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凡為夫婦之因, 前世三生結緣, 始配今生之夫婦。
那日雲來客棧初見郎君,品貌非凡,驚才風逸,拟旨下降。嘆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誤郎君二載華年, 幸得平步青雲, 扶搖直上, 又恐生事端, 及時止損,各還本道。
相離之後,願重梳蟬鬓,選聘別家之主。
與君一別兩寬, 各生歡喜。*】
(*唐合離書範改)
霍顯将這單是合離書的聖旨看了三遍,最後的目光落在了“選聘”的“聘”字上頭, 依舊是寫的“月”字旁——
【聘字寫錯了, 耳字旁,不是月字。】
那日, 他站在那人身邊面無表情地指着他的合離書草稿指點他錯別字,笑話他沒文化的模樣仿佛還歷歷在目……
如今那合離書就當真該上了觀月帝的龍印,送到了他的手邊——
錯別字依然還是錯別字,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的,是那個人在提醒他, 聖旨乃他親手拟之,不曾假借他人之手,亦不曾有任何迫害。
……好一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男人怒及之中,順手将明黃聖旨扔進身邊炭火盆中,火舌竄起來将那墨跡一點點吞噬,驚到了旁觀的秦明月。
“這,霍顯,這可是聖旨——”
知道你打江湖中來,視朝廷與皇權為糞土,然而如此這般明目張膽地燒聖旨,這事兒叫人知道了參一本,可不是株連九族的大錯!
到時候就連姬廉月和老夫也,也……哦,他燒的是合離書,霍顯又是孤兒,哪怕株連九族顯然也是孤家寡人一個的。
秦明月看着霍顯面色鐵青,未免生出同情,心裏不知姬廉月又唱的哪出,未免有些埋怨他作掉了如此好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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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姬廉月親斬卑彌略首級,秦明月對他也高看了幾眼,知他并非完全是塗脂抹粉的廢物……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夾在中間,只有嘆息。
老人家看事兒多只看表面,想到軍中傳聞夫妻兩人感情不和,天天吵架,見面如鬥雞,不免覺得,其實合離也挺好……一輩子那麽長,總不能争吵一輩子。
看了眼霍顯,見其臉色難看,想來也只是因為“被合離”拉不下面子,惱羞成怒。
又想到霍顯和謝三郎的傳聞,猶豫了下,到底覺得那鄉野婦人無論如何配不上霍顯一表人才,遂勸道:“霍顯,你同老夫出生入死,共戰沙場,如今管居高位,又生的一表人才,武功蓋世,失了姬廉月個不着調的,自然另有高官之女等這姻親……”
這話自然也是安撫,秦明月也怕霍顯回到京中,怒及揮劍砍了他那不知南北東西的外孫兒——
霍顯可是有真功夫的,如今唯一能看的陸家那小子也不在了,到時候錦衣衛那些個花架子能護得住個屁!
“丈人姥爺此言差矣,”霍顯極其冷漠,盯着那燒的旺盛的火盆看,忽然一頓,苦笑,“你覺得經此一番折騰,霍某還有另娶心思?”
……怎麽沒有?
難不成合離了一次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麽?
秦明月懵逼——
再一看,那戰場上英姿勃發戰神郎君,如今半張臉藏在炭盆跳躍火焰的陰影下,居然讓人覺得沒來由地生出一絲絲頹式。
那漆黑如夜眸光黯淡,漸漸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只是眉頭微斂,陷入死寂。
秦明月一愣,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同外面那些人一樣,并未看懂這對強湊的鴛鴦,也許他們分開的并非那麽歡天喜地。
……
大約一旬過後,大軍入京面聖。
這還要說到,那日聖旨到後,手裏捏着兩道聖旨,霍顯卻當即放慢了行軍速度——原本走了大半預計十天左右便班師回朝的大軍,愣是拖拖拉拉用了二十餘日,到了城外,又以整軍名義停留了幾日,至家門而不入。
倒是叫皇城中,伸長了脖子盼一睹霍将軍風采的小女子們等到容顏憔悴。
終于,當觀月帝一道聖旨下來,令霍顯帶軍不日入朝面聖,那大軍隊伍才拖拖拉拉地動彈得進了京城——
百姓夾道歡呼,途經酒樓雅座擠滿京中貴女。
觀月帝在皇城前親自相應。
手握四萬大軍實權的霍顯一下子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熱的鑽石王老五,往日那些笑話過他,看不起他的人,紛紛只覺得背脊發涼。
人們遠遠便瞧見遠處通體黑色的駿馬之上,男人身着戰甲,頭戴戰盔,腰間佩劍入鞘,英姿勃發,只露一雙冰冷星眸,仿若萬鬼莫近。
霍顯坐于戰馬之上,原本目視前方,只是途經原本雲來客棧舊址,仿若不經意地擡了頭——
如今雲來客棧也成了新的客棧,他這一擡頭引來了那客棧上雅座旁一陣騷動,京中貴女們紛紛含羞推搡,眸光妩媚,手中帕娟遮了半張面……
霍顯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戰盔之後,誰也未能發覺男人目光微暗,只是走在霍顯身邊那些護衛兵,只感覺忽然從身邊傳來一陣寒意,叫人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至觀月帝面前下馬,君臣一陣寒暄——
那看似美好的氣氛裏,沒人不長眼地要去提所謂“合離書學的好不好”“霍将軍可是滿意”……
衆人在簇擁下往皇城中去。
這樣一動,原本按照官階等級所列隊伍未免松散,那些平日裏和霍顯不對付的人懶得惹眼,自然都不動聲色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面或者角落裏。
在觀月帝噓寒問暖裏,霍顯保持着未達眼底的笑顏一一作達,眸光卻不動聲色掃過周圍一群朝臣,最終在隊伍的最角落裏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今日他倒是老老實實一身親王朝服,霍将軍眼力驚人,一眼便見其身着腳踩黑色描金雲靴,袍赤盤領,前後及兩肩各金織盤龍,明豔的紅襯得那張漂亮的白皙臉蛋更是明豔動人……
臉上笑容明媚。絲毫不見合離之人該有頹色,相反,他似乎還吃胖了些,臉叫以前圓潤些許。
霍顯:“……”
姬廉月痛快了,他就不痛快了!
