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篇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葉嘉宸再次遇到蕭晚至的時候,腦海裏只浮現出了這句話。她站在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的一側,一如往昔娉婷而立少女模樣,卻是冷眼看他迷蒙着雙目從青樓裏走出來。

蕭晚至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這讓葉嘉宸瞬間清醒了不少,蕭晚至罵他一頓,打他一頓,都比這樣只單單留給他一個背影好。他急忙追了上去,卻見她不知從何處牽出了一匹小白馬,飛身上馬離去。

方向是,再來鎮。

而今是廣德三年,即安史之亂平定後的第三年。而揚州城,繁華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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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葉嘉宸勒住缰繩,就見蕭晚至打着油紙傘看那個破敗的樓閣上的牌匾,三個大字,他曾再熟悉不過。

“你果然在這。”他下馬,将馬拴在那匹白馬所栓的桃樹旁,他記得的,他和蕭晚至在這裏,遇見了一個人。

“公秦學成去洛陽時,我手植桃樹一株,不望他名揚天下,只願他初心不負,安好如故。”蕭晚至回頭,神色恍惚,“後來聞說安祿山起兵,我急急忙忙的就去了信給洛陽,讓他趕緊回來,還托了臨南尋他。”

“我記得的。”葉嘉宸走到她身邊,也不顧臺階上的塵土,坐了下來。“公秦受了重傷,被臨南從屍體堆裏撿了出來,暫時安放在太原。然後我們收到了臨南的信,阿姊本來也要去……”

兩個人都陷入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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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五年,正月。

“什麽?”少女手中的算盤一下被打亂,神情震驚,“難怪我近日總是心神不寧,不行,我要去太原。”

“阿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近日戰亂紛争,到處都不安全!晚至,你別只顧着哭啊,也勸勸我阿姊……”

“宸弟,公秦出了事情,我怎麽能不去?你不要忘了,我比你和晚晚認識他,都要早好幾年!”葉滄瀾一拍桌子,算盤上的珠子上下亂撞,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她卻不自知。

“姐姐。”在争執聲中,一個小小的帶着哭腔的聲音插了進來。連蕭晚至都停下了啜泣,看那個尚在總角之齡的正站在門口一臉驚惶的看着葉滄瀾的孩子。

“疏影。”葉滄瀾怔了一下。

“阿姊,疏影年紀還小,無法駕馭整個藏劍山莊。自父親去世後,這裏一直由阿姊打理,此時阿姊怎能離開此地?”葉嘉宸趁機勸道。

“……”葉滄瀾抱起葉疏影,雙眉緊蹙。

“所以最終去太原的還是只有我們兩個。”葉嘉宸擦拭着手裏的輕劍,情緒有些低落。

蕭晚至卻是也坐了下來,收起傘。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後來滄瀾姐給了我她親手去佛寺求得平安符,托我帶給公秦。從那以後我就在想一個問題,我是公秦的師父,于情于理,我都該去太原的。而你和滄瀾姐,又是什麽,單純的……故友?”

咣當一聲輕劍落到了地上。葉嘉宸回頭死死地盯住蕭晚至,卻見對方握緊了手裏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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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病榻上的少年臉色蒼白,細碎的小傷口無數,但最嚴重的還是身後的一道刀傷,這使得他只能側卧在那裏。蕭晚至見此慘狀不禁又落下淚來,卻見少年艱難的睜開雙眼:“師父,你來了?你別哭,我沒事的……”說着就要起身。

她急忙道:“你別動了,我不哭。”然後胡亂拿手帕在臉上抹了抹。

卻見少年展眉一笑。

“你笑什麽?”端着藥進來的水臨南有些疑惑。

“師父這般人,為了我風塵仆仆而來,絲毫不顧淑女形象。我心裏覺得受寵若驚。”

“……喝藥。”水臨南忍住把藥碗砸到他臉上的沖動,卻被葉嘉宸接過來,“本少爺伺候你喝藥,是不是更覺得受寵若驚了?”

