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八爺,您終于來了!”張副官一邊把齊鐵嘴往裏讓,一邊愁容滿面的說道,“佛爺已經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了,誰叫門都不應,要是您也叫不出來,我只能讓兄弟們砸門了!”

齊鐵嘴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敢嗎?”

張副官噎了半天,他确實不敢。

齊鐵嘴也知道他是真擔心,不逗他了,嘆了口氣說:“也難怪佛爺這樣,我這心裏都難受得……也不知道窮奇丫頭到底怎麽樣了?”

“八爺,”張副官分外擔憂的說,“您待會兒可千萬別提夫人啊!不然我們佛爺更得傷心的……”

還沒說完,就被齊鐵嘴一指頭敲在腦門上:“你懂個屁!我們窮奇又不是……沒了,怎麽就不能提?現在能讓你家佛爺振作起來的,只有窮奇!”

整個張府都靜悄悄的,偶爾從大廳走過的丫鬟都刻意壓低了腳步聲,來去匆匆不發出一點聲響。齊鐵嘴和張副官停在二樓窮奇的房間外,正要擡手敲門,門卻從裏面拉開了。

門自然是張啓山打開的,他看了定在門口的兩人一眼,然後繞過他們大步向樓下走去。

“副官,備車。”

他的嗓音像是被/幹涸的沙漠過濾掉了水分,嘶啞的不像話。張副官驚醒過來,對着他的背影立正道了一聲:“是。”

齊鐵嘴追過去:“佛爺,你要去哪?”

“紅府。”張啓山答了兩個字。

“佛爺,”齊鐵嘴加快兩步,在大廳正中攔住他,“你是不是先梳洗一下,再吃點東西?”

不怪齊鐵嘴要攔他,實在是他這個樣子太吓人——眼窩深陷,雙目赤紅,滿臉胡茬。身上穿的還是三天前的軍裝,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顆,歪斜的敞在那裏,白色的襯衣上還沾了幾滴殷紅的鮮血。齊鐵嘴連忙上下打量,也看不出他到底哪裏受傷了。

張啓山頓了一會兒,啞着嗓子說:“好。”

“佛爺,你去二爺府上幹什麽?”待終于好端端坐在了餐桌旁,齊鐵嘴開口問道。

張啓山答得卻是不相幹的一句話。“你可還記得斷手李?”他問道。

斷手李?齊鐵嘴雖然疑惑他為何突然提到這個人,但他自然記得,便點了點頭。

張啓山端起面前的熱湯喝了一口:“斷手李曾一眼看出窮奇的異于常人。”

齊鐵嘴也想起來他們曾與斷手李的一面之緣。斷手李何止是一眼看出窮奇的不同,言語之間根本是極為了解的意思。

“佛爺的意思,是要找這個斷手李?但這種高人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上次他出現,是在北平新月飯店。”張啓山面色平淡的提醒道。

齊鐵嘴瞬間明白過來:“所以你去紅府不是找二爺,而是找尹大小姐!”

雖然對張啓山惱恨不已,但事關窮奇,尹新月沒有不幫忙的。不過兩日,新月飯店便送來斷手李的消息,再兩日,便将人穩穩當當的送到了長沙。

斷手李在來之前已經知道緣由,看到少了那個本不該出現的美麗女子也沒有任何意外。他記得他對她說過的話——這不是你該留的地方。不該留。也留不住。

天道循環,世事輪回。迷執造成罪業。但有人會自罪業中頓悟,有人卻明知是罪,寧墜地獄,也絕不折返。

事已至此,即便他被請來這裏,也已經什麽都改變不了。唯一可做的,不過是還原一個來龍去脈。

下人将氤氲清茶,恭敬的放在斷手李面前。張啓山欠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斷手李讓了一下,說:“佛爺不必客氣。”

除了張啓山和斷手李,齊鐵嘴也在。他開口說:“道長,此次請您前來,是……”

斷手李說:“我知道你們所為何事。”

張啓山說:“那就勞煩道長,說說你所知道的吧。”

斷手李嘆了口氣:“我既前來,自當将所知傾囊相告。想必佛爺已知曉,那個你欲相問之人,本是一只窮奇獸。”

張啓山點了點頭。

斷手李接着說:“窮奇雖是兇獸,卻也是上古神獸,化作人形的窮奇,更是神力廣大……”

“你等等!”齊鐵嘴打斷道,“你是說,窮奇她不是妖,而是,神?!”

