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7)
“什麽仇人,她姓周!她是你生母的嫡親侄女!”
“正因為她姓周,正因為她是母妃的嫡親侄女,朕才網開一面,不予追究。既是周家表妹犯下的罪孽,與秦季勳父女又有何幹?秦四姑娘娴雅賢淑,知書達理,許給修琰又有何不可?”宣和帝語調緩慢,一字一頓地道。
康太妃氣得渾身顫抖不止,正欲出聲,卻忽聽對方又道:“況且……況且父皇曾有遺命,修琰人生大事以他個人意願為主,朕,不過是遵從父命罷了。”
話音剛落,便見康太妃的臉唰的一下全白了,他一時又生出幾分後悔來,正想說幾句話緩和緩和,便覺眼前一花,右邊臉已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個耳光。
“孽子!”康太妃恨得咬牙切齒,“你竟也以先帝遺命來壓我!好、好、好,不愧是懿惠皇後養大的,為着她的兒子,便不念生母之恩,用先帝遺命……你好、你好,當真是我的好兒子!”
她身為當今皇帝生母,卻只撈了個太妃名份,久久坐不到太後位置上去,便是因了一道先帝遺旨。
那道遺旨,如同一座大山般,死死擋住她邁向太後寶座的步伐。
文宗皇帝那道遺旨,除了指定宣王陸修樘為皇位繼承人外,還言明,無論生前還是死後,他的皇後只能唯一人,便是早已過世的懿惠皇後。
有了這道遺旨,宣王順利繼位,于次年改元宣和,便是如今的宣和帝。可亦正因為這道遺旨,讓宣王生母康妃止步于太妃,永遠無法稱太後。
殿內的宮人跪了滿地,紀皇後心疼地拉過宣和帝,正想去拭他臉上紅痕,卻被他輕輕推開。
“朕心意已決,不日将會下旨,正式賜婚端王與秦季勳之女,擇日成婚。”
“你敢?!”
紀皇後輕咬着唇瓣,右手微微揚着做了個動作,傾刻間,殿內宮人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她深深地望了劍拔弩張的母子二人,暗地嘆息一聲,亦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不過眨眼間,諾大的殿裏便只剩下康太妃與宣和帝兩人。
“朕乃天子,富有四海,萬民朝賀,又有什麽是不敢的?”宣和帝張着雙臂,似是豪情萬丈,亦似刻意發洩般道。
“你……”康太妃氣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你當真要為了懿惠的兒子而忤逆我?你難道忘了,當年若不是她,我們母子又何至于分開,我又何至于連親生兒子都輕易不能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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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康太妃滿臉悲戚,兩行淚水緩緩滑落。
宣和帝靜靜地看着她也不作聲,聽着那低低的哽咽之聲,他的心裏卻是失望透頂。
“母妃,真是這樣的麽?真的是母後讓我們母子分離的麽?”
“母妃,我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懵懂孩童了,更不是你輕易利用的棋子。母後故去多年,你怎能仍往她身上潑髒水!你可知道,若非有母後,我早就已經死在了你排除異已的争寵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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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惠皇後多年無子,文宗皇帝數度提出讓她從諸皇子中擇其一養在膝下,這也是一番體貼愛護之意,奈何懿惠皇後每回都笑着拒絕了,只道孩子還是跟着生母比較好。
随着皇後年紀漸長,有孕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幾名皇子降生,自然便有人盯上了‘嫡子’的名份。
皇後無子,養子便是嫡子,有了這個嫡子的身份,将來争奪儲位自是又多了幾分籌碼,再者,後宮當中百花齊放,寵妃來來去去,最長不過三個月,足以見得皇帝薄情,又怎不盼着另尋出路。
故而,在文宗皇帝第四度提出從諸皇子中擇其一歸到皇後膝下,而皇後又不似前三回那般一口拒絕後,皇宮育有皇子的嫔妃們個個心思都活絡起來了。
彼時只為康嫔的康太妃自然也不例外。她确是使了手段成功地将自己剛滿周歲的兒子送了出去,同時,她又害怕在皇後身邊長大的兒子會記不得她這個生母,更怕兒子待皇後的感情勝過她,有了這樣的心思,她便按捺不住地在年紀尚小的陸修樘跟前說些甚俱暗示性的話。