在兩人笑鬧的時候,蕭晚至起身走了出去,水臨南也跟了上去。

“臨南,你老實告訴我。你師兄,為什麽會受了那麽重的傷?你別想着再瞞我什麽,我也托了如今還留在洛陽隐藏着姐妹們打聽了一下,公秦那日的伏擊沒那麽簡單。”

“師父……唉,師兄還不讓我說,我就知道你肯定會知道的。師兄那天本是輪不到他帶領人馬出去巡查的,只是當值的副尉突然病了,而他恰好聽說了再來鎮那裏出現了一位純陽宮門人,到處拿着一塊玉牌尋他們蕭氏一族失散多年的族長幼妹,便主動請纓。”

蕭晚至停住腳步,盯着樓下來來往往的難民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軍功赫赫,再積累不久,是能提游騎将軍的。狼牙軍果然有內應在軍中。那位純陽道長可還有下落?”

“那道長我查了一下,确是無辜之人,名喚蕭翎夜。那日也卷入此役,被師兄所救,嚷嚷着要拜師兄為師,如今也在太原幫忙。呵,這樣的話師父年紀輕輕的,可要被人喚作師祖了呢。”水臨南輕笑道。

“少插科打诨。”蕭晚至也笑了笑,繼而嚴肅道,“臨南。我聽說潼關那裏也有危險,洛陽淪陷,公秦回不了洛陽了,但你要防着他偷跑去潼關,包括長安。”

“師父你……”水臨南察覺到不對,“您不打算在太原久留嗎?”

她無意識的摩挲着闌幹,望着天苦笑道:“我心中有些疑惑,需要北上一趟,去雁門。當然,在此之前,我要先見一下蕭翎夜。”

水臨南跟着她看向天空,天色依然蔚藍,但他卻感覺到面前的少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說起來蕭晚至年紀卻是不比幾個徒弟大的,只是精于醫術,喜歡雲游四方到處收徒,心底還是孩子性居多,但是到底是因為什麽讓她性情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蕭晚至卻是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他:“臨南。這幾年我收的徒弟不少,然而常見到的只有你和公秦,而公秦比你更要聽話。”

水臨南急忙辯解道:“師父,我哪裏不聽話了……”

“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受傷了。你說是被強盜砍的,卻瞞不了我。你雖在青岩萬花學醫幾年,但握筆的姿勢,和公秦很像。我希望公秦也是最後一個天策軍人。”她拍了拍水臨南的肩膀,轉身走進了房間,把葉嘉宸趕了出來。

“臨南,你怎麽了?”葉嘉宸拿着空了的藥碗,有些不解。

“沒什麽。只不過是師父,發現了我的一些小把戲而已。”比如,他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封思別,隸屬洛陽楓字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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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平安符當做信物給了公秦,然後匆忙和蕭翎夜回了一趟蕭家。這時候,臨南的确阻止了公秦去長安,當然肯定也有你的功勞,你帶着公秦去了藏劍山莊養傷,臨南也跟了過來。”蕭晚至慢吞吞的說道,卻是直直的看着葉嘉宸,像是不打算放過他神色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是,他是跟我回了藏劍山莊。我只是跟他說我和阿姊、疏影還有藏劍山莊的大家都很想他。我也沒想到他會跟我走的,因為他當時本來是很為難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就想通了。”葉嘉宸道,“現在聽你這麽說,我也明白了。”

“滄瀾姐在平安符裏大約是留了什麽內容。我也未曾料想二人過往這麽深刻,平日裏一點也看不出來。所以我在北上雁門的時候,聽說了藏劍山莊的大小姐要嫁人一事。不過,他緣何在成親當日去了潼關,并成為了後來追封的雲麾将軍,連塊骨頭也不剩,這倒要問問你了,葉,嘉,宸。”蕭晚至一字一句的叫着他的名字。

“我知道他憂心國事。你們瞞了他潼關之事,我便告訴了他,給了他銀兩馬匹地圖。他感謝我果然是他的好兄弟,還讓我不要告訴你。沒想到被臨南發現了,臨南當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卻選擇了和公秦一起離開了藏劍山莊,不知所蹤。”

“你忘了什麽吧。”蕭晚至突然說道,“當時離開藏劍山莊的,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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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五年六月,長安淪陷。

八月辛卯,張巡及安祿山将李廷望戰于雍丘,敗之。

十月辛卯,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及令狐潮戰于雍丘,敗之。

十月辛醜,房琯以中軍、北軍及安祿山之衆戰于陳濤斜,敗績。

十月癸卯,琯又以南軍戰,敗績。

十一月辛卯,河西地震。

十一月郭子儀率回纥及安祿山戰于河上,敗之。史思明寇太原。

十二月,安祿山陷魯、東平、濟陰三郡。

十二月,安祿山陷颍川。.

