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單手撐着下巴,忽然正色道:“聖僧,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
“施主請說。”
她眼角一耷,苦大仇深地道:“能別叫我施主麽?好難聽啊。”
“……”聞遠無奈:“佛門弟子都是這樣稱呼紅塵中人的。”
“可我現在也算半個佛門弟子了呀。”曲月升改為雙手捧臉,笑眯眯地提議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法號嘛。”
聞遠愣了愣:“施主已經取了法號了?”
曲月升點頭:“當然啦。”
“那是再方便不過了,不知道曲施主法號何字?”
曲月升抖機靈似的雙手合十,學着聞遠正兒八經的口氣道:“貧尼法號月升。”
聞遠微微皺眉:“這不是與曲施主的閨名重合?”
曲月升眼睛一亮,驚喜的道:“你還記得我的閨名啊!”
她記得只在他面前提過一次,沒想到聞遠卻用心的記下了,這是有戲的節奏啊!
“……”
聞遠博聞強識,素來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記個名字自然不是難事,但記住了人家姑娘的閨名總歸容易引起誤會,便沒搭話。
曲月升不想他為難,開朗的道:“其實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啦,聖僧要是覺得順口,施主就施主吧。唔,對了,咱們去藏經閣吧。”
聞遠卻搖了搖頭:“藏經閣路程稍遠,再過不久便要用午膳了,一來一回恐來不及,出家人過午不食,曲……姑娘也記得注意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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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月升默默低下頭,好掩飾失望的神色:“那就不去了麽?”
大概是她的失落太明顯,聞遠竟然于心不忍,主動道:“午飯過後,貧僧還會去藏經閣閱覽經書,曲……姑娘可以同往。”
第二次了,仍然沒好意思叫出她的法號,聞遠也頗為窘迫。
曲月升的眼睛瞬間又亮了:“好啊,那我們說好了,可不許放鴿子!咱們幾時出發?”
她說“咱們”的時候太過自然,連聞遠都覺得理所當然。他正想說自己通常午時兩刻開始看書,卻注意到月升眼下有一圈淺淺的陰影,應該是第一次做早課沒睡好之故,便把到了嘴巴的午時咽了下去:“未時一刻,貧僧在禪院門口等候姑娘可否?”
“好啊好啊。”曲月升歡樂的點頭,像偷瞄大人臉色的小孩子似的看了聞遠一眼,頗為不舍的道:“那,我先回去啦?”
“等等。”聞遠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瓷瓶,頗為別扭的塞給曲月升:“這個拿回去擦罷。”
曲月升擡手看了看:“這是什麽啊?”
聞遠轉過身,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紫金活血膏,治療跌打損傷有奇效。”
曲月升徹底呆住。
她的腳傷是假的,可聞遠的關心卻是十足的真誠。見慣了金銀珠寶,绫羅綢緞的相府千金,此刻竟然因為一瓶不值錢藥膏感動得雙眼泛紅。她擡頭飛快地偷看了聞遠一眼,從他手上搶過小瓷瓶,飛快地跑了出去。
“……”這是方丈師叔讓貧僧送的,據說要加在住宿費裏。曲施主跑這麽快幹嘛?
☆、藏經
曲月升抱着一瓶藥膏,傻子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嘿嘿傻笑之餘,卻怎麽也睡不着,索性不再勉強自己,爬起來坐着等時間。
以前看電視劇,古代人都是用銅壺滴水來計算時辰。不過現在沒有銅壺——很可能有了銅壺曲月升也不會計算,不過她知道未時大約是現代的下午一點到三點,這個時候日頭會偏西。
曲月升想了想,忽然把窗戶打開了——她就用最原始的方法,看天色來确定時間。
她坐在窗前,雙手撐住下巴,虔誠的看着天上的太陽,太陽每移動一點點,她就會開心的不得了。
大概是看久了就眼花了吧,曲月升總覺得太陽、藍天、白雲都是聖僧的影子。光芒萬丈的太陽是他的氣度,湛藍無垠的藍天是他的胸懷,聚散離合的白雲是他的目光,溫暖和煦的微風是他的笑容……
忽然,門外傳來古樸沉悶的鐘聲,一聲又一聲,在耳畔振聾發聩,仿佛須彌真言一般發人深省,讓迷茫已久的人忽然福至心靈。
“未時到了!”
