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約是發現自己在耍嘴皮子上永遠沒辦法鬥得過在婦人堆裏長大的姬廉月, 接下來一頓飯下來, 霍顯那邊鴉雀無聲的,連呼吸都快聽不見了。
吃了飯又被伺候着淨手漱口,霍顯覺得這出戲也該落幕了,站起來又要往外走。
姬廉月正垂眼刮茶碗邊緣,臉皮子抖了抖:“上哪去?”
霍顯面部緊繃了下, 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再明白不過:老子去哪還用跟你打報告, 真當自己養了個面首麽?
“明兒歸寧。”姬廉月提醒, “別大清早亂跑, 随本王進宮去。”
霍顯發現,姬廉月只有在有正事同他說的時候才用的“本王”,換句話說,從今往後, 但凡他用“我”開頭的句子,可以一個字都不用聽——
霍顯對自己的新總結很滿意。
“你又不是女人。”
“我是按着公主下降禮八擡大轎擡進你驸馬府的, 怎麽, 你收了嫁妝想不認賬啊?”
“……”
不用聽不用聽。
“你是不是怕我同父皇告狀啊,說你洞房花燭夜上了我第二天酒醒了翻臉不認人……”
“姬廉月!”
“吼什麽, 正常音量就能聽得見。”姬廉月放下茶碗子,“別心虛了,我一個字也不會同父皇還有母妃說的,上蹿下跳,賴地打滾也要嫁的驸馬爺是個無賴, 說出去就很光榮麽?”
既然姬廉月自己都不在意被人當女人看待,那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霍顯彈了彈袍子,答應了,只是一臉冷淡:“你要去便去好了,但不留宿過夜,我下午約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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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顧陽是吧?”
霍顯多看了姬廉月一眼,似乎有些驚訝這人連他社交都清楚——
姬廉月笑了笑,他看上霍顯自然不是只因為他長得好,鬧着要嫁之前他還是調查了下霍顯的背景的,玉虛派掌門門外高徒,獨來獨往卻在玉虛派很有名望,出師後下了山闖蕩了一陣江湖,聽說那點本事當個武林盟主也有希望的……
只是從很早前開始,玉虛派便與聖祖皇帝有約,每一代玉虛派弟子一定會送兩名以上入朝為官為朝廷效力。
霍顯是一個,顧陽是另一個。
要說霍顯在朝中全無勢力其實也并不準确,打小被父親打包送去玉虛派的顧陽是他的師弟,如今官至錦衣衛副使——
錦衣衛是這些年才啓用的組織,是壓制東西二廠的産物,皇帝親衛,從先皇起便放了很大的權,越六部之上。
認真說來,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陸豐能管的住顧陽,這厮也算是權勢滔天,在京城橫着走了。
“我知道了,”姬廉月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榻子前拉過個放了女紅材料的竹籃在裏面翻找,頭也不擡地說,“你去吧,有顧陽給你撐腰,往後你日子也好過點……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姬廉月也就随口一說,霍顯臉色卻十分難看起來——
想顧陽當年在玉虛派勉強也就算是中等偏上,跟在他屁股後頭喊師兄的時候多了去了,何時自己反而需要他來撐腰?
越想越別扭,卻又覺得自己不該如此高傲,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種情況由不得他不認。
但是被姬廉月一說,就覺得分外叫人難受起來。
霍顯站在原地沒動,正在糾結到底要不要跟姬廉月這無知的皇宮貴族科普一下實力與江湖地位這件事,卻看見他捏着兩塊布條走過來——
“擡擡手,我看看這衣袖合适不合适……”
那人窸窸窣窣蹭了過來,霍顯眉頭皺得越緊,這時姬廉月已經到了他身邊,身上那淡淡的玫瑰香膏味傳來,霍顯一擡眼皮子,又瞧見了不遠處那床榻。
一不小心想到成婚那日的荒唐。
不着痕跡推開一步,身後那人卻不管不顧嘟囔着“別動”湊了上來,當他指尖拎着那布條靠上來,霍顯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隔着布料仿佛也貼了上來。
于是肩膀一抖,擡手扣住他的手腕。
姬廉月被他抓了個正着,手裏的那碎布掉落,有些莫名擡頭,又見男人眼中抗拒,他一下子明白怎麽回事:他就是不想碰着他。
平日鬥嘴就算了,這般下意識的舉動卻無聲之間才是傷人。
姬廉月希望霍顯不懂這個,否則他以後會時常利用。
卻架不住心中的難受,彎腰撿起地上那下午縫了半天的裏衣料子,其實沒髒,卻被姬廉月順手扔進了旁邊的炭盆裏:“不要算了。”
霍顯看了眼那逐漸被火盆吞噬的綢緞,明白過來那是姬廉月給自己做的裏衣,他向來是愛惜東西的,不免多看了姬廉月一眼——
姬廉月卻挑起簾布往裏面走了。
拿了另一只袖子也燒了。
霍顯站在原地沒動,這時候又看見姬廉月擡起頭沖自己笑了笑:“顏色不喜歡的話,我再換一種好了。”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倒映着漂亮的火光,不見生氣,仿佛依然輕松……
霍顯發現其實這個人的情緒也不一定就是那麽表面,至少前一秒,他還以為他會暴跳如雷。
霍顯不知道說什麽好,不置可否卻也不想再在這窒息的環境下待下去,含糊地應了聲轉身出了門。
當晚還是睡在側院,這次到時候稍許習慣了。
……
第二日,兩人天未亮便在前院碰了面,姬廉月照例一身豔色宮裝,紅唇如火,纖腰不堪一握,若不是胸前毫無二兩肉,倒真像是嬌滴滴的小姑娘。
霍顯看了他一眼,皺眉,心想他該穿王爺的正式朝服更慎重些。
姬廉月會錯了他的意,擡手扶了扶頭上的金鸾戲珠釵:“不合适?……我就說這釵配這發型就是太浮誇!你還不信!”
