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遇見許清嘉成了單調生活中一次小小的意外,旁人是不是早戀,對象是誰,關系并不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溫漁不去問,也沒有太當回事。
高中二年級的學習開始緊張,為了預留出一年充裕的複習時間,許多課程都加足馬力地往前推進。非寫到十點多的作業,留堂試卷,用于考試的自習課和被英語數學輪番占據的體育時間,都仿佛一瞬間填滿了十六七歲少年的生活。
老師恨不能一手撬開學生的天靈蓋,往裏頭填鴨式地塞滿各路知識點,然後立刻将人推上考場,好結束三年煎熬。
崔時璨這個頗具畫面感的比喻讓溫漁笑出了聲,他看了眼差點被可樂嗆到的好友,糾正自己的說法:“不過煎熬只對我們,小漁一點也不煎熬。”
溫漁擺手,咳了兩聲後才啞着嗓子說:“我也學得很累。”
崔時璨露出個明顯不信的表情,把鋼筆往鼻尖和嘴唇中間放,要靠自己保持筆的平衡。三秒鐘後,他一松手,鋼筆慘烈落下。
“卧槽……”時璨小聲抱怨,慌忙接住,在白色校服上掃出一片墨點子。
溫漁拼命忍住才沒笑出聲。
學校為了高二同學的課程量,在下午第四節 課後又加了一節自習。而自習課無人看守就變得異常浮躁。
臨近下課的十分鐘,周圍說小話和傳紙條的開始多,大家商量着放學後的活動。崔時璨仗着值日班幹部睜只眼閉只眼,往前和溫漁的同桌換了座位,假借“問問題”之名行“說相聲”之實,手裏的練習冊就寫了兩頁。
“對個答案!”他手快地拎起溫漁的練習冊,劃過眼皮底下時差點勾到人。
溫漁對他巧取豪奪的手段敬謝不敏,但也只能聽之任之,托着下巴看,還要嘲諷:“什麽對答案,抄就抄吧,我又不會笑你……”
時璨瞪了他一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生氣也生得委委屈屈。
他握筆的動作奇特,位置掐得很下面,指頭幾乎與筆尖平行,離遠了看有點幼稚。溫漁就着托腮的姿勢,擡着下巴看時璨。
頭發前不久又剃短了些,後頸都能看到青色的頭皮,時璨認真寫字時皺着眉,單眼皮薄薄的,睫毛不長但有點兒卷,咬着下唇,白色的牙印現出來……
“這裏為什麽要多一步證明啊?”時璨擡起頭,茫然地看向溫漁。
被突然叫到的人立刻心虛地眨了眨眼,在發現時璨并沒有在意他剛才的視線後,溫漁暗自松口氣,配合地靠過去:“哪兒?”
時璨指給他看,他把鉛筆拿過來時碰到時璨的手指,在冬天也溫溫熱。
一道題還沒講完,下課鈴聲毫無預兆地打響。溫漁竟感到遺憾,他與時璨額頭抵着額頭還不到一分鐘,就被強行分開。
同學們無視值日班幹部的紀律組織,自行一哄而散,開始收拾書包,把桌椅板凳踢得響徹天際,說話聲也驀然變大,呼朋喚友,就差沒有即興高歌。正預備維持紀律,好學生的楷模許清嘉都從角落的位置站起來,将筆袋放進書包,迅速從後門溜走,班幹部一看徹底無言以對,只好抱着自己的課本作業,灰溜溜地下了講臺。
周圍熱鬧,崔時璨不甘落後,他聽了一半的數學題被抛到腦後,整個人都亢奮地歡呼一聲:“明天講,明天講!先回家!”
溫漁還拿着筆,一時被吓了跳。他仰頭看向站起身的時璨,嘴巴張了張,欲言又止,最終歸結一句“好”。
冬日難得的大晴天,溫漁心情不錯。天氣涼了時璨也懶得再騎車,兩個人得了那天許清嘉的提示,每天都走兩步再坐公交,等一會兒人就不多,坐到最後一排,慢悠悠地度過半個小時,到家時傍晚的落日剛好沉入林立的高樓。
于是坐公交回家成了溫漁一天中的期待之一,時璨抱怨騎車比這快多了,溫漁笑着說:“騎車那麽冷,到下個月呢?”