斷手李面色暗沉,搖頭道:“應該說曾經是神。後來,她遇到一凡間男子,與其相戀。人神結合,天道不容。這個凡間男子又不幸死去……她深陷情劫,不得超脫,最終,堕入魔道。”

張啓山的指尖顫了一下,他不動聲色的将兩只手交疊握起。

齊鐵嘴看了他一眼,代為問道:“這個凡間男子,就是佛爺?不對,是佛爺的上一世?”

斷手李的神情帶着不忍:“不是上一世,應該說是……十世之前。”

“十世?!”齊鐵嘴驚道。

張啓山也驀然擡頭望過去。

斷手李點頭:“為求與愛人再見,窮奇獸甘願在地獄受百年烈焰焚心之苦,但天道的懲罰何止如此!窮奇獸在地獄熬煎百年,再見,這個凡間男子會忘記她,愛上別人……每一世,皆是如此。”

齊鐵嘴只覺得胸口悶得喘不上來氣:“這……這算什麽天道?!簡直狗屁不通!”

斷手李說:“現在已是第十世,也是最後一世。”

“最後?那窮奇會怎麽樣?”齊鐵嘴問。

“歷十世情劫,受千年苦痛,或頓悟飛升,或身毀煙滅。這就是天道!是罰,也是煉,皆在一念之間。”

從剛才起,張啓山一直低着頭,沒人能看到他面上表情。這時突然說:“我不信天道!”

斷手李說:“你應該信。窮奇獸就是因為不信天道,違抗天道,才落得飛灰湮滅的下場。”

齊鐵嘴霍得站起來:“你怎麽知道窮奇飛灰湮滅了!你這個臭道士,我敬你是高人才以禮相待,不是讓你在這裏胡言亂語的!”

斷手李并不生氣:“她直到最後都困苦于男女狹小情愛,不得頓悟超脫,除去湮滅,別無他途。”

張啓山站起來:“我沒有愛上別人!”他說,“我不知道前世如何,但這一世,我沒有愛上別人!她不會死!”

“對!”齊鐵嘴也一瞬間豪氣萬丈,“管它天道地道,我們佛爺要留的人,沒有留不下的!”

可齊鐵嘴的話卻讓張啓山愧疚難當。他要留的人?她當然是他要留的人。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記着她說的話——只要他活着,她就不會死。

除了守着這句話。他什麽都做不了。

“這個,”張啓山坐在桌前,擡手将一張薄紙遞給桌子對面的張副官,“這張紙上的消息,盡可能廣的傳出去。”

張副官接過來,低頭看了一眼,随即驚訝擡頭。“佛爺,如此高的價格回收镯子,而且不論品相,您……”

“還有這個,”張啓山沒什麽情緒表情的打斷他,又遞過去一張紙,“傳下去,若能配成三響環,我張啓山願雙手奉上全部身家。”

張副官看到,那張紙上赫然繪着佛爺從不離身的二響環……

然後,只剩下尋找和等待。

時光翻過第五個年頭。

如果她等了一千年,他想,他熬過的這一千多個日夜與之相比,什麽都不算。

他始終沒有配成三響環。

1939年的秋天,長沙的上空,開始頻繁出現敵軍的偵察機。嗡隆隆的聲音日夜回響,昔日喧嚷的街道,因為人們都出城避禍,漸漸空寂下來。

他一個人走在長街上,更加感覺到這個城市的空闊和寂靜。暮色蒼茫的天空中,沒有雲朵,沒有飛鳥,只有寂寥的空曠,将他淹沒在裏面。

他心裏的痛沒有聲音,也沒有表情。他日複一日的履行着自己的職責,然後他發現,從始至終,他做着自己該做的事,卻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麽。

每日每日,除了城市布防、備戰計劃,他很少再有其他語言。原來這個世界上少了那個人,我們會覺得開口說話都是多餘。

不說話。但他常常在深夜時聽到她的聲音,她輕輕叫他名字的聲音。

張啓山。

撫平他心裏的一些情緒,也攪動起心裏的一些情緒。

當戰争的腳步日益臨近,他感覺到內心的彷徨和恐懼——戰争面前,他要如何不讓自己受傷?又如何不讓她受傷呢?

