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目連

很快大夫就找來了。

經過大夫的再三确認,聞遠終于相信曲月升是真的沒事,只不過手肘擦破了點皮,簡單的擦藥包紮就好了。只是沒想到,在這麽簡單的環節也能出現分歧。

包厚了曲大小姐不肯,說是嫌活動不便,包得太薄聞遠又不肯,說是不利于傷口愈合。大夫擠在這場拉鋸戰中左右為難,一點小傷竟然折騰了一下午,直到日落西山才堪堪包紮好。這個時候,只怕家裏的妻子早就做好飯在等他了,大夫生怕兩人改變主意,把自己留下來再包紮一次,連忙起身匆匆告辭。

曲月升巴不得大夫快點走,手上的衣袖一拉,包紮得輕簡的傷口立刻就看不出來了,她興奮地扯着聞遠的衣袖:“走吧走吧,我們去逛廟會。”

聞遠見時間也差不多了,索性随了她的心願。

盂蘭廟會是佛家少有的盛會,特色的佛家活動從最熱鬧繁華的街頭一直延續到街尾,曲月升東張西望,被路上一種随處可見的轉動圓筒吸引了目光。

圓筒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月升不認識的文字,轉動起來非常方便。來往的百姓們見到圓筒,不約而同的放慢了腳步。他們單手豎掌,每路過一個圓筒,都要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托着底部,使圓筒轉動,臉上均是虔誠的表情。

月升忍不住問:“他們這是在幹嘛?”

聞遠:“在念經。”

“可他們甚至都沒有張開口,何談念經?”

聞遠領着曲月升走到圓筒旁邊,解釋道:“你現在看到的圓筒叫做‘轉經筒’,轉經筒每轉一圈就相等于念一篇經文。以前國家多戰亂,百姓都不認字,所以沒辦法讀經文。佛家就利用這種方法來傳播信仰,幫助百姓超脫苦厄。”

曲月升若有所思地點頭:“那這些轉經筒上寫的都是經文了?唔……這些我好像沒抄過。”

“你仔細看看,每個轉經筒上寫的經文是不是都是重複的?”

曲月升湊過去一看,驚呼:“真的耶,轉經筒上都在重複六個字,不會是‘南無阿彌陀佛’吧?”

聞遠輕笑着搖頭:“轉經筒在藏傳佛教裏,又稱為‘嘛呢’,經輪上寫的全是藏傳佛教的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呗咪吽’,藏傳佛教認為,常持誦六字大明咒,可以消除病苦、刑罰、非時死之恐懼,壽命增加,財富充盈。因此,百姓持頌六字真言越多,就代表對佛祖越虔誠,就可得脫輪回之苦。因此人們除口誦外,還會制作轉經筒,把“六字大明咒”經卷裝于經筒內,用手搖轉,每轉動一次就相當于念頌經文一次。”

曲月升眼睛一亮:“那他們還挺聰明的嘛,如果每轉動一次就相當于念一次經文,一個轉經筒上寫了這麽多句六字大明咒,豈不是比念經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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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遠佛珠一轉,在她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你這丫頭,想用這個方法念經偷懶?”

被一眼看穿的曲月升吐舌,走到轉經筒前虔誠地轉動,心中默念六字大明咒,很快就把一排轉經筒都轉了個遍,她又蹦蹦跳跳地回到聞遠身邊:“這樣就算好了吧,佛祖會不會保佑我呢。”

聞遠單手豎掌,也轉動轉經筒,心中虔誠地默念六字大明咒,對月升道:“佛祖一定會保你的。”

曲月升燦爛一笑:“走,我們去吃東西!”