“去年我也騎單車嘛,哪有你說那麽誇張……”崔時璨不甘示弱。
溫漁:“好好好——”
他們剛收拾好書包準備走,教室裏突然安靜。溫漁奇怪地擡起頭,出乎意料在後門看見了老餘,他差點本能地坐下。
哪怕放學時間到了,老餘威嚴猶存,甫一出現,教室裏沒走的立刻噤若寒蟬,剩下幾個不明白狀況的也在幾聲嬉皮笑臉的“怎麽了”之後看見老餘的臉,瞬間把所有表情都憋回去。誰都不知道班主任怎麽回事,也沒膽子去摸太歲逆鱗。
“崔時璨,你來辦公室一下。”老餘點完名後,習慣性想批評幾句,見滿教室的小心翼翼,又說不出口了,“其他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回家注意安全。”
有人帶頭說了句老師再見,其他同學跟着松口氣,又恢複了散漫狀态。
溫漁碰碰時璨的胳膊:“你犯事了?”
時璨一頭霧水:“沒有。”
但他在老餘的目光壓迫下沒有多說,把書包放在溫漁課桌上就起身出了教室。溫漁不放心,追出去走廊,一直目送到時璨消失在辦公室門後。
他沒來由的慌張,卻也沒辦法纡解,只好回到座位,摸出一張作業試卷。溫漁揉了揉眼皮,沒哪邊在跳。
教室裏除了打掃衛生的同學,其他人在十來分鐘後走得幹幹淨淨。操場上偶爾傳來籃球落地與歡呼聲,走廊不時跑過一兩個人,幾步後又停下改成走的,推搡着往樓梯口,可能是去食堂,這一層只有重點班上晚修。
懸着一顆心,溫漁沉默地寫,墨水筆尖劃過紙面,響聲發澀。
“走了啊,溫漁,你離開的時候記得鎖門!”值日同學朝他揮揮手,貼心地關上一半的燈,給溫漁留下另一半。
他擡起頭,是标準的溫和的微笑:“好,謝謝。”
同學示意沒什麽,背着書包從後門出去。随着沉悶的關門聲,教室徹底只剩下了他自己,還有時璨沒拿走的書包。溫漁心跳莫名地加快,像第一次國旗下演講之前的緊張,墨水筆在紙上暈開一大片,他恍然驚醒,“刺啦”一聲全撕了下來。
隔壁班的動靜也漸漸小了,過完立冬,白天越來越短,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
溫漁坐立不安到極點,教室外終于重又走進來一個人。
他猛地站起身,差點因為缺氧眼前一黑:“時璨!”
“哎?”教室光線昏暗,只亮了半邊,崔時璨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才發現溫漁,“我還以為你沒等我就先回去了。”
“我當然等你啊。”溫漁說。
他從時璨的臉上沒看出其他情緒,和被叫走時一樣茫然,似乎有些不高興,但溫漁瞧不出,只覺得沒有想象中那麽嚴重,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歸位。他把時璨的筆袋放進他書包,又收拾好自己的,才問要一起回家嗎。
時璨發愣,過了會兒才說:“嗯,嗯……走吧。”
錯過放學高峰期,坐上公交時全車都不到十個人。時璨喜歡最後一排,拉着溫漁過去,兩個人挨着窗坐下,狹窄的後座,他的腿都放不舒服。
溫漁先開始沒問,見時璨一直在出神,終是忍不住問道:“老餘叫你到底什麽事?”
