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從萬阿姨那裏看到統考成績,你考得好像還不錯。這段時間學習是不是很辛苦?”
關心的話語聽在溫漁耳中現在只剩下刺痛,他如芒在背地轉了個身,身後車水馬龍,不時伴随着不耐煩的汽車鳴笛、路人與司機不文明的對罵。
手機也變得燙手起來,溫漁不知道怎麽回,始終抿着嘴。
那頭的女聲帶着一如既往的溫柔和耐心:“小漁,雖然現在媽媽不在家了,但還是很關心你。不要因為我和你爸爸的事,就……”
溫漁聽到這兒,突然冷笑了一聲,而還未說出口的長篇大論也霎時戛然而止。
她好似嘆了口氣:“我是不是不該給你打這個電話,讓你難受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媽媽先說聲對不起——”
“用不着。”溫漁打斷她,縮在衣兜裏的手握得很緊,幾乎能從外面看出褶皺,“您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我還要去寫作業,挂了。”
“溫漁。”女人加重了語氣,“你怎麽可以這麽跟媽媽說話?”
溫漁:“……”
興許意識到溫漁的抗拒,她又放柔了些,像個普通的溫和的母親對他示弱:“我只想知道你最近怎麽樣,難道不住在一起,媽媽就不能關心你了嗎?”
“夠了!”
也許是一直被崔時璨壓抑着的火氣,也許是舊賬重提的憤然,也許從他那天第一次自己點燃的煙開始就積攢着的無從發洩的怨念,忽然随着這句話,一點火星子燒出了燎原氣勢,直讓溫漁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暴躁。
他握着手機,語無倫次,像只笨拙的噴火龍: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我看起來那麽好糊弄,好欺騙,對不對?我會不明白你和爸怎麽鬧到這地步,你要是真關心我,為什麽整整一學期不聞不問,出了成績就立刻打電話來,我會不知道?”
“……”
“從小到大,從小到大你真正關心過我嗎?你只關心成績單好不好看,老師寫的評語動不動聽,別的阿姨叔叔提起來羨不羨慕。你不知道我喜歡玩什麽,愛吃什麽,在乎什麽——我只是你炫耀的工具,是你揚眉吐氣的面子!”
溫漁一下子委屈了,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眼眶有點紅,站在原地,連那些沸反盈天的人聲都聽不真切,耳畔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
那邊良久都沒有在說話,可能因為溫漁從不曾這樣發洩,她無從應對了。
“夠了,媽,真的。”溫漁說,摩挲着手機的指頭顯出幾分不安,“走的人是你,現在就別還擺出一副慈母樣子來關懷我。”
“溫漁,媽媽真的沒有……”
“你不是想知道我考多少分嗎?”溫漁攥着內兜,語氣盡量平淡,“653,全市第二,去炫耀你兒子有多能念書吧,可以了嗎?”
女人終于慌亂,急切切地挽回:“小漁,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漁生硬地截斷她的話:“你要是真為我好,就趕緊離婚吧。我不想被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有多可憐。”
言罷他再不管女人還有什麽好說的,一聲不吭挂掉了電話。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一般,溫漁靠在身邊的一棵榕樹上,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
冬天的西北風能讓他的腦子冷靜下來,溫漁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手腳都有點冰涼,才重新站直了,往貓咖裏面走——他在那一刻忽然覺得這些丢臉的時候最好讓崔時璨看見,他會來安慰嗎,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時璨說不出什麽好話。
有時候溫漁也疑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還小那會兒,家裏是标準的慈父嚴母一紅一白兩張臉。老爸忙于事業,對他要求就不算太高,考倒數和考第一都一視同仁地“兒子真棒”,好似只要他不違法犯罪,老爸永遠覺得他是個好孩子。而老媽不同,她為了老爸的事業甘心當全職太太,然而內心多少有怨怼,全宣洩在了溫漁身上。
在院子裏玩不能超過半小時,吃飯不能說話,平時不能看電視,放學不能到處亂走必須馬上回家,沒寫完作業不能看課外書……
不知道她到底想教出個中規中矩的優等生,還是單純折磨溫漁,他的童年被無數個“不能”“不許”與一根藤條組成,連習慣與否都談不上。
等溫漁反應過來,他就猝不及防地長大了,老媽說她受不了這樣的生活,要離開家。
外人的難聽話溫漁也知道,說老爸頭上有頂帽子,綠的。
然後老媽就走了,打包行李,仿佛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老爸對此什麽也沒說,只讓溫漁照顧好自己,接着繼續按部就班。
知道這一切的只有時璨,但他也沒告訴時璨更多的。
溫漁覺得自己性格怪,可能和扭曲的童年經歷有關系,老媽走了之後他反而輕松些,不用再面對每天的“不能”,但緊随其後的就是別扭的青春期。
他的成長有所缺失,卻誰都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
就像他和爸媽之間畸形的親情——什麽都知道,還是會傷心。等傷心結束了,迎來的就只有一片空蕩蕩。
對方察覺時,溫漁已經不想再說任何了。
貓咖的門被推開,風帶動上方懸挂的一串銀鈴,清脆的響聲與店內的溫暖或多或少驅散了溫漁的郁悶。他重新洗了手,坐回崔時璨對面。
他離開了一小會兒,桌面已經被鎮店之寶金吉拉占領,作業本與練習冊堆在旁邊,而崔時璨正把臉埋在金吉拉的背上,手捏着它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摸。
溫漁有點想笑,擡手揉了揉時璨的頭發:“喂。”
“嗯,你回來啦。”時璨說,沒擡頭,依舊蹭着貓咪柔軟的長毛,聲音也含含糊糊的,像沒睡醒,“阿姨說什麽了?”