曲月升“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提起裙擺就往外跑。還沒出院子,隔了老遠就看到了站在樹下的紅褐色身影,她猛地放慢了腳步,學着印象中大家閨秀的樣子走起了小碎步,但又嫌步子太小走路慢,忍不住又快步前行。遠遠看着,倒像是小跑似的。
出家人沉穩,所見女子大多也是同樣古板的比丘尼,走路講究步伐穩健,踏地無聲,連每一步的距離都有嚴格的規定,從沒有曲月升這樣碎步小跑的,雖然是穿着同樣的灰色僧袍,卻如此的明豔活潑,宛如萦繞在佛像前紛飛的蝴蝶。
“曲姑娘,不必如此着急。”聞遠語氣淡然,下意識卻上前走了幾步。
小跑過來的曲月升堪堪收住腳步,在他面前停下,氣喘籲籲地道:“聖僧,你等很久了麽?”
其實約定的時間是未時一刻,曲月升一聽見未時鐘聲響起就跑了出來,為的就是不讓聞遠等,卻沒想到他還是早到了。
因為一路小跑,她額頭已有一層細細的薄汗。聞遠微不可察地低嘆一聲,從衣袖裏拿出一塊灰色的僧帕,手掌平攤,把帕子擺在曲月升面前,道:“貧僧也只是剛至。”
曲月升明顯楞了一下,小鹿眼滴溜溜一轉,飛快地搶過手帕,歪着頭問了一句廢話:“給我的?”
聞遠從容的點頭。
她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氣,好像怎麽努力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只能趕緊用帕子擋住臉,想遮住即将噴薄而出的傻笑,卻遮不住一雙因為笑意彎成了月牙兒的闌珊妙目。
聞遠淺淺一笑,清爽的仿佛山澗微風,手上拈起一個菠蘿花指,在曲月升眼裏是如此的從容淡然,寧靜安詳,在他面前,好像蓮燈上寶相莊嚴的佛陀都會黯然失色。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傻傻的把心裏話說了出來:“聖僧,你笑起來真好看。”
聞遠拈指行了一個佛禮:“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柯迦葉(1)。”
話間,他已經轉身往前走,漸漸與曲月升拉開距離,紅褐色的袈/裟被風吹得鼓起,有一股遺世獨立的寂寥。
曲月升回過神來,小跑追上他問:“什麽意思啊?”
聞遠稍稍放慢了步調,耐心地為她講解:“剛才那段話,講述的是佛祖拈花一笑的故事。靈山會上,大梵天王以金色菠蘿花獻佛,并請佛說法。可是,如來佛祖一言不發,只是用拈菠蘿花遍示大衆,從容不迫,意态安詳。當時,會中所有的人和神都不能領會佛祖的意思,唯有佛的大弟子——摩诃迦葉尊者妙悟其意。破言為笑。于是,釋迦牟尼将花交給迦葉,囑告他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椠秒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轉之旨,以/心/印/心之法傳給你。”
“啊……原來是這樣。”曲月升怕聞遠笑她沒有佛緣,于是假裝自己聽懂了的樣子,卻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根本逃不過他的慧眼。
聞遠不動聲色的繼續講解:“其實,佛祖釋迦牟尼這裏所傳示的,正是一種相顧無言的心态,這種心态至為安詳,靜谧,調和,美好,是不能用任何語言和行為來打破的。而迦葉尊者卻正好能與佛祖心有靈犀,妙悟其意,故能受佛正/法眼藏,傳佛心印,為禪宗初祖。”
“哦……原來如此。”曲月升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嗯,這回是真懂了。
聞遠颔首低笑,不同于方才寧靜祥和的微笑,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
曲月升也在偷笑,不過她笑的卻是佛祖與迦葉尊者的心有靈犀。大概只有真正心心相印的人,才能如此精準的妙悟其意吧,難怪人家能成為禪宗初祖。唔,這算不算……腐眼看人基?