崔時璨說“哦”,伸手從校服外套的衣兜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溫漁。他滿腹狐疑接過,展平時公交車碾過減速帶,整個人都一颠簸。
滿是褶皺的紙上,以“時璨學長你好”開頭,以“希望能夠得到你的答複^^”收尾,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情書。
溫漁不是沒看過其他人寫給崔時璨的情書,甚至心大的時候還和時璨一起點評,從包裝到字跡——反正他知道時璨不會往心裏去。但這一封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翻來覆去看了兩遍,望向時璨,對方還是懵懵地凝視前排座椅。
“老餘說什麽啦。”溫漁問,平鋪直敘的,卻沒有疑惑的口氣。
他用腳想也知道老餘會說的話,無非就是一通教育,讓時璨好好學習,畢竟寫情書的又不是他本人。可現在氣氛太尴尬,溫漁總要找點話題聊。
時璨眨了眨眼:“沒啊,把我罵了一頓。”
溫漁:“他有病吧……”
時璨補充:“因為寫情書的是他侄女,他從人家課本裏看到的。”
溫漁:“……”
他發自內心地給時璨豎起了大拇指:“璨哥牛逼。”
崔時璨終于有了一點笑臉,給溫漁好整以暇地講他剛才的辦公室奇遇記。
按照老餘的咆哮,他應該是留侄女做功課的時候在對方課本裏發現的——老餘侄女剛入學,念高一的重點班,是個top2大學的好苗子,突然寫了封聲情并茂的情書,還想趁機遞給高一個年級的崔時璨,在老餘陳腐的觀點裏,怎麽看都是崔時璨的錯。
公交車停在一個站臺,前排的校服女生下車後,整輛車的人更少了,崔時璨說話聲音變大,憤憤不平:“我都不認識他侄女,怎麽知道她為什麽看上我啊?”
溫漁笑着說:“你別理他了。”
時璨頓時更生氣:“我倒是想!老餘說罰我做這周剩下的值日,少在外面晃蕩——我真的不明白,關我屁事呢!”
溫漁:“沒事,我陪你做值日就行。”
心裏極度不平衡的崔時璨聽了這話稍微安慰,他腦袋一偏,靠上溫漁肩膀,還帶着被扣莫須有罪名的不忿,哼哼唧唧地說:“還是小漁對我最好。”
“是,爸爸疼你。”溫漁說,邊笑邊揉他的頭發。
短短的一層,有點紮手,刺在掌心又酥又麻,但揉多了讓人上瘾。溫漁本來想意思意思,三兩爪後停不下來,就着這個姿勢使勁兒蹂躏。
時璨掙紮未果,心如止水:“你就占我便宜呗。”
天色暗了,溫漁聽見他這句有意無意的喟嘆,不作聲地心裏泛起一層漣漪。他不知道時璨所謂的“對我好”是什麽地步,也沒想過問太深入,但經由這一層,他竟奇跡般地內心平靜許多,不再為莫名其妙的風波而胡思亂想。
老餘的侄女,堵在車棚告白的同級女生,還有時璨抽屜裏塞的情書……
得不到回應就沒那麽令人煩惱。
某種程度上,溫漁覺得自己比她們得到的要多太多了。
翌日,不知從誰那兒傳的,崔時璨收到班主任侄女親筆情書的事被畫蛇添足,編造出好幾個版本,在班裏吹得風風雨雨。
許清嘉一貫不茍言笑,都在發試卷時調侃時璨:“可以的,璨哥,魅力太大了。”
“去你的!”時璨說,看了眼自己周測的成績,往溫漁那邊跑,“小漁,我比上次多了二十分,你卷子給我瞅瞅,對個答案——”
但小道消息和考試成績一樣,帶來的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不少同學來找他旁敲側擊,溫漁不喜歡理會這些不親近的關系,總草草打發了。但問的人一多,他也開始猶豫,是否真的對于情書和那些繪聲繪色的故事不要太往心裏去就行。
他是崔時璨的,最好的朋友。
不會有旁人能夠動搖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溫漁此前自我折磨,一次又一次地發問,如果時璨真接受了其中某一個女生呢?那他到時候還能跟在時璨前後,把他的礦泉水瓶擰開喝嗎?