他沒有辦法。

他想他的心上出現了一條裂縫,因為一個人來了,一個人又走了。然後這條裂縫中被填進去很多,他的生命中從不曾有過的東西。

如果他死了……最近他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這個問題。如果他死了,也許他們會一起死,也許會留下她一個人……他不知道自己希望會是哪種結果。可是,上天願意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結果嗎?

當第一聲炮聲響起。他感覺到撲面的灼熱和落在身上的焦黑的泥土。敵機從頭頂飛過,接連不斷掉落至地面的炮彈的炸響,似乎成了整個世界僅存的聲音。

似乎,但并不是。他還聽到另一種聲響——手腕上的二響環在他每一次奔跑、射擊,在他手中的刺刀沒入敵人的胸腔時,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有溫熱的血液順着指尖滴落,他感覺得到體力的快速流逝。那一天,她站在城樓之上,傾盡所以護住那些他想護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他用刀尖抵住地面,支撐着力竭的身體。他看着那道蟄伏在濃煙和戰火紅光之後的厚重城門。他是一名軍人,為守一城而死本是應當。可是她不應該。

只要你活着,我就不會死。

但如果我死了呢?

一枚子彈割裂空氣,直向着他而來。避無可避。

“叮!”一聲輕響,側面飛來一個小東西,正撞開那枚子彈。

他的心猛然顫了一下。

“佛爺,你怎麽樣?!”二月紅和齊鐵嘴驀然出現,打開子彈的正是二月紅的鐵彈子。

他搖了搖頭。不是她。

一同趕來的還有解九、霍三娘等其他九門中人。那些她救下來的人,現在又來救他了。

他擡起頭,恍惚看到城門正中飄舞着一片熟悉的紅色。當那片紅色飛身而起,越來越清晰的向他靠近時,他終于确定,這一次,不是他的幻覺。

周遭的一切陡然靜止,面前的場景仿佛變成了一張被相機定格的照片。沖殺的士兵維持着昂揚的姿态,燃燒的火光記錄着一次跳躍,飛馳的子彈靜止在一名士兵的胸膛前。

秋日涼風輕輕掠過,吹起她鮮紅裙角,一雙瑩白裸足堪堪點在堆成射擊牆的沙袋上。她還是她,不同的是,身上圍着一條紅色披風,寬大的兜帽蓋在頭上,幾乎将她整個罩住,只有一縷不合時宜的雪色發絲不小心露在外面。

他感到胸腔像是被剛才那枚子彈擊中了,一陣銳痛。

然後,他又聽到她靜如細水的聲音。

她說:“張啓山,你在找我嗎?”

……

作者有話要說:

就到這裏了,番外還要稍等兩天哈!

☆、番外

也許是第三世,或者第四世。她有些記不清了。

夜晚的樹林,靜谧幽深,她赤腳站在鋪滿落葉的林間空地上,靜靜等待。

稍頃,夜色掩映下的寧靜,被一陣急促混亂的腳步聲打破。遠遠的,一個年輕的男子在樹林間慌張奔跑,身後有六七個手握長刀的大漢追趕。

他奔逃着經過她時,驚異的目光和天空中的朦胧月色,一起從她身上掠過——山野樹林,這樣一個身着紅裙的美麗女子,不能不讓人驚異。他很過越過她,繼續向前面跑去。

然後,不過三四米,他又折返回來,氣喘籲籲的停在她面前。

“姑娘,後面那些人是強盜,你孤身一人在這深山太危險了,快些跑吧!”

她看着他說:“來不及了。”

他口中的那些強盜已經趕上來,将兩人團團圍住,看到多出來一個女人,而且是個如此美麗的女人,臉上都露出猥瑣的獰笑。

年輕的男子展臂将她擋在身後。月色清淡,她看到他臉上的蒼白和細汗。

“你們不過求財,”他說着,從衣袖中摸出一個錢袋,扔給那群人,“這些錢都給你們,不要傷人。”

其中一人接住錢袋,在手中略掂了掂,和其餘幾人對視一眼:“我們兄弟本是求財,現在嘛,”視線黏在她身上,“還想求個色。”