是歲,吐蕃陷隽州,嶺南溪獠梁崇牽陷容州。

而安史之亂,共七年三月。

而諸多戰役,生靈塗炭,誰又從何而知親人朋友失散于何處,亡于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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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離開蕭家後就直接北上去了雁門吧。其實不是,我收到了在蜀中的師姐華以安的來信,便先去了成都。哦,你大概不知道我這個師姐,她其實只算是我半個師姐,因為我師父曾指點過她。後來玄宗入蜀,我遠遠地見到了一個人。沒錯,是臨南,或者說是封思別。”

“他告訴我說,你和公秦都在淮南反叛時……生死不明。而他說淮南反叛存在內外勾結的可能,而他懷疑的那個人,現在也和皇室一起進了蜀中。而這個人,和之前洛陽公秦出事,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當時他是個小小內應,提防着所有可能成為狼牙威脅的新秀,如今卻位置高了起來。”

“疏影說你有舊疾,每遇雨季,胸口作痛。是箭傷吧,那是穿透了兩個人的足以致命的一箭。公秦,擋在了你前面。”

“你把滿是血污的平安符帶了回去,然後滄瀾姐就失蹤了。藏劍山莊亦因安祿山史思明之亂而元氣大傷,諸多弟子奔赴戰場——但是他們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尋找葉滄瀾。如今的藏劍,只能叫做葉家,而非山莊了。好在疏影已經長成,即便他阿姊失蹤,他兄長已是廢人,這葉家,他還是能經營的。”

葉嘉宸沉默不語,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回想什麽。

“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那個人,在來揚州就任淮南節度使的路上,遇刺了。刺客是兩個人:一名年輕女子,用劍;一名年輕男子,用槍。”

他睜大了雙眼。

“刺客之中,女刺客已伏誅,而男刺客則帶女刺客屍首逃之夭夭。而那個節度使,明日抵達揚州。”蕭晚至站起身來,悠悠道,“離開蜀中去雁門前,我讓翎夜代我去尋你和公秦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還真的尋來了公秦慣用的那把槍,想是你想讓它葬于公秦身側,才沒有取回來。而那把槍,據說後來被臨南拿走了。”

“翎夜後來去了西域,他聽說那裏有一種光明之法,可助人起死回生,一心想着用這種方法讓公秦複生,我勸也勸不住,只是從此也再未得幸相見。而我最終并沒有到達雁門,半路上我就回來了。因為雁門蒼雲鐵甲軍,亦奔赴中原戰場。而我由在蒼雲的徒弟,接到了我師父留給我的信。他說,讓我走的越遠越好,這場戰争說不定要持續個十年八年,讓我到那時候再回來。”

“此役七年結束,我便以十年為期,重返揚州。”

蕭晚至說到這裏,停了停。

“你肯定疑惑于我怎麽對于你的事情,知道的那麽清楚。曾和你偶遇的少林佛門的陽爻大師因你訴說了你的痛苦,所以使用了攝魂術幫你除掉了部分記憶,暫時封印了你的心魔。而你也沒再回藏劍,天天在這揚州醉生夢死。陽爻大師是我故友,我與他重逢才知道你這些事情。”

“我開始不明白,你為什麽如此針對滄瀾。現在我懂了。你不讓滄瀾去太原,你讓公秦在與滄瀾成婚當日夜奔,你帶回來了她送的護身符——連這點東西你都不想讓它待在公秦身邊!因為那是滄瀾送的。你的嫉妒蒙蔽了你的雙眼,讓滄瀾的後半生都變成了公秦的未亡人。我不清楚你和公秦是怎麽回事,我們幾個明明從前玩的最要好。”