再者,有着這麽一個養在鳳坤宮的兒子,她自然不會放棄利用,略施薄計,便數度借着孩子打擊其他嫔妃,成功地得侍君側,隔得數月,再度有孕,生下了五公主怡昌。
宣和帝胸口急促起伏,眼中失望之色越來越濃,他阖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平複淩亂的情緒。
他并非有意提及過往的,向來疼愛有加的幼弟既然已經對那秦四姑娘情根深種,他原本堅決反對的心思也已有所動搖,只是,母妃對秦氏一族素有惡感,認定了秦府虧待了她的侄女兒,他方才刻意提及秦季勳的受害者身份,其實只是希望能讓生母從那“侄女兒被薄待”的死胡同裏走出來,能夠客觀地、公正地看待秦家人,如此也能讓她自己少些情緒起伏。畢竟,那秦四姑娘進端王府基本已是定局。
而那句‘修琰人生大事以他個人意願為主’的的确确是先帝之言,文宗皇帝久病纏身,自知命不久矣,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傳承均已安排妥當,唯有唯一的嫡子,也是最小的兒子陸修琰讓他放心不下,憶起懿惠皇後雲淡風輕的灑脫性情,他想,他總得讓她唯一的血脈餘生也能過得自在些,故而方對宣王陸修樘說了那樣的一番話,其實,也有暗示他讓幼子當個富貴閑王之意。
最終引發他積壓多年的怨惱的,是康太妃對養母懿惠皇後的一再誣蔑。當年年紀尚幼的他便是聽信了她的讒言,在很久一段時間裏相當的憎恨“害”他與生母分離的懿惠皇後,這種憎恨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養母做出了許多大逆不道之事,有好幾回,他甚至已經聽到了皇後身邊宮人憤憤不平之語。
他想着,等她忍不下去了,便會将他交還給母妃了。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生母得知他有可能被皇後遣走後,驚慌失措地來尋他,讓他無論如何不能惹皇後生氣,不能讓皇後将他趕走,她還說了許多話,他也記不清了,只知道那時候的他很是迷茫。
他至今仍記得當時懿惠皇後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修樘,是真心還是假意,這得靠你自己去區分,用你的心去感受、去辨別……”
他确是已經學會用心去感受、去辨別身邊的真心與假意,他更明白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道理,待他年紀漸長,手上漸有些力量時,又不動聲色地查探一番,終是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樣從宮中一名不起眼的皇子,一躍成為皇後養子的。
“我那全都是為了你,若是沒有我的謀算,你以為你能登上大楚的皇位?你以為先帝會越過陸修琮,甚至越過唯一的嫡子陸修琰,而将皇位傳給你麽?”康太妃用帕子拭了拭臉上的淚子,冷笑道。
“我出身不高,又無貴人扶持,先帝見一個愛一個,後宮嫔妃又多,我若不争取,早晚會成為別人的踏腳石,既如此,我為何不去謀算?”
宣和帝百感交雜,望着眼前這個絲毫沒有半點悔意的女子,心裏已經生不起半點波瀾。
“你自以為手段了得,其實連母後身邊的方姑姑也沒有瞞過去,可笑你至今還沾沾自喜……”他嘲諷地道。
母後的視如不見,何嘗不是為了照顧他的顏面。
“罷了罷了,往事已矣,再提也無益。母妃,誠如你所說,朕如今乃是大楚天子,至高無上,說一不二,朕既說了會為修琰與秦家姑娘賜婚,不管母妃同意與否,這婚必是要賜的。”見康太妃臉色一變,張張嘴欲再說,他伸手阻止。
“母妃,修琰非你親兒,他的婚事自有朕這個作兄長的操勞,便不勞母妃費心了,如今時候不早,朕還有政事要處理,便先回去了。”
一言既了,也不待康太妃反應,一拂袍角便邁步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外間的紀皇後見他出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擔心地喚:“皇上……”
“無妨,回宮吧!”宣和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柔聲道。
“皇上當真要為六皇弟與秦家姑娘賜婚?”親自侍候他更衣淨手後,紀皇後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問。
“怎麽?這難道不也是你所希望的麽?就準你在修琰跟前賣好,便不準朕也當回通情達理的好人?”宣和帝戲谑般道。
紀皇後‘噗嗤’一下便笑出聲來,嗔了他一眼:“明日六皇弟進宮來,聽到這消息後,必是會高興極了。”
“這小子讓朕心裏不痛快了好些日子,朕怎能這般快便讓他如願,再磨磨他。”宣和帝好整以暇。
他可是很記仇的!