訇然而起的笑聲在樹林中傳得很遠。

但那笑聲卻戛然而止。

站在最前,也是剛才說話的首領模樣的人,脖子赫然被一條紅色長鞭勒住。順着鞭身看去,鞭子正靜靜握在一只纖細的手中。手的主人也是靜靜的,她甚至沒有去看那個被長鞭勒住的人,只是輕聲對擋在前面的男子說:“你別怕。”

剩下的幾個強盜愣了一下,然後罵了一聲,舉刀來砍。她沒動,動的是手中長鞭——維持着勒住一人的姿勢,鞭捎驟然無限延伸,如同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靈活的游走、追趕,準确的将剩下幾人全數困于鞭下。數聲刀劍落地聲,原本叫嚣的強盜,面色痛苦的伸手抓着勒緊脖頸的鞭子。

“姑娘……”

握鞭的手輕輕一甩,鞭下的獵物盡皆被扭斷脖子,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

她收鞭看向他:“你說。”

他看着已然倒地而亡的數人,停了一會兒,搖頭說:“沒什麽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他們,死的就是下次遇上他們的人了。”

他愣住,然後說:“姑娘說的是。”

夜色中,他們并肩站在空寂的樹林中,月光透過空隙灑下光輝,如同籠罩下來的淡淡霧氣。

他說:“我是來這山上采一味藥材,不想今日山中霧濃,以致迷路。姑娘為何這麽晚了孤身在此?”

她說:“等一個人。”

“可等到了?”

她點頭。

“那……”他環顧四周,除了他們兩人,和影影幢幢的樹影,再不見第三個人。但見她臉上神情淡淡的,覺得再問下去有些刺探隐私的嫌疑,便不再深問。

“現在天色已晚,很難走出樹林。”他看了一眼躺在不遠處的六七具死屍,“我們往前行一段,找個空地先過一夜吧。”

她點頭同意。

兩人走了一刻鐘左右,在一處幹燥的空地停下。

“你在這裏等等,我揀些幹柴來。”

他走了幾步,一回頭,發現她一言不發的墜在身後。

他笑了一下:“你若害怕就一起來。”似乎全然忘了她剛剛才一人殺了七個強盜。

她看着他抱在胸前的一堆柴,伸出手:“我幫你。”

他側了側身,說:“不用,就到了。”

點燃的火堆噼啪炸響,似乎驅散了些寒氣,她摸了摸心口,那裏暖融融的。

“你不冷嗎?靠近一些,夜間山中濕氣重,小心受涼。”

她看着跳動的火焰。她讨厭火,但仍是往前靠近了些。

一彎新月,靜靜的挂在天上。

身邊傳來另一個人均勻的呼吸聲,他背靠樹幹,閉目淺眠。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然後緊挨着他坐下,微微側頭,靠在他肩上。

第二天,他睜開眼,看到她已經醒了,一個人站在不遠處。一縷晨曦照在她身上,是一種讓他一時失了語言的美。

她轉過身,說:“你醒了。”

他站起來,身前的火堆還燃得很旺。“我們這就下山吧。”

他一低頭,看到她居然打着赤腳,一雙瑩白裸足踩在枯黃的落葉上。他皺了眉,昨夜天黑,他并沒有看到她竟是沒穿鞋的,就這樣跟着他走了一路。

“下山的路不好走,你這樣赤腳怕是會受傷。”遲疑了一下,“姑娘若不嫌棄我來背你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雙腳,然後看他,說:“好。”

他把手上的藥筐遞給她:“有勞姑娘了。”

狹長寂靜的山路,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背着她,她背着藥筐。

山下是一個熱鬧的鎮子。她仰頭,看到高大的石門上寫着:長樂鎮。

長樂。她喜歡這兩個字。長久的安樂。

“我叫張慎之,就在這個鎮子上開了一家醫館。姑娘家住何處,我先送你回去。”

她搖頭:“你回去吧。”

他看着她踩在青石板路上的一雙腳。“前面街上有家鞋履店,我們先去買雙鞋子。”

她在交織的人流中,跟着他走近一家街店。

一雙粉色的精致繡鞋放在她腳邊,他微微錯開目光,她卻半天沒有動作。

他只得重新看過來:“怎麽了?”