她心裏咯噔一下,連忙雙手合十,默念:我等俗人,佛祖勿怪勿怪……
藏經閣建在浮屠塔的最頂層,卻并不像武俠小說中寫的那樣神奇,它既沒有藏着《易筋經》這樣的武功秘籍,也沒有住着武功天下第一的掃地僧。它僅僅就是個普通的佛塔,甚至還有些破爛,門外随便派了兩個小沙彌值班,裏面堆滿了古舊的佛經,反而有些類似于現代的圖書館。
高塔裏的階梯又高又陡,聞遠在前面引路,曲月升亦步亦趨地跟着他拾級而上。紅褐色的袈/裟,灰白色的僧鞋,就是她在藏經閣裏最直觀的視覺印象。
繞過密密麻麻的書架,盡頭放着桌椅筆墨,可供人閱覽小憩。曲月升深吸一口氣,好像空氣中都彌漫着安定祥和的味道,掉漆的書架,古樸的經書,隐隐流露出一股源遠流長的佛家氣韻,讓人莫名心生寧靜。
聞遠在最裏面的書架停下,低聲問她:“之前可有讀過什麽佛經?”
曲月升下意識也把聲音壓低,像是生怕冒犯了佛祖:“囫囵吞棗的讀過觀音……啊不,是什麽波羅蜜心經,還有《金剛經》,不過經書裏的意思一點也不懂,也不知道算不算。”
她越說越心虛,心裏早就敲起了小軍鼓——聖僧該不會因為她對佛法不慎了解,就不給她引渡了吧?
聞遠沉吟了一會兒道:“曾聽曲姑娘說過《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句子,不若就從《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開始學起?”
曲月升自然無異議地點頭。
聞遠從書架上選出一本《心經》遞給曲月升,引着她在書桌前坐下,又道:“曲姑娘可以先說說讀《心經》心得,或有疑惑處,可以與貧僧交流一二。”
“心得啊……”曲月升拉長了尾音,顯得有些心虛的擡頭,一雙大眼睛無辜地望着聞遠:“大概是覺得……它的字最少?”
聞遠被噎了一下,繼而在桌上鋪開了筆墨:“既然如此,曲姑娘便先從抄經文做起吧。”
“啊?”曲月升莫名想起了小學時代的罰抄,只覺得右手隐隐作痛。
她紅唇微張,水潤的胭脂微微泛光,就像嬰兒溫暖的小腳印踩在心口,徒然讓人生出萬丈柔情。聞遠別過頭去,自然地轉移了視線。
曲月升還以為他是失望,慌張的道:“抄就抄啊,我最喜歡抄佛經了。”
聞遠微微颔首,正襟危坐的開始閱覽佛經,嘴上仍道:“若有不理解處,盡可說與貧僧。”
曲月升假裝自己很內行的點點頭,拿起墨錠磨墨。幸虧穿越前古裝劇看得多,她磨起墨來還是有模有樣的,還真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不過一拿起毛筆,曲月升就體會到了裝哔遭雷劈的感覺。
她寫的這是什麽鬼?那一手行雲流水的正楷字呢?眼前只有一張被墨水化的亂七八糟的紙,上面淩亂的筆畫疊在一起,醜的就像一坨粑粑屎……
作為一個文科妹子,曲月升用現代的水筆寫的字還算能看,可一換上了軟體毛筆,這狗爬字是決然不能見人的。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把繁體字抄成了簡體字,不過這也并沒有區別,因為她的鬼畫符……并沒有人認識。
專業鬼畫符的假道士曲月升悄悄撇過頭偷看了聞遠一眼,但見他正襟危坐,雙手自然地打開在佛經兩側,神情莊重,眉頭卻微微皺起,顯然心思并不在佛經上。已經到了嘴邊的求助又咽了回去,曲月升滿腦子只剩下一個疑問——他在煩惱些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1):出自《五燈會元》,靈隐寺普濟編集,後文對其的解釋翻譯摘自網絡。
清早發章節發現被鎖,我還以為自己稀裏糊塗寫了什麽的不該寫的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許多佛經內容都是屏蔽詞,也因此打了許多斜杠,請小天使見諒。最後面無表情的送晉江一個“呵呵”,希望它自己體會。
☆、煩惱
“你又發呆了。”不知何時,聞遠的視線已經從佛經上移開,轉向曲月升,原本微皺的眉頭自然的舒展開來,宛如新春的抽枝嫩柳。
曲月升後知後覺的收回視線,頗為心虛地低下頭。
聞遠沉吟片刻,食指在雪白的紙張上輕輕敲擊:“抄好又特意以墨汁化之,可是遇到了什麽疑惑?”
“啊?我沒特意……”後知後覺的曲月升立刻住嘴,烏溜溜的大眼睛擡起來偷偷看了聖僧一眼,然後飛快的垂下去。
聞遠恍然大悟,下意識多看了一眼紙上那歪扭難辨的一大塊墨跡——所謂大家閨秀,相府千金的字,原來就是這樣的啊!