白天的法會大多是僧人參加,晚上的廟會卻幾乎都是百姓了。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逛廟會當然少不了各種好吃的,曲月升轉了一路,聞遠手上就拎滿了大大小小的零食袋子。

曲月升剛買了一包麻薯團子,軟糯的麻薯裏面包裹着煮的軟爛的豆沙,外面撒上一層又白又飽滿的芝麻,一看就讓人食指大動。一口咬進嘴裏,甜而不膩,軟軟糯糯的味道在唇齒間萦繞,讓她幸福地閉上眼睛。

“你要不要也來一塊?”曲月升大方地跟聖僧分享美食。

聞遠想擺手婉拒,奈何手上都是零嘴,只好搖頭道:“出家人過午不食。”

“嘿嘿。”曲月升就知道會是這麽個答案,心安理得的把最後一個麻薯團子塞進嘴裏,又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聖僧,你快來看!”曲月升向聞遠招手。

一向寶相莊嚴的聞遠聖僧雙手拎滿了零嘴,袖口上還沾了一小塊糖漬,胸前的佛珠随着走動一晃一晃,手上的零食袋子也一晃一晃的,莫名讓人覺得滑稽。

她大概又找到什麽好吃的了吧。

聞遠無奈地搖搖頭,跟了上去。

曲月升站在一個堆滿了各式各樣木雕佛像的小攤子前,指着其中一個奇怪地問:“這位菩薩好生奇怪,別的菩薩都是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的,唯獨他手中高舉法杖,怒目而視,像是在跟惡鬼搏鬥似的。他是菩薩麽?”

聞遠手上一抖,大大小小的零嘴滾了一地。

“哎呀!掉了……”曲月升頗為可惜地道。

“拿得東西太多,手酸了。”說着,聞遠把地上散了一地的零嘴一點一點撿進袋子裏,裹作一團扔了。

“這是目連菩薩。”

聞遠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麽一句,曲月升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自己手上的木雕佛像。

“他也是菩薩啊,可為什麽跟別的菩薩都不一樣?”曲月升又問。

聞遠看着那一尊巴掌大小卻雕刻傳神的佛像,目光裏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你聽說過目連救母的故事麽?”

曲月升誠實的搖搖頭。

“相傳,目連菩薩的母親生前做了很多壞事,死後被閻君懲罰,變成了餓鬼,腹大如鼓,咽小如針,想吃又吃不下,嘴裏冒着煙,不能飲食,很快就餓得只剩一副皮包骨。目連菩薩成就神通之後,用天眼看到了母親的下場,心中非常悲痛。于是他就運用法力,遮住了鬼差的眼睛,偷偷拿了一些飯菜給母親吃,哪知飯菜一到母親口邊就立刻化為灰焰,目連菩薩施展了許多神通都沒有用。于是他就去請求佛祖。

佛祖告訴目連菩薩,他母親作惡太多,依他一人之力無法渡厄,必須集合衆人的力量,于每年七月中以百味五果,置于盆中,供養十方僧人,方能濟度。目蓮菩薩聽後大喜過望,立刻按照佛祖的指示,在七月十五這天供養衆僧。果然,他的母親當天就脫離了惡鬼之苦,投胎王城為狗。

可目連菩薩還是不忍心讓母親為牲畜,于是接連鋪設道場七七四十九天,其母終于得以升天。目連菩薩感恩佛祖,四處贊頌佛祖功德,規勸百姓供養僧人,以報父母生養大恩。‘盂蘭盆會’也就由此而來。”

“原來如此。”曲月升點頭。

她小心翼翼地望向聞遠,突然感受到一種陌生的悲恸。

平日裏的聞遠就像陽光一樣,溫暖、矜憫、善良,是大雄寶殿裏最慈悲的佛陀,可現在的他就像夜晚的霧——迷茫、彷徨、頹唐。一雙灰褐色的眸子裏含着看透一切的蒼涼,仿佛是游蕩在夜裏的無魂傀儡,讓曲月升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

曲月升也真的這麽做了。

可她還沒碰到聞遠身上的僧袍,就被他輕易躲開了。

“走罷。”聞遠給了小販一小塊碎銀子,把目連菩薩的木雕塞進曲月升手心。

不知為何,原本怒面肅容的木雕仿佛有了生氣,連帶那嗔怒的眼神也變得和善起來。曲月升收了木雕,心裏卻沒有半分欣喜,反而堵得慌。

聞遠微微屈身,同時低頭,讓曲月升可以平視他:“挑了半天的全零嘴全掉了,還想吃麽?”