她說:“我很喜歡這雙鞋。”

喜歡到一直看着?他忍不住笑:“喜歡就穿上吧。”

走出鞋店,他又問她的住址。

“我家不在這裏。”

“那在哪?”

她說:“很遠。”

他似乎有些為難,但轉瞬展顏。“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若無處可去,我本該邀去寒舍,只是擔心有損姑娘聲譽……”

她說:“不怕。”

他最終讓她住在他家裏。

他些微有些羞赧的告訴她,下個月他會和鎮上一個姑娘成親。

“是一年前就定下的。”他看着她垂在地上的影子,慢慢說。

她提起頭看他:“你喜歡她嗎?”

他說:“我見過她一次,看起來是一個溫柔的好姑娘。我父母也都喜歡。”

但他的父母是不喜她的。在他們看來,她是來歷不明的女子。

“好人家的姑娘哪裏會這樣随意住在陌生男子家中。”有一次她聽到他的母親這樣對他說。

“還好沈家姑娘通情達理,我說明了是你的救命恩人,暫時借住在家中,并無其他。”他的母親又說。

想來沈家姑娘,就是他未來的妻子了。

她長久的看着他。春日細風揚起他們的衣角,地上的兩個影子像是疊在了一起,但兩個人卻是隔開的。

她說:“好。看到你成親,我就離開。”

你已經什麽都不記得,如果我的堅持最後總是給你帶來傷痛,那我所應該做的,便不再是糾纏不放,而是轉身離開,留給你長久的安樂。長樂。這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名字。我放你生活在這美好裏——雖然你是和另一個姑娘。

她還是沒忍住,去偷偷看那個沈家姑娘。

沈府的西側牆外,有一棵高大的古槐樹,黑褐色的蒼老樹皮,俱是光陰留下的風雨滄桑。她坐在伸進院中的一支樹幹上,蒼翠枝葉遮擋住她的身形。

有一個婦人說:“這嫁衣你已經改了四五次了,哪裏還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昨日錦繡坊的馨娘來,見了你這繡工都誇贊不已,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陳媽你不要亂說,”是一道輕柔的女聲,“一定又是你不住口的誇我,人家馨娘不好打擊,順口附和。”

被稱作陳媽的婦人笑着說:“那我說得也是實話,長樂鎮上有誰不曉得我們沈家小姐的蕙質蘭心。”

“好了陳媽,我只在裙角加一朵繡花,你幫我找找還有沒有紅色的繡線……”

她穩穩坐在樹幹上,紅色的長裙垂墜下去。成親也要穿紅色,但并不是她這樣的,要在裙角繡上花,她的裙子上沒有繡花,一朵都沒有。她的手可以握鞭,但不會拿針。

和暖的風不斷将院中兩人的對話吹過來,她看着在層層疊疊的密葉間只露出一角的天空,那麽靜遠……

但她并沒有真的看到他成親。當迎親的隊伍穿過迂長的青石板路,她正站在鎮口,仰頭看着石門上那個她喜歡的鎮名。

喜氣昂揚的鑼鼓聲遠遠傳過來,她輕聲念:“長樂,長樂……”

她返回到那座兩人相遇的山上,原本橫屍的強盜不見了,重新鋪上零星的落葉。她又走去過夜的那處空地,火堆燃盡的餘灰還留在那裏。她學着他的樣子撿來幹柴,在灰燼之上重新點起火焰。

她靜靜看着火光,然後突然想起什麽,往前靠近了兩步。

她坐到他靠過的那棵樹前,輕輕倚在樹幹上。山上的夜風很涼,但她有溫暖的火堆。她感覺到湧到皮膚上的溫暖,可心裏為什麽那麽冷呢?

