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當晚, 霍顯再也沒找着和姬廉月好好談一談的機會。

這個人像是屁股黏在了曹沿庭的身邊, 兩個尋常人眼中在朝堂上最不受霍顯待見的人湊做一堆,苦中作樂,把酒言歡一整晚。

別人只道如今霍顯發光發熱,倒黴了這倆以前嚣張跋扈之人如今可能要夾着尾巴做人……卻不知實際上這一晚,恨得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牙的人, 偏偏就是霍将軍本尊。

一場晚宴鬧至接近月上中宵, 觀月帝乏了先去歇了, 席上這才三三兩兩散了——

衣冠楚楚加人模狗樣的來, 大多數人卻是被府上下人攙扶着走出禦花園的……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 早上還在朝堂上吵得恨不得拔劍的人這會兒都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姬廉月也喝多了些……

嗯,是喝得太多了些。

從來不騎馬的人,拽着人家曹閣老騎來的馬, 非要鬧着把馬騎回自己安親王府去——

曹沿庭看着自己的愛騎被拽得止不住打響鼻刨蹄子,那喝得腿都軟的人還抱着馬鞍要往上爬, 當真哭笑不得。

在姬廉月第三次從馬鞍上滑下來, 眯着眼擡腳努力試圖把自己的腳塞進馬镫裏,塞歪了, 還沒好透的腳踝磕着馬镫,他又期期艾艾地喊:“疼!”

一邊伸手去抓馬鬃。

曹沿庭一時間也不知道心疼馬還是心疼人,一臉無奈地伸手要托住那往下滑的人的腰:“王爺當心……當心它踢你!”

只是在他的手來得及碰到姬廉月的腰之前,從旁已經伸出了兩雙手——

一個是打從禦花園便伺候着這會兒也跟着出來的一個宦官,另外一人則是黑着臉的前驸馬爺, 霍将軍。

最後還是霍顯不怎麽憐香惜玉地攬過還在蹦跶的人的腰。

那宦官似停頓了下,不太尴尬地把手放回了身體兩側,一個錯步,半攏着袖子無甚存在感地退到了宮牆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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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顯基本沒有注意到這號人,這會兒一把将姬廉月固定在自己鋼筋鐵骨似的胸膛前,大手順手摁了把那不安分動來動去的腦袋,警告道:“別動。”

姬廉月愣了下。

然後動的更加厲害了。

然而他力氣無論如何也不會大過霍顯,掙脫不開他的懷抱,男人只是淡定地轉過頭沖着曹沿庭點點頭:“勞煩曹大人了。”

語氣是客氣的,如果那漆黑如墨的瞳眸中淩厲冰冷能稍加掩飾一下就好了。

曹沿庭無辜得很,只覺得霍顯好像更讨厭他了——

無奈地摸了摸鼻尖笑了笑:“無礙,無礙,那王爺就……”

拜托您嘞。

後面四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被霍顯攬着腰固定在懷裏像個連體嬰兒似的姬廉月忽然轉過頭看向曹沿庭,生氣地說:“曹大人,你不說要教我騎馬的麽?”

曹沿庭:“……”

霍顯:“……”

空氣一下子凝固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霍将軍聞言,危險地微微眯起眼。

曹沿庭心想這個姬廉月還真是會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別是故意的吧?

忍不住掃了眼姬廉月,卻見他雙眼迷離,面帶醺意,是真切地喝醉了才有的模樣……嗯,這可是喝醉了、清醒了,都不忘記做個惹禍精啊?

奈何曹沿庭回想了下,剛才氣氛甚好,把酒言歡中他好像是答應了這麽一樁事……只好頂着霍顯那淩厲如刀子似的眼光,幹笑:“改日,改日,王爺醉成這樣,總不能酒後駕駛……按照淨朝律法,酒後縱馬吊銷終身騎行權。”

姬廉月:“可我現在就想學!”

他一邊說着又想去拽曹沿庭愛騎的鬃毛。

曹沿庭都沒來得及心疼,就看見霍顯端着他的腰,直接将他整個人端到了自己的身後。

曹沿庭:“……”

忍不住在心中為前驸馬叫好。

這年頭被甩了還能冷着臉,不計前嫌地給前夫擦屁股的男人不多了。

曹沿庭見狀趕緊爬上自己的坐騎,一牽缰繩跟這對冤家說了句“告辭”,打馬火燒屁股似的便走了……

将這一地爛攤子留給了姬廉月和霍顯兩人。

馬蹄聲噠噠由近而遠,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恰逢一陣夾雜着初冬寒意的涼風吹過,姬廉月昏昏沉沉的腦子也被吹得清醒些許……

轉過頭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男人初生青色胡渣的下巴,熟悉的氣息将他包圍,他呼出的灼熱氣息噴灑在他額間。

眨眨眼,姬廉月原本混沌的眸中勉強有了一絲絲清明,意識到這會兒貼着自己站的人是誰,他皺皺眉。

“松手。”

霍顯放開了他。

只見他搖晃了兩下,扶着旁邊的宮牆想要站穩,手又撐不住整個人往旁邊踉跄了下,霍顯想要再伸手去扶,然而這一次,從陰影中伸出來的人卻比他先一步。

……原來是方才将姬廉月送出來的宦官,他還沒有走。

霍顯微微蹙眉,這一次總算是正眼瞧了那人一眼——

那絕對是個平淡無奇的長相,看一眼便記不住的模樣十分平淡無奇……只是宮中宦官從小送入宮內的便去了勢,多少都缺男子氣概,這人身形倒是高大,垂着眼規規矩矩的,一眼看過去不像個宦官,倒像是個侍衛。

霍顯微微蹙眉,奈何黑暗之中又實在看不清一些細節,于是只好問:“哪個宮的?”