他聲音平淡,正常的與往日一般無二。

曲月升搖搖頭:“不吃了,我們回去吧。”

“整天坐不住的饞嘴丫頭這麽快就想回去了?”聞遠揶揄她,語氣卻沒有往日的輕松。

曲月升忽然停下:“我知道你現在不高興,不必在我面前強顏歡笑。如果你現在只想自己平靜一會兒,那我們就回去吧。”

聞遠低頭,竟然從曲月升清澈的瞳孔裏看見自己輕笑的樣子。

按理來說,被人一眼看透,應該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這樣就意味着不管你僞裝得如何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也有人可以透過你平靜的外表,一眼看出你內心的彷徨與寂寥。可月升卻不一樣。

被她一眼看穿,聞遠只覺得萬分輕松,好似雄鷹展翅,游魚如水,憋在心口十幾年的那一股悶氣,終于找到了抒發的窗口。

——大概是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清澈得沒有沾染一點俗氣的人吧。

這樣姑娘,真讓人不自覺想要傾訴。

“月升,陪我去放水燈吧。”

七月十五,盂蘭盆會,長河流燈,心願得成。

雖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可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還是有那麽多。普通百姓依靠自己力量無法改變現狀,便會祈求神靈的保佑。

離城裏最近的一條河是清河,平日裏無人問津,今夜卻堪比鬧市。百姓把心中最想實現的願望寫在紙上,沉甸甸的壓在蠟燭下。燈火點燃,一盞盞明亮的水燈漂浮在河面上,橙紅的火光幾乎要溫暖到湖底,徒然讓人産生一種前路光明,佳音有期的錯覺。

大概就是這樣的錯覺,才能引得這麽多心有挂礙的百姓前來放水燈,延續盂蘭節這個古老的傳說吧。

聞遠買了兩個水燈,和月升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開始寫願望。

經過這麽久的練習,月升的字越寫越好,不一會兒就把心中的小心願寫在了紙上。出于好奇,她偷偷往聖僧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的紙上一片空白。

“你為什麽不寫願望啊?”月升問。

聞遠看着手上一塵不染的白紙,腦海中有瞬間的空白,良久才道:“貧僧并無心願。”

如果真的心無所願,大概就不會想來放水燈了吧。

曲月升不願意糾結,把壓着自己心願得水燈放進河裏,以手推動水流,看着小小的蓮花燈越飄越遠,逐漸隐沒在長河中。她雙手合十,默念出自己心中所願,向着天地江河虔誠地拜了三拜。

見聞遠一直沒有動作,曲月升忍不住提醒他:“你也放啊,等久了蠟燭就燃盡了。”

“燃盡了,就燃盡了罷。”說着,聞遠放下水燈便要走,月升連忙攔住他。

“來都來了,就放呗。就算沒有心願,也算一份對盂蘭節的祝福,對不對?”

她眼中充滿了的鼓勵,似乎真的能給人力量。聞遠忍不住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把水燈送入河中,河面上又多開出了一朵美麗的蓮花。溫柔的水波帶着蓮花緩緩流動,燈光在水面搖曳,好似那根象征着溫暖寧靜的蠟燭燃燒在胸口,在心間。

漸漸的,來許願的人開始多了起來。隐隐約約可以聽到百姓們口中的念念有詞,大多是來祈求名利、富貴的。人的*大抵就那麽幾種,來來去去,反反複複,就是經過再長的時間,大概也不會改變。

“戰亂的時候,百姓祈求天下太平,現在太平盛世,百姓有開始追逐名利,甚至希望能來再一場烽火狼煙,黃沙萬裏覓封侯。呵。”聞遠低笑,聲音裏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月升,你說人的*,是不是無窮無盡的?”

“不是這樣。”她堅定道。

曲月升閉上眼睛:“你仔細聽——有人說,她雙親病重,願折壽十年,只求家人平安;有人說,他愛妻早逝,願從此投身佛門,只求妻子早登極樂;還有的自己是孤家寡人,形單影只,卻只祈求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曲月升轉頭,湛黑的瞳孔映着盈盈清輝,讓人心生寧靜:“其實,還是有很多人重情重義,不貪名逐利的,對不對?”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勝過天上繁星。看着這麽幹淨的一雙眼睛,好像心中藏着所有的沉重,都可以被剝離。

聞遠決定,只要她問一句,就把身上沉甸甸的重擔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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