她伸手蓋住眼睛。沒關系,沒關系窮奇……

夜半,她被腹部的一陣銳痛驚醒,低頭看到迅速浸濕衣裙并不斷洶湧而出的血液。她豁然起身,轉瞬已經站在張府門前。喉口一痛,脖頸間裂開一道傷口,血如瀑布,順着脖頸流淌下來。

皓月無聲,懸在頭頂。

府門大開,她滿身是血,踏進門內。

她被一只手拖住腳步,低頭,聽到一道低啞的聲音:“救……救他……救他……”

那只帶血的手緊緊抓着她的腳踝,她看到她鋪展在地上的裙擺,那裏繡着一圈精巧的小花。

他就躺在廊檐下,頭頂有一盞紅色燈籠,搖曳的暗色燭光照在他臉上,顯出一片死氣。她走過去把他抱在懷裏,她撫摸他的臉,指尖還能觸到暖意,但他卻不能睜開眼睛了。

為什麽?她已經選擇放手了,為什麽還是這樣……

行兇者還沒走,也走不了了。

他們沒想到還有一只漏網之魚,看到她一個弱女子也沒放在眼裏,但待看清楚她形容,還有橫亘在脖頸間還在往外淌血的傷口,如同見鬼一般往後退了兩步。

她看到其中一人腰間挂着一個錢袋,錢袋一角用藍色的絲線繡着一個名字。慎之。

她想起來,在山上的樹林間,他将她護在身後,然後把錢袋扔給那幫強盜。他說,“這些錢都給你們,不要傷人。”

她把他放在地上,對那群人說:“你們殺了他,那就給他陪葬吧。”

“你個臭□□說什麽?”聲音很大,但卻是抖的,而後竟然解釋道,“是他先殺了我們的人。”

她說:“不是他,是我殺的。”

站在後面的人已經一哄而散,向門口跑去,待跑到門前,“轟!”一聲,原本大開的府門竟然自動關閉了。

在驚恐的大叫聲中,死寂的院落內,閃動起一片紅光……

但她的長鞭卻沒能絞殺那群本就該死的人,在鞭子勒進他們的脖子之前,她被重新鎖回地獄烈火中,沒有人聽到她撕心裂肺的诘問。

“為什麽?!為什麽?!”

……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是預備寫兩人大婚的番外的,但是憋了兩天沒憋出來,卻又加了一章虐。。。

☆、大婚番外

我伸手攔住了他要拉下我的兜帽的手,他維持着被阻攔的姿勢,定定望過來。終于我還是妥協,收回了手。

鮮紅的帽檐被掀起,露出滿頭雪色。過了良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

“好不了了嗎?”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才能使他不那麽難過,只是問:“是不是很難看?”

他認真看着我,似是真的在端詳是不是很難看。半晌,他說:“窮奇,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

我點頭。他說過,我也記得。

聽見他說:“現在也是。”

“窮奇!” 齊鐵嘴一路喊着沖進來,後面跟着二月紅、霍三娘、吳老狗和黑背老六,解九爺在後面推着坐在輪椅上的半截李。

“窮奇,陸離一個人把城裏城外的日本兵全滅了,這真的沒事兒嗎?”齊鐵嘴有些擔憂的問道。

在他們進來之前,我已經把兜帽重新罩在頭上。“沒關系。”我解釋道,“他是在生我的氣。”氣我突然這樣不顧後果的跑來。

齊鐵嘴又說:“那個斷手李你還記得嗎?他說你們神仙什麽的不能随意幹涉凡人的生死,不然會受到天罰。”

我點頭:“神确實不能,但我已經不是什麽神了。陸離也不是。”

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不是個好話題,但看得出來齊鐵嘴試着緩解氣氛。他問:“窮奇,你怎麽一直戴着帽子?沒事吧?”

顯然這是一個更沉重的話題。

“沒什麽,”我盡量平淡的回答,“只是怕吓到你們。”

說着,我重新放下了兜帽。我看到衆人臉上的表情先是一瞬間的驚訝,然後是沉重。整個房間很快被壓抑的靜寂填滿。

秋日午後的陽光,從寥廓的天頂灑下來,又透過透明的窗玻璃,播撒的地面上。做出選擇,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我很早明白這一點,所以心裏只是一片寂靜。

白晝時的秋日暖陽退去,夜晚的風帶着幹燥的涼意。

當張啓山借口離開,我知道他會去找陸離。雖然有些事并不想讓他知道,但總是瞞不住的。

他們就在一牆之隔。我伸出手,從那面牆壁前拂過,厚重的牆面變得如若無物。

“她的頭發,不能好了嗎?”我聽到他有些艱澀的嗓音。

陸離說:“能好。”

這個愛說謊的孩子——不待張啓山說什麽,他接着道:“——如果她不趕來找你的話。”

陸離轉過身,與他面對面,他的神情陷在陰影裏讓人看不清。我聽見他說:“張啓山,她的頭發是你現在最不需要關心的問題。”

張啓山看着他。

陸離嘲諷的一笑:“她根本不應該在這時候蘇醒。這一次,我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張啓山不由自主的往前邁了一步,盯緊他的雙眼:“什麽意思?”