蕭晚至起身,“所以我想來弄清楚,我要打開你的心魔。你很自私,我也很自私。人啊,都有那麽一點自私。”她走向桃樹,解開缰繩,騎上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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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宸從蕭晚至走了之後,一直坐到了第二天的天明。他的心魔,其實并沒有被完全的封印。只是他一直想讓自己忘記所有,沉溺在自己所構想的生活裏。假裝……公秦還活着。

他起身,看也不看重劍一眼,就拿起了輕劍。然後走向馬,然後騎馬向城門奔去。

蕭晚至坐在屋頂上,看着新節度使的儀仗車馬隊伍浩浩蕩蕩的走過來。她還是握緊了手裏的傘——這是她最後的武器了。傘的尖端,有劇毒之針。

葉嘉宸混在人群中,看到了坐在屋頂上戴着椎帽的蕭晚至,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是知道她那把傘的,據說是她師父送給她防身的。所以他同樣也知道,昨日蕭晚至握緊那把傘的時候,其實是對他動了殺機的。只是他不清楚,蕭晚至的雙劍呢?

蕭晚至也看到了人群之中的葉嘉宸,她看到他對自己輕輕地揮了揮手。

然後,騷亂突然發生了,她沒有動。

有一個蒙面人持劍撥開刺客,她沒有動。

劍砍斷節度使的腦袋,鮮血四濺時,她沒有動。

護衛圍攻蒙面人時,她沒有動。

蒙面人負傷殺出人群,護衛隊伍策馬追人時,她突然動了。

在護衛追上蒙面人之前,她截住了蒙面人,用傘尖端的毒針,刺入了蒙面人的心髒。然後她用藥毀去了那人的容貌,拿走了那人身上的武器,然後翻找着貼身之物。

有一張疊了又疊的紙。

聽到有追兵的馬蹄聲,她拿着信就走了。

于是這成為了一個懸案。倒不是說這位刺客比上兩位加起來武功都要好,誰讓那位節度使以為路上除了兩名刺客,進了揚州城,便高枕無憂了呢?

只不過只有蕭晚至自己知道,不是她速度太快,而是從始至終,蒙面人都沒有反抗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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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帽下面的是白發如瀑。

古書有雲,七秀坊絕學妙舞神揚,可醫白骨為血肉。但需傾盡醫者畢生功力。如若那人武功修為不夠,會瞬間死亡。若有有靈氣的武器相伴,大約只是會蒼老不少。比如,黑發瞬白。因此,此為絕學,也是禁術。

蕭晚至坐在一間房間裏,旁邊放着一把劍,那是一把輕劍。她手上是一張展開了的紙,正面一行詩,山有木兮木有枝。是葉滄瀾的字。

反面是十六個字,三種字跡——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前四個字,是滄瀾的。後四個字,是公秦的。再後面四個字,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最後四個字……

她回頭震驚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年輕女子,然後跑出房間外。房間外有一個年輕小倌,沒錯,這是葉嘉宸這幾年來沉溺的地方,這個小倌,乍看上去,和公秦有幾分相像。

而小倌身側,站着的年輕男子見她出來,對她說道:“多虧師父前日對滄瀾相救,使用了絕學,不然真是九死一生了。師父不用擔心,經過這兩天的用藥,滄瀾今日便可醒來。”

“臨南。”蕭晚至張了張口。

“對了,師父。那日你傾盡絕學,雖有我在旁護法,但還好有你雙劍相護,不然恐容華不保。這雙劍靈氣很重,忠心為主,碎了一地,但我給你收着了,我想唐門華師叔那裏也許可以修複。師父,師父?”他見蕭晚至沒有反應,有些疑惑的在她面前擺了擺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蕭晚至突然開口說道,她眼神犀利的看向水臨南,拿着手裏的紙給他看,“臨南,你寫這最後與子偕老四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師父,你好像忘記了,你也曾經因為心魔而找過陽爻大師。”水臨南嘆道。

蕭晚至一愣。

“師父,十年一覺揚州夢啊。揚州,是所有故事的開始,與結束的地方。不,也許并沒有結束,你說是不是呢,師父?”

蕭晚至從頭涼到腳。

那四個字,是她自己的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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