴靜,皆是僞裝。商賈之流,果然奸險。只是如今,我與雙親皆受惠于柳家,這樁親事,我若反悔,豈非不義?”

劉靖升聽了這話,有些不樂意了,“什麽叫商賈之流,果然奸險?我家從前也是經商的,好不好?”

宋明禮趕忙解釋,“劉兄,你知道我不是說的你。”

劉靖升嘆口氣,“明禮,我知道你說的不是我。不過,你的想法太過迂腐了。我曉得,若不是你父母一個勁兒地勸你,你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這門婚事的。可是,能與柳家這樣的大富結親,沒有壞處。将來有幸高中,有了一官半職,可職位還是從小地方開始的,這些大富,可為你做根基。當今情形,不比前朝,朝廷整改戶籍,商戶與農戶實無高低之分,人們瞧不起商戶,是長久遺留的偏見而已。從前還有商籍子弟不得入仕的規定,你再看看這數十年,朝廷官員裏,多少富商子弟?再說有了錢,再置點田地果林茶園,要換做農戶身份又有何難?柳老爺難道會辦不到?”

宋明禮其實也明白自己有些自命清高,可多年詩書浸潤,他并不能做到完全脫離自己的思想境界,屈服于現實。可又曉得,自己走到今天這步,已經多有屈服。矛盾之下,只得連連嘆氣,“我一向以為,娶妻當求淑女。而當官是為百姓謀福利,當不為利益左右。可如今……”

劉靖升勸道:“這位柳小姐雖算不得淑女,卻是嬌憨可愛。你人本就悶,再找個淑女,豈不是兩個人一起悶?她在家裝淑女,說明人家确實想跟你攀親啊,柳家重視你,将來才會花力氣助你功名。至于當官,為百姓謀福利不假,卻也不可不為自己謀福利。若是對自己沒有好處,我們寒窗苦讀是為什麽?再露骨一些說,若是沒有好處,瑜楓書院為何花大力氣把你接到書院,幫你在汐州落戶?”

宋明禮沉郁地點頭。

劉靖升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不要想那麽多了,距離秋試僅餘三月,還是用心在學業上好。聽說京城那邊流出了一份觀風題,應該快到汐州了,到時我們可得好好揣摩。”

福慶橋上,柳小姐和小琴已買了幾個粽子美美地享用。

而那個叫賣粽子的人,自然就是顏青竹。顏青竹一路行來,粽子已賣去三分之二。他還是第一次嘗試這樣的買賣方式,以前他賣傘并不需要這麽走街串巷,把傘送到傘行後,剩餘的找個攤點擺上就行。而吃食這種零碎物事,賣不掉就會壞掉,因而必須辛苦地叫賣,才能快些售出。念及此處,不由得有些心疼阿媛,自是發願要讓她今後過得舒心閑适些。

這邊,小琴本想提醒小姐,當街吃食十分不雅,可又知道自己的話根本沒有用,不如賣力吃粽子呢,當真是十分美味的。

柳小姐一邊嚼着,一邊不忘和顏青竹說話。

“這粽子是你包的嗎?男人也會包粽子的嗎?在我們家都是廚娘包的,不過都是白粽子,蘸醬油或者糖吃,我覺着還不如你這個好吃呢。”

顏青竹笑道:“是我家嬸子包的。不過,這技藝應該不分男女。很多酒樓、糕店,那也是男廚子來包的。”

柳小姐“哦”了一聲,“我都不知道這些呢。我家沒有開過酒樓、糕店,只有燈籠鋪,團扇鋪,傘行。”

“傘行?”顏青竹有些好奇。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事,請假一天,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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