曲月升等了很久都不見聞遠開口,只能再次擡頭偷看,恰好對上了他帶着笑意的眸子,她下意識也嘿嘿一笑,眼角彎出一個羞澀的弧度。
“曲姑娘是不善文墨?”
曲月升誠實的點頭,想了想又覺得太掉面子,畫蛇添足的補了一句:“我不是文盲啊,只是字醜而已。”
聞遠忍俊不禁,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極了常來寺裏偷吃的小老鼠,他心中一動,拿起一支筆蘸了些墨,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下方方正正的楷體——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他的字骨力遒勁,點畫爽利,下筆如行雲流水,盡顯大家風範,就算是曲月升這種完全不懂書法的人也能看出寫了一手好字。她歪着頭偷笑,一雙黑溜溜的小鹿眼直勾勾盯着聞遠,像是能滴出水似的,滿滿的崇拜都直直寫在眼睛裏。
聞遠被她看的不好意思,急急地放下筆,低聲道:“你跟着寫一遍。”
“啊……哦。”曲月升學着聞遠的樣子拿起筆,可是用慣了水筆的人換成毛筆,怎麽握怎麽別扭。好不容易抓住了筆杆,還沒來得及寫第一劃,一滴墨水就已經等不及的滴下來,又污了一張紙。
曲月升扭過頭,無措的望着聞遠,湛黑的瞳孔映着盈盈明光,莫名讓人舍不得責怪。
“不要緊,再來一次。”聞遠耐心地拿起筆給曲月升示範:“筆杆放在拇指、食指、中指的三個指梢之間,食指在前,拇指在左,中指在右下,下筆的時候注意要把筆尖提起來。”
曲月升點頭照做,一提起筆,竟然還真有幾分寫毛筆字的樣子,可惜寫慣了硬筆的人突然換成了軟筆很難習慣,下筆就忍不住發抖,一句話沒寫完,字跡歪歪扭扭,墨滴的到處都是,一張紙又毀了去。
這回她沒好意思再看聞遠,只是憋着嘴悄悄低頭,準備接受來自聖僧的嫌棄。
聞遠輕嘆一聲,認命的又換了一張紙,握起筆吩咐道:“拿着。”
曲月升乖乖握住筆,聞遠這次卻沒有放手,而是指尖上移,握筆在曲月升手指的上方:“握筆要再上去些。”
隔着半寸的距離,曲月升都能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連帶着她的手也暖烘烘的,手心裏很快就積出了汗漬。她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放松些,卻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這是專屬于聞遠的味道。
曲月升頓時小臉漲紅,只覺得連呼吸都困難。
“怎麽了?”見她遲遲不動,聞遠側着頭問,卻發現這小姑娘怎麽跟兔子似的,字寫的不好而已,怎麽竟然連耳朵都羞紅了?
“沒……沒什麽。”曲月升低着頭結結巴巴的答,手中的筆杆稍稍上握了些。
聞遠手指使力,帶着她的手把筆尖移到紙上,沉着的下筆,在雪白的紙上勾勒出清秀的墨跡:“寫橫筆畫時,筆尖先向右一些,然後就勢向左上逆鋒——即往反方向寫在紙上。寫豎勾筆畫時,筆尖往下輕輕的頓一下,筆鋒略向中回,然後輕輕勾上去,便可提筆收回。”
他話音一落,一個工工整整的楷體“摩”字便躍然紙上。
“會了麽?”
曲月升嘟着嘴,眼角微微下耷,頗為委屈的看着聞遠:“怎麽會這麽快,寫字得練啊,哪裏是口頭教幾句便能成大書法家的。”
聞遠輕笑一聲,直白的戳穿了曲月升的小心思:“曲姑娘是怕貧僧笑你笨吧。”
曲月升瞪大了雙眼,不滿地鼓着氣,心中抱怨道:知道你還說出來,怪不得當了二十多年的單身狗。
聞遠到底是聖僧,自然不會跟一個小姑娘計較,從善如流道:“不過曲姑娘說的也頗有道理,是貧僧急于求成了。”
“本來就是。”曲月升認同的點頭,也算出了一口氣。
聞遠啞然失笑,卻一點兒生不出責怪之意,只覺得小姑娘脾氣可愛。他繼續道:“那再寫幾個字試試。”
“嗯。”曲月升乖乖點頭,順着聞遠的勁兒在紙上勾畫,不多時便抄完了《心經》的第一段,雖然寫個別字時還是有些抖,總體卻比之前好上了太多。
“好棒啊!”曲月升頗為興奮地道。
聞遠不找痕跡的放了手:“你自己再試試。”
曲月升輕咬下唇,擔心的看了他一眼。
聞遠坦然一笑:“曲姑娘很有天賦,比貧僧第一次寫的字好看多了。”
曲月升眼睛一亮:“真的麽?”
