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朝順德十七年正月初四,雪滿京城。

這場大雪,自昨日午後,下到了今日,京城之中大街小巷,千屋萬廈,盡被積雪覆蓋。

還在年中,京城這繁華之地,卻是人跡罕絕,聲響不聞,大雪之中,只聽肅肅聲響,仿佛一座空城。

一大清早,李老四開了自家房門,探頭一瞧,但見那天上依舊搓綿扯絮一般,大片的鵝毛簌簌落下。自家院裏,觸目一片銀白,拴牲口的木頭樁子、腌菜的土陶缸子連同那木頭半扇門,都被壓在了厚厚的積雪下頭。

他搓了搓手,從門後拎出一把掃帚,掃起雪來。

屋中,他渾家低低叫了一聲:“當家的,你做啥呢?”

李老四頭也不回道:“我将雪掃掃,你睡你的。”

那婦人卻披了件襖子出來,嘴裏咕嘟着:“京裏被圍幾天了,大夥都不敢出來,還掃啥子雪?你有幾個腦殼夠砍的?”

李老四沒好氣道:“婦人便是不知事,若是這等天長日久困下去,咱日子不過了不成?大年下的,這成什麽樣子!”嘴裏說着,一面揮舞着掃帚,将院中掃出一條道路來。

他幹的熱将起來,身上也冒出了騰騰白氣,便将身上裹着的襖子脫了,精赤着臂膊。

那婦人也沒進去,自家也拎了一把掃帚,一面幹一面同他低聲争執些什麽。

兩口子正拌嘴,忽聽得巷子外頭,遠處傳來一陣極重的腳步踏地聲響。

那腳步聲齊齊整整,一步一步,如同擊鼓一般,敲在兩口子的心上。

李老四同他渾家,一齊白了臉面,丢了掃帚,忙忙回到屋中,關緊了門扉。

被圍困了四日的京城,終是破了。

安國公府門前,人頭攢動,丫鬟仆婦家丁小厮,擠在一處,低垂着頭,不敢有一聲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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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安國公蕭潼,同他的夫人蔣氏,就站在人群前頭。

雪依舊在下着,撲簌簌的,落在每個人的頭上,仿佛千鈞重擔,壓得人擡不起頭,喘不過氣。

自西南而來的叛軍,一路勢如破竹,只用了短短半年的功夫,便直攻入京城,并于大年三十的夜裏,将京城團團圍住。

朝廷腐敗已舊,叛軍一路打來如摧枯拉朽。

但京城的權貴們,滿心想着京畿重地,有重兵把守,區區一夥烏合之衆,怎樣也不會是朝廷親軍的對手,依舊在紙醉金迷、糜爛奢侈的日子裏醉生夢死。

然而,叛軍只将京城圍了短短四日,便不攻而破。守城的官軍,竟然在守将林城帶領下,獻城求和。京城大門洞開,叛軍如入無人之境,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偌大一座京城,便已落入了叛軍掌握之中。

蔣氏将頭略擡了擡,悄悄望向那些叛軍。

這些兵士,同她往日在京中見到的,騎着高頭大馬,身着輕裘錦帶,微胖而白淨的軍士不同。他們一個個皮色黝黑,剛勁魁梧,矗立在風雪之中,猶如一尊尊鋼鐵鑄造的雕像。那一張張臉孔,竟是整齊劃一的沒有神情,冰冷剛硬,仿佛石頭雕出來的。

蔣氏的目光,在觸及叛軍手中那明晃晃的兵刃時,心頭一顫,一股寒意自背脊上蹿起,直透骨髓。直到此刻,她才大從心底裏的感受到,這是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叛軍。

縱然蔣氏只是個深閨婦人,亦也聽過不少關于這叛軍的傳言。

有流言,這叛軍的首領,是個傳奇人物,是真龍天子下降,其舉事之時,有五彩祥光,故流民草寇皆肯歸順,奉其為王。

一說,其人極善,嚴苛約束軍紀,軍隊所行之處,絕無肆擾百姓之事,甚而調撥軍士,幫助窮困百姓驅逐匪患。

叛軍之中,上下如一,首領衣食,與尋常軍士無二。故此,叛軍軍心極忠,人人為主,作戰之時各自向前。

又一說,其人極惡,性情殘暴嗜殺,曾将守城官員車裂分屍,更将其阖家老小十餘口斬首,首級懸挂于城頭。

傳言種種,莫衷一是,但唯有一種,流傳最廣,甚而蔓延進了京城——唯有此子,方是大周的真命天子。

盡管朝廷下了各種嚴刑酷法,亦沒能制止這流言在坊間傳開,直至如今,叛軍攻進京城。

叛軍進京,并沒有直取皇宮,而是将安國公府團團圍住。這一舉動,令安國公府上下惶恐不安,人人自危。

安國公蕭潼,并不掌兵,也不是什麽權臣,叛軍為何獨獨要圍住安國公府?