陸修琰自然不知兄長懷着的小心思,這日照舊挑了個合适的時候往禦書房來,宣和帝聽到腳步聲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重又将視線落到卷宗上。
陸修琰見他看得認真,也不敢打擾,自顧自地落了座,又給自己倒滿了茶,怡然自得地品了起來。
宣和帝看似認真看書,實際視線卻總是不着痕跡地向他這邊望來,見他如此悠閑的模樣,心裏頗有幾分無奈。
“你又來做甚?”他幹脆便扔掉卷宗,沒好氣地問。
陸修琰咽下茶水,起身拍拍衣袖,行禮恭敬地道:“回皇兄,臣弟懇請皇兄成全!”
來了來了,又是這話!
“朕不同意!”
“臣弟堅持。”
“那秦姑娘到底有什麽好?而呂賀兩家姑娘又有什麽不好?你給朕細說來聽聽,若說得朕滿意了,朕或許便會允了你。”宣和帝靠着椅背,嘴角勾着一絲笑容。
陸修琰愣了愣,回道:“呂賀兩家姑娘沒什麽不好,只是,她們好與不好與臣弟又有何相幹?至于若蕖……”
只是說到那個名字,他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添了幾絲溫柔。
“她好像沒什麽好,只也沒什麽不好,臣弟也說不準,只覺得她的好剛剛好,她的不好也剛剛好,都是剛剛好便合了臣弟的眼……”
又是好又是不好,再夾雜個剛剛好,直繞得宣和帝雲裏霧裏,只細一想他此話,便又不禁嘆了口氣。
他的幼弟,這回真的是栽了進去!
“那姑娘品貌如何,朕總得心中有數方能下旨賜婚,總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詞。不如這樣,你傳個信,讓她到京城來,待你皇嫂見過了,覺得可以了,朕再降旨,你看如何?”他清清嗓子,沉聲道。
陸修琰先是一怔,随即大喜:“皇兄的意思便是準了?”
想了想又覺不妥,急道:“不如先降旨,再見人,也能節省些來回的時間。”
路途遙遠,那丫頭可經不得一路的辛苦與煩悶無聊,倒不如先降旨賜婚,讓她進京待嫁,到時再見豈不省事?
“如今可是急着要娶親了?往日竟像老僧入定般,該!就得給朕慢慢等着!”宣和帝笑罵道。
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道:“先賜婚後見人,那時婚都賜了,她若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朕還能收回旨意不成?”
“若蕖又怎會上不得臺面,皇兄這是明顯的偏見。”陸修琰不高興了,瞬間便板起了臉。
“你……得得得,你有理你有理,這是個金疙瘩,旁人說不得。”宣和帝瞪他,沒好氣地道。
陸修琰心中既激動又歡喜,原以為還要磨一段日子才能讓皇兄松口的,沒想到居然今日便得了準可。
聽宣和帝這般說,他也不反駁,只強壓下心中激動,顫聲道:“那臣弟這便去寫信……”
看着興奮得走路都險些雙腿打叉站立不穩的幼弟,宣和帝輕笑出聲,無奈搖頭。笑過之後又有些感慨,這麽多年來,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失态,這般喜形于色。
陸修琰走出幾步忽地回身,抿唇定定地望了他良久,突然朝他恭恭敬敬地行起了大禮,宣和帝一怔,忙伸手欲去扶,卻被對方避開,堅持着行完了禮。
“皇兄,修琰……”喉嚨似是哽住了一般,陸修琰啞聲輕喚,卻發現那些感激的話怎麽也說不出來,只能紅着眼眶望着他。
康太妃對秦府的惱恨他怎會不知,皇兄敢說出賜婚這樣的話,必是經過一番艱難争取,這份情誼,教他怎不感念!
宣和帝怎不明白他的意思,長長地嘆息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都快要娶媳婦了,怎的還像個小娃娃一般,動不動就要紅眼睛。”
“誰、誰像小娃娃了……”陸修琰背過身去拭了拭眼中淚意,甕聲甕氣地道。
宣和帝輕笑,也不拆穿他:“去吧!”
