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七歲這年的春節過得沒滋沒味。
老媽不在的第一次,家裏依然被擠得滿當當的,沒有半分尴尬。爺爺奶奶專程從郊區趕來,在他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各種親戚頻繁串門,客廳整天都熱鬧。幾個人往那坐了,家長裏短地說一通,熱乎勁兒好幾天都下不去。
溫漁從不參與,他頂多在客人進門時應付一下,幫忙燒個開水拿點水果,就躲回自己房間誰喊也不應。實在躲不開,他就坐着玩手機,旁若無人。
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喜靜,明明以前和紀月他們出去玩都挺開心,也時常一起鬧。等親戚都圍在客廳,叽叽喳喳問他怎麽考出的漂亮分數,溫漁又煩。
于是爺爺跟別人說我們家小漁比較內向,他說這話時溫漁正拿着手機跟時璨聊天,順嘴說了,對方回以一串哈哈哈。
和以往的寒假也沒區別,寫作業,在同學群裏發兩三塊錢的紅包,看電視,吐槽春晚,心不在焉地糾結開學與放假哪個充實。
值得高興的是時璨的爸爸趕在年前順利轉到了普通病房,他的寒假全交代在了家和醫院的兩點一線。溫漁有次陪着老人去拿藥,和時璨短暫碰面,說了一路話。
這就是他們假期的唯一一次見面。
而開學總要來。
還沒有睡夠懶覺,沒有逛遍新開的商業街,少年少女就被雪片般的寒假作業淹沒,瘋狂地熬好幾個夜,為了趕在第一天交作業。
溫漁打着哈欠把幾份練習冊和試卷放在講臺上,他一低頭,看見許清嘉大馬金刀地坐在位置上——還不是他的課桌——奮筆疾書。
溫漁伸長脖子看了眼,差點驚呆下巴:“這是楊老師的寒假作業吧?!”
“嗯哼。”許清嘉和他聊天的時候半點不耽誤下筆的工夫,“假期玩得太放肆,今天早上才想起有這茬。Ms.楊還是人嗎,二十篇作文,我們寒假也沒二十天吧!”
溫漁違心地提醒他:“有的。”
許清嘉:“這種時候你別那麽較真好麽?”
溫漁:“……也行。”
一邊和溫漁聊天,他一邊點了最後個句號,起身潇灑地把本子關上往講臺上扔。前腳剛交,後腳教室外響起一陣洪鐘般的聲音,許清嘉一縮脖子,生怕被發現沒在自己座位,拎着書包飛快跑了。
“……這群兔崽子,又得跟他們鬥智鬥勇!”老餘笑呵呵地轉頭說完,目送隔壁的班主任走進辦公室,一轉臉就變了表情,把彌勒佛的面皮剝得幹幹淨淨,“都愣着幹嗎,作業補完了?回自己座位,十分鐘後校會,我先說幾句!”
同學們對他這樣子見慣不驚,唉聲嘆氣地坐好。
老餘往講臺邊一站:“正式上課前,咱們調個座位,原本是按自願原則,加上成績高低來排。但上學期有同學私下跟我反應,個別同學一米八幾還故意坐教室正中間,擋着其他人聽講……崔時璨,說的就是你,笑什麽笑!”
時璨:“報告,我沒有故意,我近視,那同學應該在說易景行。”
被點名的另一個滿臉無妄之災:“餘老師我冤枉!”
老餘無奈地看他們,容忍少年鬥嘴,只一個勁嘆氣:“你們倆都給我閉嘴。咱們這學期還是要考慮個子……溫漁,你往後挪幾排,寒假吃了什麽,蹿這麽高一截。”
溫漁:“啊?”
老餘無視了他腦袋上的問號,尋覓着座位發號施令:“你坐那個,陳千前桌去。”
被點名的自然卷少年立刻舉手:“老師,我不要坐溫漁後桌,壓力很大。”
教室裏零散傳出稀稀落落的笑聲,老餘聽了他大逆不道的言論居然也沒發作,擺出了那副沒辦法的表情,想了想說:“行吧,看你上學期數學考了年級唯一的滿分給點獎勵。溫漁還是坐那兒,陳千,你跟崔時璨換,麻溜滾。”
“耶!”陳千比了個剪刀手,利索地開始收拾東西,轉過頭和隔了過道的時璨使眼色。時璨朝他吐舌頭翻白眼做了個鬼臉,陳千低低說“靠”,剪刀手瞬間變成中指。
講臺上老餘看不過去了:“陳千!”