轉頭就去甩鍋打扮的女官同婢女。
“……”霍顯無語了片刻,“不是,走吧。”
這就是兩人一早上的全部對話,霍顯一腳蹬上馬車坐進去了,姬廉月站在馬車下面舉了手半天不見他來扶自己,手都舉累了,裏面也毫無動靜……撅了撅嘴,自己手一反握住車門邊,掀起裙子一個借力利落跳了上去。
帶着一身日出前的寒氣,重重坐在霍顯身邊。
馬車噠噠進了宮。
……
觀月帝下了朝在養心殿見了兩人,照例問了下兩人可還和睦,有沒有吵嘴之類的話,大家坐着就相對無言了。
畢竟兩三天能看出個屁來。
好在姬廉月坐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就站起來鬧着要去佛堂找母妃,觀月帝揮揮手打發兒子滾蛋了,單獨留下霍顯談正事——
畢竟是玉虛派來的人,觀月帝對霍顯也是客氣的,只有姬廉月覺得霍顯是個步步為營的弱氣萌新,處處需要他人照拂。
這邊。
姬廉月在佛堂尋到了正在抄經的宸妃。
宸妃母族姓秦,滿門武将,外祖父乃二朝猛将,如今年至五十依然率十萬鐵騎守衛北方邊境,阻北方邊外龜蠻族、毛坦族等數十大小部落入侵,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名,是北方邊境一道不倒的城牆……
話說回來,若非宸妃當年一朝入宮嫁給還是太子的皇帝,如今姬廉月這出衆長相怕也是鷹犬之輩其中一員。
宸妃自小馬背上長大,入宮之後依然開朗潑辣,深得觀月帝喜愛,是以當年幹出扭轉兒子性別之事,也非其他人做起來那般驚世駭俗。
這般人物,卻是被姬廉月吃得死死的。
十歲之後,但凡姬廉月往她身邊一蹭,兩人誰也沒能走出姬廉月是個小公主的迷局,這會兒他把腦袋往宸妃膝蓋頭一放,軟綿綿地叫了聲“娘”,宸妃就放下了筆,戳戳他的額頭:“叫‘母妃’,越發沒規矩!”
“兒都嫁人啦,這聲‘娘’不是喊一聲少一聲麽!”姬廉月“嚯”地坐起來,不高興地撅嘴,“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這會兒就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姬廉月最擅長的就是撒潑打滾,自己教出來的孩子宸妃自己曉得,不同他鬥嘴,只是拉着他說了些家長,又叮囑他對霍顯多忍讓。
對于宸妃說的話,姬廉月有些不以為然地翻白眼,他還不夠忍讓霍顯麽,不然昨晚他都該用折騰一下午的衣袖勒住他的脖子送他歸西了。
宸妃拉着他講夫妻相處。
講着講着話題就歪了,問他們圓房了沒。
姬廉月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回頭看了看身後佛堂的金身佛像,示意他這年輕佛主在上,咱們能談點健康的話題麽?
宸妃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健康的,藏傳佛教還是歡喜佛呢,拉着姬廉月一通問,姬廉月敵不過她,腦袋一低恨不得捂進裙子裏:“洞房那日有過一次。”
“就沒啦?”