“嗯,臣弟告退。”
***
陸修琰足下像是踩着棉花,每一步都走得飄飄然然,心裏像是藏了只鳥兒,撲喇喇地展着雙翼想要掙脫束縛振翅高飛,又想飛躍枝頭放聲高歌。
喜悅,無以倫比的喜悅洶湧襲來,這一刻,他只恨不得宣告天下,他終于可以将他的姑娘歸納名下了。
“小皇叔。”熟悉的聲音從身側不遠響起,他側頭望去,笑着喚了聲:“宥恒。”
來人正是宣和帝嫡長子,自幼與他吃住一處,一同長大的大皇子陸宥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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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宥恒望望他臉上掩飾不住的歡喜,亦不禁笑道:“小皇叔這是得償所願了?”
陸修琰不答只笑,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散發着璀璨的光芒。
“既如此,不如讓我請小皇叔喝幾盅,聊表恭賀之意?”陸宥恒笑意不改。
“好,你我二人許久未曾一起喝酒了,今日不醉不休。”陸修琰豪氣萬丈道。
“好,不醉不休!”陸宥恒哈哈一笑,叔侄二人并肩大步離去。
***
日前皇後突然着人搜集京中各府适齡未婚女子畫像,聯想端王的回京以及他頻頻進宮的舉止,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上下均不由得猜測皇後此舉莫非是為了端王?
而這當中最為忐忑不安的,便是一直在等着端王回京的呂賀兩家姑娘。
常嫣折了一條腿,早已喪失了嫁入端王府的可能,那理所當然的,端王妃人選便應在呂、賀兩位當中擇其一,可如今皇後此舉,莫非便是暗示着端王對她們兩人都不滿意?
一想到這個可能,兩府都有些坐不住了,不約而同地通過各方關系打探宮中及端王的意思。
“……我也是從江夫人口中得知,想來也是宮中貴妃娘娘得了消息,端王相中了益安秦府的四姑娘,皇上也已經答應了,賜婚聖旨不日便會頒下。”呂夫人憂心仲仲地将得來的消息告知夫君。
呂大人皺眉:“益安秦府?去年那位作證彈劾江公子的秦伯宗,莫不就是益安秦府之人。皇上……怎會同意此門親事?難道宮中的太妃娘娘也不曾表示異議?”
“皇上素來疼愛端王,雖說未必願意那秦家女嫁入皇家,只王爺若是堅持,皇上想來也不會再反對。至于太妃娘娘,皇上都已經答應了,她便是反對又有何用?”呂夫人嘆氣。
“我只可憐我的女兒,将來竟要屈于一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之下。”一想到寶貝女兒将來或要奉這秦家女為主母,她便覺心疼得厲害。
“小姐,您怎麽了?”外頭突然傳來侍女驚訝的聲音,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還是呂夫人先反應過來,匆匆地走了出去,追上掩淚離開的女兒。
同樣的消息亦傳到了賀府,賀氏夫婦彼此對望一眼,均有些不敢相信,只一時又束手無策。皇上賜婚與否,又非他們能控制的,端王瞧中了哪家姑娘,願娶哪家姑娘為妻亦然。
只自當日常家姑娘緊随端王之後往岳梁而去,他心中便已有數,帝後只怕是更有意常家姑娘為正妃,自家女兒想來只能為側妃。
如今,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正妃換了個人而已。
“爹、娘,請聽女兒一言。”忽地,房門被人從外頭推了開來,夫妻兩人同時望過去,便見女兒賀蘭钰走了進來。
“钰兒……”見她一臉凝重,夫妻二人心中頓時沒底,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什麽。
“爹、娘,女兒都知道了,女兒想說的是,如今的端王,絕非女兒良人!”賀蘭钰溫柔卻不失堅決地道。
“這話是何意,端王人品貴重,朝野上下素有贊譽,怎的非你良人?”賀大人首先表示了不滿。
“只沖他心有所屬這一條,他便非女兒良配。爹爹,端王側妃于女兒來說确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前提是端王心裏分配給所有妻妾的情意必須是均等的。女兒有把握、有信心與常呂兩人競争,卻無把握與那位秦姑娘争。”
“钰兒莫非認得那位秦姑娘?”賀夫人問。