問的次數多了,他依舊想也想不明白,于是自我安慰:到時候的事,真到了時候再說吧。
放學後,時璨被老餘下了死命令,要做餘下幾天的值日,氣得在教室邊掃地邊罵。教室裏不少人還沒走,見他這樣,都笑嘻嘻地逗他玩。溫漁坐在座位上,一手端着瓶礦泉水,一手拿紅筆訂正英語完形填空的答案。
“哎溫漁。”紀月突然坐到他旁邊,毫無預兆,推了推他的胳膊。
溫漁頭也不擡:“嗯。”
紀月離他近,身上的香水味直撲鼻腔,讓溫漁有點不舒服,他剛要抱怨,紀月啞着嗓子趴在他耳邊說話:“時璨到底喜歡什麽人啊?”
手一抖,差點把D寫成了C,溫漁含着一口水模糊地答:“唔知道。”
紀月“嘁”了聲,雙手抱在胸前,靠着椅背:“你也不知道嗎,你和他還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別的說辭,溫漁失笑,那口水吞了下去:“和我有關系嗎?”
“今早我聽別人說,他連老餘侄女的告白都拒絕了?龜龜,那姑娘可是高一的級花,漂亮,又高,長得像混血,成績還特別好……”紀月數着對方的優點,語氣都酸了,随後想起正事似的,神神秘秘說,“他不喜歡學霸,也不喜歡校花,到底要怎麽樣?”
溫漁還在一行一行地對答案,二十道題錯了兩個,他癟嘴,翻着參考答案把沒記清楚的動詞短語往筆記本上抄。
紀月踢了腳課桌前杠:“說話呀,悶死你得啦!”
溫漁把“go”詞組寫到第二個短語:“我真的不知道,你去問他——喏,回來了。”
不合作的态度最令人讨厭,紀月小聲罵了一句說着你見過誰當面問這種的,扭過頭去氣鼓鼓,像只河豚。她的表情太過惹眼,崔時璨剛掃完地,吹着手上的灰,見紀月這模樣就想逗:“哎,月姐,月姐怎麽了這是,誰惹你啦?”
“她有話想問你。”溫漁飛快地說,無視了紀月驚訝的目光。
時璨從溫漁抽屜裏熟門熟路地摸出一根棒棒糖,三兩下剝了包裝紙塞進嘴裏,把腮幫子頂得凸出一塊:“什麽啊?”
紀月騎虎難下,狠狠地瞪了溫漁一眼,對方拿練習冊遮住整張臉不理她。
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如破罐破摔,又不是她自己的事!紀月這麽想,朝時璨勾了勾手指頭:“我替別人問的,你随便聽聽。”
時璨:“嗯,你問。”
紀月說:“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麥子啊,不喜歡我下次不拉紅線了。”
那女生的名字一出,崔時璨的臉驀然紅了一大片,他拿着棒棒糖,舌尖無意識地舔來舔去,目光也飄忽不定,像在回憶紀月口中的“麥子”到底是誰。
紀月踢一踢他的小腿:“說呀,一句話的事,上次人家還想約你出來玩呢。”
時璨莫名地看向溫漁的位置,他坐在紀月旁邊,滿臉都是不懷好意的笑,卻還裝作正經地繃着唇角,心無旁骛研究英語閱讀理解,口中念念有詞。
什麽啊。
時璨想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轉了一圈:“不喜歡啊……”
紀月說這樣啊,語氣有點受傷,又沒好氣地抱怨我看你以後是不是要交往個公主才好。崔時璨見她沒別的意思,登時嘻嘻哈哈起來:“公主嗎,我倒是想……”
紀月:“你就想吧!”
她起身走了,時璨立刻坐上溫漁旁邊的那張桌子。棒棒糖還含在嘴裏,他居高臨下,看溫漁順着閱讀理解裏的長難句把不認識的短語勾畫出來。
長腿碰了碰溫漁的凳子,時璨說:“笑什麽啊?”
溫漁摸了摸臉:“我在笑嗎?”
時璨:“對啊,笑得跟個小傻逼一樣。”
溫漁推他一把:“滾啊!”
“那我去等你,快點寫完咱們回家喽——”時璨哈哈大笑地吃着糖,蹦下桌面,踩着放學鈴聲,滾去收拾東西了。
作者有話說:
搞定啦 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