“出家人不打诳語。”
曲月升又笑眯了眼,信心十足的拿起筆接着往下寫,這回雖說不是鬼畫符了,不過比之前聞遠帶着寫的字醜了太多,字體歪歪斜斜不說,每個字的大小都不一,讓人想起了小學生剛開始學寫字的樣子。
好不容易堪堪寫完了一句,曲月升嘆着氣放下了筆,一雙大眼睛沒精打采的半垂着,仿佛比美失敗的孔雀。
“可能我在這裏真的只能算個文盲吧。”她想起當初小侯爺的退婚就是因為她沒文化,現在聖僧肯定也這麽想,說不定以後都不會理她了。想到這,曲月升沮喪的都快要哭了。
“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聞遠低聲念出她方才寫的內容,定睛看着她,淺淺一笑:“寫的不錯。”
曲月升瞪大了眼:“你……你不嫌棄我是個文盲啊?”
聞遠搖搖頭:“曲姑娘很好。”
很好,是哪裏很好?還是什麽都好……但從字面上來說,這句話實在很容易讓人心猿意馬,可是配上聖僧光風霁月的神色來,卻讓人覺得多想一點都是亵渎。曲月升低下頭,雙頰漲得通紅:“哪……哪有啊,聖僧慣會鼓勵人的。”
話是這麽說,但她卻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烏黑的鹿眼又重新煥發了光彩。
聞遠循循善誘:“再寫幾句試試,下筆要堅定有力,手不要抖。”
“好!”
曲月升喜滋滋的拿起筆,按照聞遠說的要點一筆一劃的寫,漸漸的可以把字收小,筆畫也不再顫抖得厲害,雖然還是筆鋒全無,但起碼能讓人認出寫了些什麽。在聞遠的鼓勵下,她也是越寫越得勁兒,竟然一口氣抄完了半部《心經》。
聞遠注意到她的指尖已經微微泛紅,再練下去只怕會手疼:“凡事過猶不及,今天便先到這兒吧。”
“好。”曲月升毫不猶豫地放下筆,活動了一下五指,腦袋裏靈光一閃,樂滋滋的問:“聖僧,我是不是很有天賦啊?”
聞遠看了一眼紙上猶如三歲孩童寫的字,點頭道:“曲姑娘素來是個聰慧的。”
“嘿嘿,我就知道是這樣。”曲月升雙手捧臉,滿足的傻笑,露出八顆瓷白整齊的牙齒。
聞遠也被她感染,抿唇輕笑,一掃之前陰霾。
曲月升眼睛一亮:“你笑了!”
現在再斂笑也來不及,只好讓她再得意一些了。聞遠點點頭。
“那就好,方才看你神情苦惱,吓得我的都不敢跟你說話了。”她眨巴着大眼睛,半開玩笑半正色的道。
聞遠愣了愣,約莫是沒想到自己的情緒竟然如此徹底的在她面前攤開,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曲月升匆忙捂嘴,湛黑的瞳孔裏寫滿了慌亂,焦急的宛如存不到糧食過冬的小松鼠。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望着這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聞遠反而平靜了下來:“曲姑娘說的對,貧僧近來确實頗為煩惱。”
曲月升歪着頭,疑惑地望着他,卻并沒有冒冒失失的追問。
聞遠輕嘆一聲:“明日,有人約了貧僧論戰。”
“論戰?誰啊?”曲月升對論戰的概念還停留在高中課本上的鵝湖之會(1)以及現代大學裏過家家似的辯論賽中。
“南泱國的慈渡大師。”聞遠神色如常的道。
“他啊……”托忠實信徒二娘的福,曲月升對南泱國的慈渡大師也了解一二,他是南泱國頗負盛名的聖僧,尤其以辯論聞名,從十三歲開始第一次辯論,至今未嘗一敗。不過他現在都四十幾歲了,卻主動約聞遠這樣二十出頭的人論戰,未免太有失風度了吧。此事只怕內有乾坤。
“要是輸了有什麽懲罰麽?”她問。
聞遠剛剛舒展的眉頭又微微皺起:“勝者可以到敗方的國家傳經。”
傳個經好像也沒什麽吧?不過看着聞遠眉頭緊皺的樣子,曲月升感覺到事情沒那麽簡單,不由地深想了些——南泱國與東籬國素來多有摩擦,是近幾年才消停了些。傳經也就是傳播文化和價值觀,就像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現代米國的文化霸權主義一樣,是想通過文化來潛移默化的控制改造一個國家!