“不,女兒不認得,女兒只知道以端王的為人,既然敢冒着犯天顏之險,堅決要娶那秦姑娘,可見王爺用情已深。秦姑娘既已進駐王爺心房,女兒又拿什麽與她相争?若是王爺将來另有所愛,如此薄情棄義之人,女兒要他何用?若是王爺從一而終,女兒更何必橫插。進去,誤已終生。”
賀氏夫婦對望一眼後,均沉默了下來。
良久,還是賀大人嘆息一聲道:“還是钰兒想得透澈,是為父疏忽了。待過些日子,為父再想個法子在皇上面前求個恩典,準我兒另擇良婿。”
“爹爹不必如此,只靜觀其變便可,說不定王爺會替咱們解決此事。”賀蘭钰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道。
賀大人捊着胡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
秦若蕖不會想到,她雖不在京城,京城卻已有了她的傳說。陸修琰一走便是數月,她初時确是十分挂念,只很快便沒空去想別的了,皆因秦澤苡婚期将近。
秦澤苡心中雖仍對父親秦季勳有些疙瘩,但娶妻如此重要之事,他還是得親自前往郦陽,将秦季勳接了過來。
一年多不曾見到父親,乍一看,秦若蕖險些認不出來。
眼前的男子一身簡單的靛藍長袍,雖瞧來比當年消瘦不少,但整個人卻添了幾分溫潤平和,臉色亦是從容平靜,嘴角含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恍惚之間,她竟有幾分看到空相住持的詭異感覺。
“爹、爹爹……”她結結巴巴地喚。
秦季勳微微笑着沖她點了點頭,這淺淺的一笑,看得她險些落下淚來。
仿佛半生之久,她已經再沒有見過爹爹的笑容了。
秦季勳亦有幾分酸澀,正想擡手輕撫她的發,卻被秦澤苡生硬地打斷了:“阿蕖,去給我倒碗茶來。”
“嗯,好。”秦若蕖抹了抹眼中淚花,乖巧地轉身走開。
秦季勳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秦澤苡卻已別過臉去,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拒絕的氣息。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卻是什麽話也沒有再說。
“公子、老爺,外頭來了幾位據說是從京裏來的人,領頭的那位說是有要緊信函要親手交給公子。”氣氛正有些僵,忽見良安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喘着氣道。
秦澤苡眉頭輕皺:“請他進來。”
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名身材壯健的男子便邁着大步走了進來,先是朝秦季勳父子兩人行了禮,再沖着秦澤苡道:“秦公子,在下乃端親王護衛,這是王爺特讓在下轉呈公子之信,這是王爺恭賀公子大婚之喜。”
正品着茶的秦季勳怔忪,訝然地望向兒子,見他從容地接過對方遞到跟前的信函及一個精美的描金漆黑錦盒,将錦盒遞給良安,自己則拆開信函細細翻閱,神情瞧來卻是有幾分複雜,他一時也抓不準他這是何意。
見秦澤苡折好信重又放回了信封裏,又客氣地挽留欲離開的那人無果,親自送了對方出去後,終于忍不住問:“澤苡,你何時竟與端王有了私交?”
“端王?是陸修琰麽?他回來了麽?”正捧着茶托進來的秦若蕖眼神一亮,順手将茶托塞到一旁的青玉手上,‘噔噔噔’地邁着歡快的腳步走了過來。
行至秦澤苡跟前,她四處張望,盼着能看到那個數月未見的身影,可是最終卻是讓她失望了。
“我方才明明聽到說有從京城來的人啊……”語氣含着明顯的失落。
秦澤苡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腦門上一敲:“敢情凡是從京裏來的人,都是陸修琰?你也就這點出息!”
無端端又被敲,秦若蕖委屈了,沖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用力跺了跺腳,就要轉身回屋。
“吶,你的信,京裏來的,要不要?”兄長涼涼的聲音當即便讓她止了步,她急不可待地奪過那信函,緊緊地捂在心口的位置,對上秦澤苡無奈的目光,又看看秦季勳震驚的眼神,終是低着頭,邁着小碎步歡歡喜喜地回了自己屋裏。
“澤苡,阿蕖她……”秦季勳眼帶憂色。
秦澤苡沉默片刻,終是緩緩地将端王與妹妹之間的情意,以及曾為求娶妹妹而甘願立下了字據之事一五一十地道來。
秦季勳聽罷不發一言,雙唇緊緊地抿着,神色不明。
良久,他才緩緩地問:“那端王在信上又說了什麽?”