“沒啦。”
宸妃恨鐵不成鋼地伸手戳他的腦袋。
姬廉月被他戳疼了:“有一次不錯了,幹什麽呀——”
“尋常男子剛成婚那會兒恨不得抱着嬌滴滴的新娘子死在床榻上,哪像你……你是不好看還是不夠嬌滴滴,就放着自己的驸馬在側院睡還心滿意足的!怎麽着,準備就這麽稀裏糊塗的過日子?你們感情還能好?”
“細水長流——”
“細什麽細!”宸妃打斷他,“長年累月,驸馬爺可就到外頭交公糧去了!”
“哎喲我的娘唷,”姬廉月被戳得腦門都紅了,“您是不是入戲太深了啊,我在怎麽着也是個男兒身,他就算把公糧全交給我我也下不出一個蛋來……總不能讓人家霍顯絕後吧?!”
這點他想得其實是挺明白的,大不了以後把身邊的哪個女官開了臉,讓霍顯納妾然後生了孩子抱過來就完事了——
“你是不是瘋了!”宸妃快叫自己這傻孩子氣死了,“哪有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你要不喜歡他你當初鬧什麽鬧按公主下降禮也非得嫁他不可——”
“……我要是打了讓霍顯絕後的打算他不得更恨我!”姬廉月道,“他現在還後悔洞房那一回呢!不然我給他下藥啊?”
宸妃直接伸手揍他。
姬廉月手臂上挨了兩巴掌,“嗳嗳”叫着躲:“總不能将人硬拖上床,兒子又打不過他……”
這話說得委屈。
宸妃一聽就想到這些年姬廉月被逼受的苦,眼圈一紅嘤嘤哭起來:“改日讓驸馬教你騎射吧,這些年不學的也好好補一補,順便增進夫妻感情……”
“免了,”姬廉月眉頭一皺,“馬臭得很。”
驸馬的臉能比馬還臭。
話一落手臂又挨了一巴掌。
姬廉月又沒個正經報喜不報憂跟宸妃聊了一會兒,到了晌午外頭人通報了聲,他這才告辭,到養心殿去找霍顯準備一塊兒回去。
……
姬廉月到了養心殿外,恰逢露臺上紅鼓擊響,錦衣衛換職。
顧陽身着飛魚服,繡春刀,英姿挺拔站在養心殿門外,遠遠見了姬廉月沖他露出個哈巴狗似的燦爛笑容,姬廉月也同他笑。
“笑什麽?才剛剛擊鼓,換職人都沒到,嬉皮笑臉的像什麽話?”
從屋檐陰影下響起個無甚起伏的音調,一名身高八尺有餘,同樣着飛魚服,佩繡春刀的高大身影走出,那人與顧陽對視一眼,眉眼深邃嚴厲,顧陽立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吧下去。
“豐哥,我的親哥。”顧陽嘟囔着抱怨,“您在姬廉月跟前給我留點面子,回頭他又同我們月娥笑話我,我這當哥哥的……”
一點面子都沒有。
顧陽還沒說話,就被陸豐三根手指捏着肩膀拎出了崗位,只見後者不動聲色往那崗上一站,便成了萬鬼莫近的雕像。
比鐘馗貼畫還好用那種。
“面子都是自己掙的。”陸豐淡淡道。
顧陽不敢說話了。
姬廉月已經蹭了過來,不看顧陽,卻先看的陸豐,那水潤的眸子掃了眼棺材臉,眼珠子轉了一圈:“唷,陸指揮使。”
………………………………姬廉月沒成婚時,和顧陽等一幹錦衣衛鬧騰起來,最愛幹的就是挑釁指揮使大人,去他面前唱唱《十八摸》或者學狗叫。
和顧月娥等一幹京中貴婦鬧騰起來,最愛幹的還是挑釁指揮使大人,只不過不是唱《十八摸》而是往他身上扔個手帕,砸個香囊,遞個情書什麽的。
姬廉月寫給陸豐的情書都能湊本情詩冊子了。
這會兒姬廉月走進了,陸豐看了他一眼,眼珠子就挪回了原本的位置。
得了這一言難盡的一眼,姬廉月已經挂在顧陽肩膀上笑得花枝亂顫。
顧陽拍拍他的腰:“別笑了,豐哥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你別拖累我。”
姬廉月才不理他。就笑自己的。
這邊,霍顯聽見外面的動靜,姬廉月那叫人掉三層雞皮疙瘩的笑聲最為凸顯,他拜別觀月帝開門往外走,一眼就看見和顧陽黏在一起的姬廉月。
兩人見門一開,門後露出另一張俊俏的棺材臉,都愣了下,彼時,顧陽的手還放在姬廉月的腰上。
霍顯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淺淺蹙眉。
又飛快放開。
他有什麽好覺得不順眼的,畢竟這人強尚驸馬的事都幹得出來,同他講禮義廉恥,怕不是對牛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