蔣氏心中縱有不安,卻并不怎麽害怕。她家老爺早跟她通過氣兒了,叛軍如打進來,安國公府定然率先投降。

自來的規矩,為安撫人心,新帝是絕不殺降臣的,并且為彰顯仁慈寬大,還會加以善待。就算周朝改頭換面,江山易主,他們安國公府的榮華還會代代傳下去。

想到這裏,蔣氏心中稍稍安定下來,竟而對那個傳言之中的叛軍首領,生出了一絲好奇。

這個傳說中的人物,不知現在何處,又是怎生模樣?

正當她心中想時,那叛軍忽然自中間分成兩列,但見一人一騎,自風雪中行來。

馬匹膘肥體壯,通體烏黑,唯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吸着鼻翼,不住的踏着地面,煞是威風神氣。

馬上騎乘之人,着一身玄色甲胄,一頭烏發高高束起,他兩眸深邃,如鷹隼一般的犀利,兩道濃眉直斜入鬓,鼻梁高挺,雙唇極薄。

這叛軍首領,竟是個俊美如斯的男子!

他左眉骨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然而這不僅沒有絲毫損壞他容貌,反倒令他添上了一抹陰郁暴戾的氣質。

他擡手,輕輕撫了撫坐騎的頭,适才還暴躁不寧的黑馬頓時安靜了下來,他便望向了安國公府衆人。

衆人觸及那目光,心頭都是一顫。

不知為何,黑衣男子那通身的氣派,仿佛如天神降世,不怒自威。不必他開口說什麽,衆人心中已然自發的生出了敬畏之意。

這樣的人,便是天生的王者!

蔣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頓時如一桶冷水自頭頂澆下,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她只覺得雙膝發軟,兩個腿肚子都在瑟瑟發抖,幾乎要死死的咬住牙關,才能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怎麽會是他!

這叛軍首領,竟然就是已廢為庶人、驅逐出京的前四皇子陳博衍!

她身邊站着的安國公蕭潼,也倒抽了一口冷氣,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麽,卻終究沒能說出口,還是退了回來。

陳博衍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番,并沒有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如花容顏,一顆心頓時直直的墜了下去。

人群裏忽然響起了一道尖利的哭叫聲:“四爺,您總算回來了!!”

伴随着這聲響,只見一丫鬟打扮、左臉有疤的年輕女子連滾帶爬的自人群裏沖出,跪倒在陳博衍的馬前。

這丫鬟語不成聲道:“四爺,您回來晚了……嗚嗚……姑娘,姑娘沒了……姑娘走了!二老爺和二太太,去歲将姑娘送到了宮裏……隔日一早,就送出來消息,說姑娘夜裏去了……姑娘一直都在等着四爺……”

陳博衍默然,他只覺得耳中一片轟鳴,胸口似是被千斤的重錘一記記狠狠的捶着,喉嚨裏是一片腥甜。

終究,他還是回來的晚了。

風雪甚緊,大片的雪花黏在他的鬓邊、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

蔣氏按捺不住,急赤白臉的嚷道:“四、四皇子,你可休要聽這婢子的胡言亂語!皇帝要的人,我們莫不是能攔着不成?!”

蕭潼眉心一跳,想拉她一把,卻拽了個空。

陳博衍看着她,目光之中是一片冰涼,他颔首一字一句道:“如此說來,她說的便都是實情了。”

話音低沉,冰冷之中帶着肅殺,重砸在蕭潼與蔣氏的心口。

蕭潼急急上前,卻被軍士攔住,他便白着臉面,向陳博衍大聲道:“成王殿下,我安國公府上下願降,自此效忠于殿下!”