秦澤苡垂眸須臾,慢慢地将手中信函遞到他跟前。
秦季勳接過閱畢,臉色一變:“這是何意?難道我秦家女兒還要如同商品般被他人挑來挑去,我秦家女兒還要自動送上門去任人評頭論足?”
求娶求娶,從來只有男兒求着娶,哪有姑娘趕着上前。
“讓阿蕖上京之事,我絕不容許!他若真有誠心,自去求來賜婚聖旨,風風光光地迎阿蕖進門,而不是似如今這般,讓她一個姑娘家千裏迢迢進京給人評頭論足!”
最重要的是,秦家與京城無任何往來,秦若蕖無母親相陪,哪怕由父兄陪着上京,亦容易給人留下不安份不檢點之感,否則端王又怎會不管不顧地要娶她呢?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些,他不能容忍他唯一的女兒有半點被人質疑、被人輕視的可能!
再說句不好聽的,空口白話的保證又有何用,賜婚聖旨呢?端王再有權勢,真正能作主的卻不是他,而是當今皇上。聖旨未下,一切變故都有可能發生,萬一形勢有變,頭一個遭受沖擊的,只會是千裏迢迢進京的阿蕖。
“此事休得再提,哪怕他是皇室貴胄,也斷無如此欺人之理!”秦季勳一錘定音,毫無轉寰餘地。
真正的原因還是他不願意與皇家人,甚至與京中權貴再有接觸,他的女兒,嫁個身家清白簡簡單單的人家就好。
許久之後,秦澤苡擡眸,望着他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臉,嘴角不知不覺間便勾起了一絲笑意,他忙低下頭去掩飾住,沉聲道:“爹爹說的極是!”
秦季勳猛地擡頭,頗為意外地望了回來。
秦澤苡掩唇輕咳,道:“阿蕖是我唯一的妹妹,難道我會不為她好?”
天之驕子果然便是天之驕子,俯首衆生的恩賜之姿擺習慣了,仍是不能替人想得周全。誠然,他相信陸修琰必是已經打點好京城一切方敢來信讓妹妹上京,可是,正如父親顧慮的那般,終究還是考慮不周。
秦府門第本就不高,這一點,無論他再怎麽不願承認,将來阿蕖嫁入皇家,出身必會容易引人攻擊。若是在嫁娶之事上再擺低哪怕半點姿态,只怕更會讓人看輕她幾分。
小丫頭不會在意這些,可身為她的至親,他卻不能不為她想得全面。
端王既然待她有情,那便将這情意徹底張揚開來,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端王陸修琰就是妻子最大、最堅實的倚仗!
所以,他的妹妹不嫁便罷,要嫁,必須要對方求着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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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若蕖甜滋滋地笑着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才依依不舍地将它折好,小心翼翼地收入百寶盒裏。
“四妹妹,你瞧瞧這帕子怎樣?玲珑她會喜歡麽?”秦二娘推門而入。
秦若蕖接過她遞到面前的錦帕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點頭道:“喜歡,玲珑姐姐必定會喜歡。”
“還玲珑姐姐呢,過沒幾日便要叫嫂嫂了。”秦二娘笑着點點她的額。
秦若蕖掩嘴直笑,眼角眉梢全是說不盡的歡喜。
秦二娘被她的喜悅感染,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笑容,只是,當她不經意地望向窗外,入目之處盡是一片喜慶的裝扮,笑容不禁添了幾分苦澀。
若是一切都順順利利的,如今的她也早該出嫁了,親手縫制的嫁衣哪怕被壓到了箱底,但也壓不住滿腹的怨惱及不甘。
“二姐姐,陸修琰、陸修琰給我來信了。”感覺袖口被人輕輕拉了拉,她斂起思緒望去,見秦若蕖臉蛋紅撲撲,眼眸更是異常的晶亮,嗓音帶着害羞,又帶着一絲絲掩飾不住的甜蜜。
“他說我們很快便可以見面了……”秦若蕖說了些什麽她也聽不大清楚,只覺得心裏那股苦澀更濃了,五弟成婚在即,連四妹妹都有了意中人,而她呢,她的良人又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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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頭姐姐,我要看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被人群擠到中間的小不點揪着秦若蕖的腰帶踮着腳尖伸長脖子往外探,可大人們卻将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的,急得他汗都快要冒出來了。
秦若蕖艱難地轉過身來,抓着他肉肉的小手将他拉到身前:“能、能看到麽?”