曲月升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你答應論戰了?”
“戰書已經貼在城門口,貧僧不得不應戰。”
這也太無賴了吧!曲月升忿忿不平的跺腳,又像想起了什麽,在下一秒飛快的強行轉成一副笑臉,自信十足地道:“那就應戰呗,你絕不會輸的。”
聞遠難得沉默了一會兒,定定的看着她:“曲姑娘何出此言?”
“不為什麽啊,就是相信你。”
曲姑娘的眼睛,是他這一生中見過最純粹最幹淨的。她的心事明明白白的寫在眼睛裏,瞞不了人,更瞞不了佛祖。聞遠怔了怔,淺淺一笑,恢複了往昔的從容沉靜。
“聖僧,你論戰的那天,我可以去看麽?”曲月升雙手合十抵在唇邊,歪着腦袋問。
她的眼裏有明明白白的期待,聞遠無法拒絕這樣的純粹,他颔首:“當然可以。”
“那太好了!”曲月升驚喜的一拍掌,連忙把聞遠往外趕:“不多說了,你快回禪房準備論戰吧。早知道你明天有這麽重要的事,我就不來打擾你了。”
“不是打擾。”
“啊?”正推着聞遠出門的手猛地一滞。
“是啓發。”聞遠看着那雙幹幹淨淨的小鹿眼,正色道:“修行佛法,本來就是一個思維相互啓發的過程。曲姑娘,多謝你。”
“……”曲月升一頭霧水,把疑惑都挂在了臉上。
若是凡事都能像曲姑娘這樣簡單,人世間大概會少了許多煩惱吧。
聞遠再次淺笑,淺灰色的瞳孔折射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暈,就像海面流光溢彩的水紋,自信的光芒照得整個古舊的藏經閣都熠熠生輝。
“貧僧必定不負曲姑娘信任。”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1)鵝湖之會:程朱理學代表朱熹和陸王心學代表陸九淵曾到信州鵝湖寺相會,就“為學之方”展開辯論,讨論學術問題,史稱鵝湖之會。
☆、前夕
論戰前一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只是眼下睡不着的竟不是當事人聞遠,而是把自己當成烙餅在床上反複翻滾的相府千金曲姑娘。這架勢,簡直比當年參加高考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咚——咚!咚!咚!”門外傳來更夫敲鑼打更的聲音。
四聲響,這是四更了?曲月升掰着手算了算,四更差不多是現代的淩晨一點,也不知聖僧這時候休息了沒。
她又在床上烙了一會兒餅,發現自己一點睡意也沒有,竟然提着燈,鬼使神差的走向了聞遠的禪房。
屋裏亮着燭光,時不時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從門外僅能看到一個端正的黑影坐在燈下,袈/裟未解,佛珠繞頸,雖看不見神色,卻讓人自然的妙目明心。
他果然也沒睡,也是和我一樣緊張麽?曲月升默默的想着。
料峭春寒,夜風襲人,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五感變得異常清晰。在離論戰不到三個時辰的緊張深夜,她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肚子好餓。
想到這,曲月升像忽然被風附了身似的,扭頭就走,小碎步在空曠的庭院裏格外清晰,一嗒一嗒的踩着風聲拐進了廚房。
多虧了出家人過午不食的戒律,廚房一點吃的都沒剩下,曲月升就着現有食材和了面,其中浪費了多少團面不提,總之最後她還是捏出了巴掌大疑似饅頭的面粉團,又從門外搬來一些劈好的幹柴,火折子一點,蓋子一合,饅頭就蒸上了鍋。
可是幹吃饅頭太不營養了吧,曲月升捧着臉思考了很久,忽然靈光一閃,廚房裏的白菜又遭了殃,一大堆碧綠的葉子被扒開,只留下裏面嫩綠的菜心,扔鍋裏焯水一煮,就算不放半點油腥也很清甜。不過要是摳門的方丈看到這浪費的一幕,大概……會哭吧?