“聽了也沒屁用的,沒事兒。”溫漁拉開椅子坐下,喝了口檸檬水。
時璨明顯不信他的鬼話,但也沒多問。就像溫漁從不旁敲側擊時璨父親的病,對于他有點病态的家庭結構,時璨雖然好奇,從不主動打聽。他們之間的友誼也總停留在恰到好處的地步,再往前稍顯親近,過于私密,于是在此止步。
這樣是正常的嗎?溫漁偶爾想,但很快滿足于現狀。
他拿起時璨的練習冊,把時璨剛做的完形填空訂正了,又将答案解析抄在一邊。全程時璨就趴在貓背上,姿勢別扭,讓溫漁懷疑他能把自己悶死。
閱讀理解的正确率有所提升,不過他沒說出來,怕崔時璨立刻尾巴翹上天。溫漁把練習冊往他頭上放:“還寫不寫了?”
“歇會兒。”時璨說,聲音拉得很長,金吉拉被他抱着,舔了舔爪子,發出一聲嬌嬌的喵叫,軟得溫漁都心顫了。
他摸了摸金吉拉的爪子,一張小桌,他和時璨也離得很近。
溫漁垂着眼皮,把貓爪從肉墊摸到了絨毛,悶聲說:“就現在這樣,我受不了,想爸媽趕緊離婚,但是如果他們真離婚,我又不高興。”
“為什麽啊?”時璨問,擡起頭抹了一把臉。
“不知道。”溫漁繼續摸貓,手法得當,金吉拉舒服得直呼嚕,“可能我還在自欺欺人,覺得這個家比較完整。雖然她早就走了,要是真正和我沒關系……忍不住埋怨。”
時璨拿起腳邊的水壺給溫漁加水:“也不是就沒關系了。”
溫漁有氣無力地瞥了他一眼:“嗯。”
時璨:“你別想太多,順其自然,看我就很随緣。”
因為這句話,溫漁忽然笑了笑:“算了吧,那天在醫院哭得要死要活的人是誰啊?”
時璨被他戳中,不僅不傷心,反而有些腼腆地低頭,捏住自己的鼻子,想遮住臉一樣半晌沒說話。他難得出現這樣的神情,溫漁撐着下巴看,陌生的樣子讓平素陽光燦爛的少年多了點別的東西,他說不清。
“我在想。”時璨的目光轉了一圈,落在貓爬架上的幾只肥貓,“以後要不養只貓。”
沒想別人一樣下意識反駁,溫漁饒有興趣地問:“為什麽啊?之前好像沒聽你說過特別喜歡什麽貓。”
時璨倒了幾顆貓糧在手心遞給其中一只,被有倒刺的舌頭刮得癢酥酥:“不是因為喜歡,你知道吧。貓貓狗狗的,我都不是特別喜歡,但也不讨厭,沒覺得麻煩。養只貓,什麽品種都行,回家後有個活的小東西在等我就很好。”
就很不像崔時璨會說的了,溫漁想問你是不是怕寂寞,這話太過矯情,他張了張嘴,最終尴尬地憋出一個音:“啊。”
時璨自己也反應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笑:“我爸媽老不在家。”
溫漁點點頭,盯着杯子裏的檸檬水,想,時璨比他認為的更加敏感些,他當真覺得時璨沒心沒肺,最近倒是改觀許多。
以前像個性格标簽化嚴重的紙片人,突然鮮活起來。
結束一天的補習,效果談不上好壞,總歸氣氛是令人愉悅的。走出貓咖,遠方的黃昏逐漸蔓延至頭頂的雲層,一片暖融融,讓人錯覺冷風都不再肆虐。
“養了貓,回家之後可以陪着看電視,玩電腦,甚至一起睡覺,你不覺得特別好嗎?到了冬天還是個天然暖手寶。我今天問過那個老板了,他說貓都黏人。”時璨還沉浸在他對未來的規劃中,一路喋喋不休。
溫漁聽到這兒終是忍不住笑:“現在就想那麽多呢。”
時璨往前跑了幾步,背過身倒着走,很認真地看向他:“不可以嗎?我難得想一想以後。”
溫漁:“可以,都可以——你注意腳下!”