“送入洞房!”禮賓響亮的唱喏聲在大堂裏回蕩,無色興奮地叫了起來,“看到了看到了,是新娘子!”
秦若蕖笑眯眯地望着那兩對新人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眼前,手裏緊緊牽着無色不讓他到處亂跑。
不遠處的廊下,奉陸修琰之命前來接秦若蕖與無色上京的護衛皺着眉望着那一高一低的身影,沉聲對身邊的長英道:“崔二哥,王爺與聖上可還在京裏等着呢,這日子拖了又拖,秦家父子都沒有讓秦四姑娘啓程的意思,你說他們打的什麽主意?”
長英撫着下颌想了想,斟酌着道:“或許他們是想留四姑娘參加完婚禮再說,畢竟是唯一的兄長成親,作妹妹的不在場未免說不過去。再過幾日吧,過幾日想必就可以了。”
“如今已比原定啓程日期晚了整整半月,王爺倒好說,只怕聖上那裏不好交差。”護衛一臉的憂色。
“家有喜事,延誤啓程也是人之常情,聖上想必也不會怪罪,只到時讓王爺稍解釋解釋便也罷了。”
“也只能如此了,只盼着秦家父子過幾日真的放人才好。”
“會的會的。”長英胡亂地安慰了幾句,其實自己心裏也是沒底。
又隔得數日,本放假娶親的秦澤苡甚至又回到岳梁書院授課了,可卻仍未見秦府有放人的意思,一向沉穩的護衛再也忍不住了,沖着長英抱怨道:“崔二哥,如今婚也結了,秦少夫人也回過門了,秦公子更是已經回書院正常講課了,這秦老爺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秦公子沒有将王爺信中所言告知他?”
陸修琰的命令是讓他二人親自護送無色、秦若蕖及其家人上京,最重要的自然是無色與秦若蕖兩人,至于其他“家人”什麽的,全看秦氏父子的意思。
長英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他獨自一人留在岳梁數月,早已歸心似箭,空相住持那裏已經打好了招呼,無色也已經哄好了,本以為很快便可以帶着小家夥與秦若蕖上京,哪想到秦府那邊卻一拖再拖。
“待我去問問秦公子。”他扔下一句,急匆匆地往岳梁書院方向走去。
正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的秦澤苡擡眸便見長英的身影朝自己走來,止步挑了挑眉。
看來有人耐性告罄了。不錯,比他預料中還要沉得住氣。
兩人彼此見了禮,長英開門見山便道:“秦公子,如今将近一個月,是不是也該啓程了?”
秦澤苡如夢初醒般‘噢’了一聲,下一刻卻又有幾分為難地道:“拙荊新進門,家中諸事尚未熟悉,全賴阿蕖幫襯着,家父昨日更是偶感不适……罷了罷了,王爺乃天家貴人,怎好讓他久等,我立即便回去讓人收拾行李,明日便親自陪着阿蕖上京。”
“公子留步。”長英忙叫住他離去的腳步,無奈地道,“既是府中有事,那便再等些日子。”
若是尋常人倒也罷了,管他誰病了,直接帶着人便走,可這家人卻不同,未來端王妃娘家人,怎麽也得顧忌幾分。
“如此,便勞煩崔護衛了。”秦澤苡笑眯眯地道。
呸,裝模作樣!
長英又哪會看不出他是故意如此,只恨得牙癢癢,想也知方才那番話也是多有水份,只到底不敢反駁,唯有憋着滿肚子不滿回了萬華寺。
卻說陸修琰翹首以待在等着心愛姑娘的到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依舊不見蹤跡,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難道出了什麽變故,以致于誤了行程?只是,長英與萬磊兩人均是能獨擋一面之人,尋常事根本難不倒他們。
“王爺,有岳梁來的書信。”正不解間,忽聽下人來禀,他心中一凜,忙道,“速速拿來!”
接過密函拆開翻閱完畢,他皺着眉頭,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敲長案——
原來是秦氏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