想到這,曲月升把扒下來的菜葉洗幹淨,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很快饅頭也蒸熟了,曲月升迫不及待的把蓋子揭開,滾燙的水蒸氣撲面而來,糊了她一臉,她立刻像蟋蟀一樣靈活的逃開,臉還是給燙的緋紅,手也有些紅腫,她毫不在意的用涼水沖了沖,包着布把饅頭給端了出來。
青菜配饅頭,怎麽看怎麽寒酸。曲月升想了想,靈機一動,強忍着燙手把饅頭從中間剖開,用筷子把煮熟的菜心夾進去,也算一份偷工減料版的三明治,她多又泡了一壺香茶,連着一起放進了食盒,食物的香味混着香茶的清爽撲鼻而來,驅走了春夜的寒意,卻讓人更加饑腸辘辘。
曲月升強忍着偷吃的欲望,把東西統統裝進了食盒。
方才做饅頭的時候聽見更夫打五更,加上耽擱的時間,現在應該差不多淩晨四點,天色還是漆黑一片。曲月升一手提燈,一手提着食盒往聞遠的禪房小跑而去。就像童話故事中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捧着自己滿滿的一番心意去尋找愛人,越是小心翼翼,越忍不住偷偷竊喜。
聞遠的禪房依舊燈火通明。她深吸一口氣,期待的敲了敲門。
大概是沒想到這麽晚還會有訪客,聞遠怔忪片刻,見門外的黑影嬌小玲珑,頸邊垂下的發絲被夜風吹得鼓起,影影綽綽的映在門外。如此長的頭發,他心下了然,卻并不去開門:“深夜來訪,不知貴客有何事?”
“聖僧,是我呀。”曲月升低聲道:“你快開門,我帶了好東西給你。”
聞遠不動如山:“曲姑娘雖是帶發修行,但畢竟男女有別,深夜來訪恐怕多有不便,若真有東西想交予貧僧,明日遣個小沙彌送來也就是了。”
“明天再給你可就涼了啊,你先開門再說嘛。”曲月升撒嬌道。
聞遠沉吟了一會:“曲姑娘帶來的可是食物?”
曲月升嘿嘿一笑:“聖僧就是聖僧,果然聰慧過人。”
聞遠輕輕地搖頭,溫和的語氣卻帶着不容置喙的氣度:“不必了,出家人飲食定時,不到寅時是不能進食的。”
“啊?”曲月升愣了愣,好像白天的時候聞遠跟她提過這條規矩。她掰着手把前幾天背過的十二時辰表數了數,寅時也就是現代的五點,差不多還有一個小時吧,她慶幸的道:“那也沒關系,我用布包住了食盒,等寅時再吃也應該是溫熱的。”
聞遠單手豎掌,行了一個佛禮,從門外僅能看到他的影子動了動:“寅時進食是出家的戒律,曲姑娘只是帶發修行,可不必遵守此律,不若早些回去,吃了宵夜尚能休息一陣。”
“這樣啊。”曲月升失望的低下頭,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她自己也沒想到忍着困意忙活了半天,捧着一番心意滿懷期待的來送早餐,卻連門都沒能進去吧。
“啊嚏……”一陣寒風吹來,曲月升打了個噴嚏,當下臉漲的通紅。如今這情景也算是饑寒交迫了,她略顯尴尬的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就走,不再打擾聖僧,可是雙腿怎麽也不肯挪動半步——大概,還是想多看一眼,哪怕只是他的影子吧。
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曲月升聞聲擡頭,竟然看見了彎腰的聞遠,只覺得手上一輕,食盒竟然被他接了過去。
“多謝曲姑娘好意。”聞遠單手豎掌,禮貌的道。
他太高,曲月升要仰着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她忽然又傻笑了,還沒來得及說話,聞遠已經攤開搭在手上的袈/裟,按在曲月升身上。
“更深露重,曲姑娘請回吧。”
曲月升呆了呆,赧然低頭,輕聲自語:“第二次了。”
“嗯?”聞遠拉長了尾音,表示疑惑。
這個低音炮把曲月升秒的暈頭轉向,就像剛打通了任督二脈的張教主,目的已經達到,再待下去只怕就要走火入魔,還是先溜為上:“那什麽,聖僧,我就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