“回大人的話,小的茶房在禦花園跟前伺候的。”那人又将身子伏低了些,嗓音沙啞,像是在磨刀石上挫過。

“聲音怎麽這樣?”霍顯淡淡問。

“小時候學本事沒學到家,惹惱了擡愛的老師父,老師父不耐小的天子愚笨,給灌了滾水長記性。”那宦官老老實實回答。

又深深掃了那宦官一眼。

目光在其扶在姬廉月手上的那手背停頓了下——

只見小公主殿下那雙軟白的手就這麽疊放在對方古銅色皮膚的大手手背上,被人穩穩托住……

掌心與手背貼合,哪怕如此昏暗的光線,依稀可見膚色對比的觸目驚心。

霍顯扯了扯唇角,似薄涼一笑:“看你是不怎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有讓主子的手直接搭在奴才手上的?”

話語一落,便見那宦官手背明顯繃了繃。

霍顯不再多言,只是上臂一撈将迷迷糊糊的姬廉月撈進自己懷中,寒聲道:“下去。”

那宦官稍稍直起腰頓了頓,又一個大禮,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從頭至尾,他始終未擡頭與霍顯對視過。

……

霍顯叫人牽來烏雲,自己翻身上了馬,還霸道地硬是一把将姬廉月也拽了上去。

姬廉月自然不肯,坐在他身前動個不停,男人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沉聲道:“動什麽?”

姬廉月被他拍的疼了,更加不耐煩,吐出一股含着酒的濁氣,胸腔郁郁:“放我下去,我自己回去。”

“本将軍順路,送公主殿下一程。”

“不要你送,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麽?”男人淡漠地問,“剛才不是鬧着要學騎馬?”

他說話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否刻意,唇瓣就靠在姬廉月的耳後,噴灑出的濕熱氣息在他耳廓。

鬧得人起一片雞皮疙瘩。

姬廉月不說話了,混沌的腦子裏只是忽然反應過來這時候自己同霍顯倔也是倔不過他的牛脾氣和力道,索性坐穩了,暗暗拽了把烏雲的馬鬃。

烏雲被他拽的不耐煩的甩腦袋。

這幼稚又賭氣的小動作自然是落入霍顯眼中,暗自無奈搖搖頭,男人的大掌貼在他腰間,感覺到其溫熱,便是忍不住蹭了蹭。

姬廉月感覺到他這親密小動作,炸了:“霍将軍,男男授受不親,手勿亂摸!”

那大掌果然不動了,卻堅持沒有挪開。

“怎麽忽然想學騎馬?”男人在他身後問,聲音裏一點沒有被人揭穿吃豆腐的尴尬,“以前不是嫌馬又臭又髒?”

“忽然覺得它們不臭也不髒了不行麽?”

語落,只聽見身後男人沉默幾息。

悶道:“曹沿庭的馬就這麽好?”

姬廉月:“……”

這人腦子有病嗎?

“你又何必講這樣的話,”他眨眨眼,看着兩道月色中街景,周圍侍從皆退後幾百米,“霍顯,以前我問過你要不要教我騎馬,你自己拒絕的。”

男人捏在手中的缰繩緊了緊,手背青筋凸起。

恍然想起,好像是這樣沒錯。

一時間悵然,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陷入沉默裏。

“霍顯,馬确實又髒又臭,我現在也是這麽覺得的,一會兒回去我得沐浴三桶水才能洗幹淨這身和畜生親密接觸的皮,“他目視前方,一點兒也聽不出指桑罵槐地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一輩子都沒人看不起,說是長在女人堆裏,成了軟骨頭,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上了戰場還不如……”

不如一個真正的女人。

姬廉月閉上了嘴,雖然他沮喪,但是讓他自甘堕落去和謝三郎比,他還是做不到。

殊不知他這話足以誅心,那原本搭在他腰間的大手緊了緊,将他向後摁入自己的懷中。

“哪裏用得着你上戰場那天?”

“呵,”姬廉月輕笑一聲,“誰知道呢?”

他語氣輕如鴻毛。

男人雙目微赤紅,不由得又想到那日,他嚣張跋扈地沖他說,他是皇親國戚,就應該被養尊處優地保護在皇城裏,吃得飽穿的暖,免受戰争流離之苦——

若有朝一日,就連他都挨餓受苦,擔心受怕,那麽必然便是他們這些朝廷臣子,沒有好好保家衛國……

未盡人臣職責。

當時的霍顯對此歪理邪說嗤之以鼻。

然而這一天。

當姬廉月真的說出這樣懂事的話來,霍顯這才方覺苦悶——

小公主被迫長大了,罪魁禍首也許,可能,居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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