陳博衍面色淡淡,薄唇輕啓:“本王,不稀罕。”

蕭潼後退了一步,冰天雪地竟然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滿心的盤算便是叛軍必定不殺降臣,他還能繼續當他的富貴國公爺。然而沒想到,這個陳博衍根本不肯受降。

不肯受降,那意味着什麽?

沒等蕭潼想明白,高架在安國公府門前的柴火和油鍋,便已将答案昭示出來。

火紅的焰火舔舐着鍋底,大鍋之中的油也冒出了騰騰熱氣。雪花落入鍋中,偶然騰起些噼啪的聲響。

蕭潼與蔣氏,看着那鍋中滾熱的油,膽戰心驚,不知陳博衍意欲如何。

有軍士上來問道:“殿下,安國公府如何處置?”

陳博衍面無神色,淡淡吐出兩個字:“逆賊夫婦,下鍋油烹。”

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卻宣告了安國公府人的下場。

蔣氏又驚又懼,登時暈死在地。

蕭潼亦也魂飛魄散,兀自大聲嚷道:“成王,我安國公府願降,你不能誅殺降臣!”

陳博衍目光森冷,開口言道:“本王,偏不受降。”

蕭潼面若死灰,頹軟在地。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被攆出京城、廢為庶人、絕無可能的四皇子會卷土重來,會成為這場争鬥的贏家。

若早知如此,他說什麽也不會把賭注押在宮裏那位身上,更不會聽信妻妾的言語,把侄女蕭月白送入宮中。

但這世上,最缺的大概就是後悔藥。

這一日,安國公府門前那沸騰的油鍋,凄厲震天的哀嚎,焦糊的氣味兒,焦枯的骨渣,成了京城裏所有人的噩夢。

皇宮之中,守衛的親軍早已如受驚的鳥獸四散奔逃。

養心殿上,已成了孤家寡人的皇帝陳恒遠獨自在龍椅上坐着。

他滿面陰冷,看着那個曾被自己驅逐出京的四弟,自門外一步步的走到了殿中。

直到了此刻,陳恒遠還是不能相信,他竟然還是輸給了這個弟弟。

陳博衍看着他,淡淡說道:“是你自裁,還是我來動手?”

陳恒遠嘴角微微抽搐着,那雙眼睛裏滿是狠厲。

片刻,他好似想到了什麽,忽然輕蔑一笑:“陳博衍,你不要以為你贏了。蕭月白,她最終還是當了我的人。盡管她死了,但她還是成了我的女人,我的妃子!”說着,陳恒源的面目越發猙獰,他狂笑叫嚣着:“你就是殺了我又能怎麽樣?!你摯愛的未婚妻,最終成了我的人……”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因為陳恒遠的腦袋已經搬家了,殷紅的血從腔子裏噴湧而出,濺射了一地。那顆戴着平天冠的腦袋,滾落在地下,兩只眼睛兀自瞪着陳博衍,死不瞑目。

陳博衍手提重劍,血水順着劍身的血槽汩汩而下。

他面色冷峻,看着那地下的首級。

明知道陳恒遠是在挑釁他,而他卻也當真被激怒了。

畢竟,到了如今,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事能比蕭月白更戳他的心坎了。

邁過陳恒遠的屍首,陳博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大殿外頭。

殿外,風雪已停,舉頭望去,天際一片蒼茫。

三日之後,陳博衍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延豐。

新帝拒降,油烹降臣,手刃廢帝,這消息在京中傳開,令那些前朝舊部,無不膽戰心驚,人人自危。

然而周朝腐朽,權貴魚肉百姓已久,對于這等消息,尋常百姓只是人人拍手稱快。

陳博衍自登基之後,革除吏治積弊,分田地,興百業,只用了短短三年,周朝便又是一番新氣象。

三年之後,群臣以國不可無後,後宮不可無主,上折奏請陳博衍立後,未準。

又三年,群臣又以後宮空虛,後繼無人,奏請陳博衍選秀納妃,未準。

延豐十四年,陳博衍竟追封前朝已故安國公府嫡長孫女蕭月白為後,群臣嘩然。

延豐十七年臘月十四,又是一個大雪日。

禦前女官明珠立在養心殿外,她呵出幾口白氣,搓了搓手,擡頭看了看天上不住飄落的雪花。

明珠今年已将近四旬了,眼角細細的紋路,和左臉頰上巴掌大一塊的燙傷疤痕,記錄着她走過的歲月,和吃過的苦。

陳博衍稱帝十七載,而她到禦前服侍也有十七年了。

新帝後宮空無一人,只有幾個服侍的宮女和女官。宮裏人皆詫異,為何皇帝會用一個面部有疤的女子為禦前女官,且一用便是一十七年。

這裏面的緣故,只有明珠自己知道。

明珠想了一些舊事,微微出了一會兒神,便見禦醫從裏面出來。

她連忙上前問道:“林大人,皇上如何了?”