“張啓山,她撐不過三年……”

我收起衣袖,轉過身,不再聽下去。陸離說得是最糟的結果,我想我小心一些,努力一些,總還能多活兩年的。這對我來說其實夠了,要知道,我糾纏了一千年,可真正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加在一起,都不足一年。

陸離經常說,你遇到他不過幾個月,能有多愛,怎麽就不能放手?

有時候我也想,是啊,幾個月而已,能有多愛。放手吧,放手吧。這樣一邊想着,就已過去千年。

張府的大宅在敵機的炮火中幸存下來,但戰争開始之前張啓山已經放所有的下人出城,翻倒的桌椅,震落的水晶吊燈和壁燈碎在大理石地板上,無人清理。我慢慢把桌椅扶起來,然後将灰塵和一地的碎玻璃掃幹淨。以後要盡量少動用法力,這樣親自動手做一些事情也沒什麽不好。

我看到他從門口向這邊走過來,也看清楚他的臉色有些并不常見的蒼白。

“張啓山。”我叫他的名字。

“你知道了?”我臉上微微帶出笑意,試圖緩解他緊繃的情緒。

他點頭。

“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其實對你并不公平。過去的那一千年你并不記得,那些事也不應該由你背負。”

陸離覺得遇到他是我的劫難,可我卻認為正好相反。我是經歷了長久煎熬,可他呢?十世輪回,他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清清楚楚,每一世他都未得善終,每一世都早逝慘死……

他說:“窮奇,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未來才重要。”

是啊,我也這樣認為。“只是,留給我們的未來并不多。”

“不會,我會找到辦法。”

“連我和陸離都沒有辦法。”

“我們回東北張家。”他說,“我會找到辦法。”

我想立刻對他說好,我喜歡對他說好。可是這次不行,我表現出難得的執拗。“如果最後仍是找不到呢?”

他皺眉。

我探出手,撫平他緊蹙的眉心。“張啓山,我答應你去嘗試所有可能的辦法,但如果最後仍是不行,你也要答應我,你會聽我的好嗎?”

“你要做什麽?”他的聲音終于不穩。

我輕輕告訴他:“我會抹掉你對我的記憶。”我伸出手指掩住他欲開口反駁的唇角,“張啓山,我知道人帶着執念活着有多辛苦,我不想你那樣。”

我也知道,一個人沉溺于執念,得不到救贖,會有什麽瘋狂之舉,然後慢慢變成另一個人。這些,我不想讓你也經歷。

他黑亮的瞳仁看了我良久,可這一次我毫不退讓,也不能退讓。最後他終于啞聲道:“好,我答應你。”

我想我應該感到滿足,這是我能想到和得到的最好結果。只是對他充滿不舍,還有憐憫,因為很明白那種被留下的孤獨。我想他注定是我身上的傷口。

他和陸離開始頻繁接觸,知道他們在努力尋找方法延長我的壽命。我不再去窺探,盡量讓自己做到保有希望。

齊鐵嘴重新擇了一個成親的吉日。陸離沒有再出走,他說鑒于上一次的血淚教訓,他得留下來确保一切順利進行。

避去白喬的丫頭和尹新月也趕回來。這一次真的不再有意外。

當換上簇新的紅色嫁衣,我伸手撫摸上面精美的刺繡,原來不止有綻開的花朵,還有飛翔在裙擺的鳳凰和領口寓意吉祥的雲紋。

我慢慢走向他,鳳冠垂下的金色流蘇在眼前輕輕晃動。我看到他也穿着紅色的吉服,我像第一次見到他穿上這個顏色,只覺得意外的好看。

隔着數級臺階,他已經遠遠的向我伸出手。我感到有微微的眩暈,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丫頭所說的新嫁娘的緊張的感覺。我穩穩的邁上臺階,手還未來得及遞過去,他已經上前兩步,将我的手緊緊攏在掌心。

寂靜的秋日暖陽和他的親吻,一起落在我的額頭……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HE了………………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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