要是合離這麽值得興高采烈,當初何必非要拜堂成親!
而此時,百官隊伍遠處。
姬廉月臉上正挂着真心實意的笑容,和朝中新貴首輔大人曹沿庭閑聊——
姬廉月也是最近才發現這位曹大人雖然年紀輕輕官至高位,卻并非原本以為那樣古板嚴肅,偶爾上奏的時候,奏書上還能夾着兩句不怎麽正經的俏皮話,姬廉月每每都被其逗樂。
今日亦是。
穿戴整齊來見前夫不是什麽愉快的事兒,原本他臉色不好,到了隊伍裏遠遠見了霍顯,就開始不動聲色往後面縮。
一路退到撞着個結實的胸膛,不小心踩到了人家的腳,他“哎呀”了聲晃了晃,正欲回頭道歉,這時候被一只大手握住手肘,穩住了身形。
男性身上的陌生麝香入鼻,他聽見身後人打趣道:“安王爺再退,便幹脆騎到本官的脖子上去好了。”
姬廉月眨眨眼,回過頭便對視上一雙含着淡淡笑意的雙眼,定眼一看,不是曹沿庭又是誰?
兩人對視一眼,倒是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些和平——
本來姬廉月作為一個閑散王爺,手中無實權,無人拉攏更不可能主動戰隊,在朝中與這曹沿庭便非對立。
而如今因為一些不可嚴明的隐喻,而後在隊伍打亂時,兩人雙雙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面。
原本是一前一後保持沉默地走着,姬廉月擡起頭掃了眼不遠處那花團錦簇的霍顯,心中泛酸,忍不住沒話找話:“霍将軍果然炙手可熱,曹大人居然也有被擠至角落,無人問津的一天。”
曹沿庭自然知道最近京中鬧得風風雨雨的合離。
聽姬廉月如此挖苦,也不氣惱,只是一笑:“不知道為何,霍将軍上次歸京之後便對本官頗為不順眼,早朝時也不知道吃了他多少暗地裏的白眼,如今還是不要去惹人家讨嫌。”
姬廉月先是一愣,因為據他所知霍顯為觀月帝親用,有時候甚至連帝王言語他亦不放眼中,更無論參與朝堂派系鬥争……
怎麽會平白無故讨厭曹沿庭呢?
然而聽他說到“暗地裏的白眼”,居然又覺得形象生動,忍不住一掃面上陰郁,笑了:“哦?怎麽會?”
“誰知道呢,”曹沿庭輕笑一聲,“本官和霍将軍素無恩怨……難道是嫉妒本官年輕俊郎,風流倜傥?”
姬廉月“噗”了聲。
想了想,霍顯向來陰陽怪氣,突然讨厭某個人也确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如此交談,姬廉月倒是對曹沿庭生出幾分親近的意思,幹脆放慢了腳步與他并肩而行——
曹沿庭談吐風趣,且很有說書先生的天資,說到方才在沿街風月樓,禮部侍郎庶女想要沖霍顯扔手帕,又怕力道不夠扔不到,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在手帕裏包了一錠銀子……手帕扔到了霍顯的盔甲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當時周圍安靜如雞,所有人都看向她,羞得她當場昏了過去。
姬廉月腦補了下那場面,被逗得哈哈大笑。
傷筋動骨一百天,本就腳傷未愈,眼下嚣張過頭,未注意腳下臺階,一腳踩空差點撲了個狗啃屎,丢了大人——
好在身後曹沿庭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的腰,将其扶穩。
這不碰不知道,一碰就是曹沿庭這般淡然之人也經不住一愣,心想這安王到底是個男人,沒想到腰肢不堪一握,細軟得過分。
心中微詫異,卻還是不動聲色放開了他,微微一笑:“王爺注意腳下。”
姬廉月只感覺腰間一緊又是一松,微微愣神,只感覺遠方似刺來一道極灼熱又似寒冷目光在他腰間,然而待他擡起頭,卻只看見遠處人群中央,男人微微側頭,微笑着,似乎正愉悅聆聽帝王話語。
絲毫沒有注意到角落裏哪怕一秒的樣子。
摸摸鼻尖,沖首輔大人微微一笑,姬廉月只當自己甚是多心,那人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真正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怎麽可能再關注他哪怕一瞬。
……
遠處,隊伍中心。
帝将對談之間。
“……霍将軍?”
觀月帝正暢談北方風土人情,說着說着忽然發現身邊的人沒了聲音,好奇地轉過頭去看他。
卻見身邊男人正不急不慢從某個角落收回目光,眼中寒意還未完全散去,他轉過頭瞥了好奇的觀月帝一眼,笑了笑。
“臣無礙,”他淡淡道,“只是一時被飛過的蠅蚊擾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