那禦醫微微嘆息道:“大約是不成了,皇上也不肯服藥了。”

明珠聞言,神色不由一陣黯然。

禦醫又道:“明珠姑姑,皇上适才吩咐,令你進去。”

明珠應了一聲,心事沉沉的邁步進門。

跨入門檻,龍涎香與藥氣混合成一股濃郁的氣味兒,在殿中彌漫着,令人有些窒息。

大殿之中,竟是空無一人,一切都沉浸在寂靜之中。

明珠一步步走到龍床畔,透過軟黃色帳幔,只見陳博衍卧于其中,原本俊美的面容,變得憔悴不堪,兩只眼窩深深的塌陷,水色的薄唇一片焦枯。

這個戎馬半世,殺伐決斷的帝王,此刻已到了人生暮年,顯露出了日薄西山之态。

明珠只覺得心酸,輕輕道了一聲:“皇上。”

陳博衍聽見聲音,開口道:“明珠,朕時日無多了。”話音沉沉,頗為無力。

明珠說道:“皇上別灰心,聽禦醫的言語,仔細将養着,終會好起來的。”

陳博衍說道:“朕面前,你便不用說這官面上的話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裏清楚。這會兒叫你過來,只想問你一件事。這件事,壓在朕心頭已經有十七年了。十七年來,朕一直都在惦記着。到了這會兒,你可一定要跟朕說實話。”

明珠揉了揉鼻子,語帶哽咽道:“皇上要問什麽,奴婢知道,一定如實講來。”

陳博衍卻忽然激動了起來,問道:“你一定要告訴朕,月白她……她是不是懷過身孕?她懷過我的孩子?”

明珠頓時語塞,當年的事情,再度浮現在眼前,猶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陳博衍終身未娶,全天下人揣測紛纭,甚而有傳言這位皇帝有龍陽之好。然而只有明珠知道,那是因為他心中始終挂念着蕭月白,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明珠還記得,當年那個夜晚,她陪着蕭月白到南安寺中,去為陳博衍送別的情形。

而那個夜晚,也成了他們二人的訣別。

陳博衍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精光,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忽然捉住了明珠的手腕,如鐵箍一般勒的明珠生疼。

“快告訴朕,是不是?”

明珠看着那枯幹的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碎金八寶珍珠手钏,這是姑娘貼身戴着的首飾,也是當年給陳博衍的盤纏之一。

這麽多年了,那些金銀早已在旅途之中耗盡,唯有這串手钏他戴到了如今。

陳博衍幾乎是拼盡了所有的力氣,死死的握着明珠的手腕,歇斯底裏的問道:“告訴朕,是不是?!”

明珠有些不知所措,過去這麽多年了,且姑娘也早已不在了,再把這件事掏出來,或許不過是徒增傷感,那是何必?

但皇帝已将臨終,或許也該知道這些事,至少了結了心中的遺憾。

然而陳博衍卻沒能再等下去,他早已到了油盡燈枯之境,這番質問也耗光了他好容易聚起的那最後一點點的力氣。

他松開了手,頹軟在榻上,朦胧之中,仿佛看見了一道麗影正朝他走來。

“月白……”

陳博衍忽然覺得不甘,他這一生什麽都有了,卻唯獨失去了蕭月白。

而失去了蕭月白,就仿佛失去了一切。

如果,能重來一次呢?

延豐十七年臘月十四,成帝龍駕歸天。

陳博衍稱帝,是反叛起兵,篡奪皇位,其手刃廢帝,油烹降臣,開本朝未有之先河。

雖其治理國家,克勤克儉,兢兢業業,但史書工筆,仍落了暴君二字。

沒有誰知道,他是為了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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