差點兒被盲道旁邊的隔斷絆倒,崔時璨不敢再皮了,連忙轉回去退到溫漁身邊正常走路。他邁了兩步,手揣在兜裏橫豎不舒服,一雙細長的眼四處看。
市裏大部分學校都放了寒假,再加上城北這片不少無業游民,晚飯時間,街上居然比平時熱鬧不少。許多小情侶脫下了校服,放肆許多,勾着胳膊牽着手,沿街邊小店逛,像一群神秘的連體怪,只在天色漸暗時出現。
與一對情侶擦肩而過,時璨突然吹了聲口哨,那男生看着和他們差不多大,聽到聲音後耳朵一紅,扭過頭沒好氣地吼他:“有毛病啊你!”
時璨沒理,埋着頭自顧自地笑。
耳邊溫漁也小聲說:“有毛病啊你。”
他摟住了溫漁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臂彎裏拉:“這樣走舒服嗎,真的舒服嗎?”自己嘀咕了幾句,見溫漁一直不說話,無趣地放開了。
溫漁摸了把耳朵,滾燙,正要說他幾句,時璨又奇跡般地把話題拐回了之前:“對了小漁,你想過以後做什麽嗎?我記得你初中寫作文說想當老師。”
“現在不想了。”溫漁說,“看到老餘就頭皮發麻。”
時璨戳他腦門兒:“朝三暮四的小混蛋——是朝三暮四吧?還是見異思遷?”
溫漁回敬一腳:“這有什麽……你瞎用詞,這是很正常的變化。我小時候還想當宇航員呢,知道了不切實際,換個夢想怎麽了?”
“好好好,不怎麽。”時璨不依不饒,“那現在呢?”
“不知道,能考上哪裏去哪裏吧。”這話一出,某個曾經發過光又黯淡了的想法卷土重來,溫漁沒來由地心跳快了半拍,輕輕一推時璨的胳膊,“你要去哪裏上大學?”
“我才是考上哪裏去哪裏吧!”時璨誇張地說,“學霸,別埋汰我了!”
溫漁:“我是說真的。”
時璨玩着衣角,滿不在乎:“我不想去外地。不過,你和我真的不一樣,許清嘉能考燕城大學,我覺得你也能。”
溫漁欲言又止,搓着手目光轉到一邊。
時璨繼續說:“我倆不一樣,比如我沒計劃,你也說自己沒計劃,但你一定會過得很好。”
前半句還有點調侃意味,後頭卻說得十分認真。溫漁剛要搭話,西風刮過他的眼睛一疼,慌忙去揉,半真半假地說:“你在嘲諷我?和自己親媽關系都處不好,要不是老爸心大,就我這脾氣也早就跟他鬧崩了……過得好,我倒是想。”
“不是這樣的。”時璨不假思索地反駁。
剛揉過的眼睛有點充血,泛起紅血絲,溫漁眯着一只眼看他,倔強地迎上時璨的目光。他一直喜歡崔時璨的眼睛,明亮,顧盼生姿,此時有了那點執着,更顯得燦爛。
和他的名字很般配,溫漁想。
“不是這樣的。”他說,把溫漁拉到馬路內側,再同他慢慢地迎着夕陽走,“你脾氣沒問題,跟阿姨關系不好不是你的錯,換成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我真的覺得你很好,也值得很好的生活,更好的人陪着。”
雖然明知時璨指的家人朋友,溫漁卻忍不住想得更多。他側頭看了一眼,時璨嘴角有笑意,好似已經在預言他光明的未來了。
他們認識這麽久,時璨不常提“以後”,有時溫漁會陰暗地想他未來也被框在了十年如一日的城北。這天又是養貓,又是替他規劃前程,他表現出十二萬的熱心。
照理來說溫漁感動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無所适從,不知道怎麽接話。
畢竟不管是“你會過得好”還是“我們不一樣”,這些言語聽上去也太過不祥。
等待紅燈的時間太長,最後一秒,驀然變綠時溫漁喪氣地說:“我沒覺得。”
“我覺得就行。”時璨搖頭晃腦,在他肩膀上錘,“那邊公交站有108路,坐到家門口,不用換乘——我就送你到這兒啦?”
溫漁說好。
告別的話都出口了,時璨卻沒走,定定地看着他,不管綠燈在幾秒閃爍後再一次變紅,賴在原地,活像腳下生根。
溫漁轉過頭:“怎麽了?要抄作業啊?”
時璨擺手,往四周看了一圈,好似不太想直視他,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這不是……沒幾天就過年了,嗯……新年快樂。”
他有些奇怪,但溫漁依然說:“新年快樂——你到時候給我打電話不就行了!”
“不一樣!”時璨說,接着匆匆地跑過了人行道。
那天的夕陽很美,風也溫柔。
時璨跑過斑馬線時身體被陽光勾勒出的輪廓,溫漁記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