他連忙抱着一摞書去換座位,權當老餘的話是耳旁風。
溫漁訝異極了,搬到新座位後第一件事就是和時璨小聲說話:“老餘轉性了?就這,放以前不罵個五分鐘?”
“我也不太習慣。”時璨稍微往前靠就能講悄悄話的距離,“總感覺他是不是寒假的時候報了類似‘如何與青春期孩子相處’的輔導班……”
“說不好。”溫漁低着頭笑。
興許老餘真的背着他們進修了教育心理學,又或許發生了別的事,從這個春天開始,班主任的嗓門雖然依舊,卻不再動不動向人開炮。
他好似一夜之間改變了教學模式,開始心平氣和地與一群叛逆期少年溝通。
老餘原本就苦口婆心,只是方式一直不得當,說的話同學也聽不進去。當他不再一邊吹胡子瞪眼,一邊拍桌子打板凳,認真地坐下來跟同學泡杯茶,那些婆婆媽媽的長篇大論,效果竟也能立竿見影。
至少下課繞着他問問題的人越來越多,高二進入後半程,各科老師反複強調學習的重要性,教室向學氛圍總算達到老餘理想的程度。
窗外的紫葉李開了滿樹,一小簇一小簇地迎風搖晃。
溫漁問完一道數學題,把草稿本攤在時璨課桌上:“你抄一下——沒下回了啊,以後自己去問,我今天在那說這道題,老餘那個眼神……”
時璨“唔”了聲,翻開本子抄步驟。
溫漁:“要我給你再講一遍不?”
時璨:“一會兒的。”
他說好,坐下來趴在桌面,眼皮沉重地耷拉。
這節課過完就是下午加的最後一節自習課,溫漁不太情願上,不過有時間寫點作業倒也不錯。只是其他科目折騰得狠了,難免厭學,又不能光明正大逃課,只好裝睡。
隔一過道的陳千和他前桌嘀咕着剛評講完的地理卷子,溫漁的胳膊壓着眼睛,意識模糊地聽他們倆争論某個重點,身後某人笑了一下。
“笑什麽?”陳千聽見,要找崔時璨讨個說法。
時璨舉手投降,在一片鬧哄哄的自習課裏聲音依然清晰:“有标準答案還能争得面紅耳赤,我可是太服氣了。”
易景行笑了笑:“我就是覺得這個答案有問題,他不信。”
時璨撓頭:“理解不了你們學霸的世界。”
“那就別理解。”拍了易景行一巴掌,陳千說,“你寫你的題,不會做的直接問,喊一聲,我和景行給你講啊。”
時璨:“有我們家溫漁在,犯不着問你!”
陳千語調陰陽怪氣、字句含糊不清地重複:“我們家溫漁,哦——”
時璨抓起一團草稿紙就給他扔了過去,教室角落裏歡聲笑語,講臺上負責維持秩序的許清嘉絲毫沒有班幹的自覺,擡頭看了眼,又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教室南北向,五點多的時候,夕陽會漏過紫葉李細小的枝葉縫隙,在課桌與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大片光斑,像迷宮,陰影疊在一起,風中都是花香。
溫漁這個覺睡得并不安穩,趴着的姿勢,耳邊不時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響,同學細碎的悄悄話,拉扯神經的同時讓他的意識始終游離于清晰和模糊的邊界。仿佛浮在半空中,他輕飄飄地飛,使不上力,随時會從高空落進深淵。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
“……嗯。”溫漁換了條胳膊枕着,眼睛睜不開。
他的兩條腿向後架上了座椅橫杠,有點發麻,半夢半醒間,有什麽蜻蜓點水似的貼上腳踝,在赤裸露出的皮膚蹭了一下——開春的花季,陽光暖熱,那一點冰涼猛地刺激了還在夢中的少年,他一下子坐起身。
“哎!”身後時璨低低地喊,“吓死我了你。”
溫漁迷茫地左右看,又低頭去研究到底怎麽回事,卻在一瞬間愣怔。
一雙黑色紅邊籃球鞋。
他揉了揉眼睛。
白色襪子,踝骨,貼着自己的腿。
溫漁徹底醒了。
“崔時璨你幹嗎呢?”他扭過頭去沒好氣地說,聲音壓得很低,加上一句委屈的埋怨,“腿太長了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好吧?”
“聽不見。”時璨捂着耳朵哼唧幾聲,“我寫作業。”
“你寫個屁。”溫漁盯着時璨的發旋兒,話音剛落腳踝又被碰了一下。
這次加了點力度,并在一起,把他圈起來,抵住了兩只腳。
他突然說不出話了,支支吾吾地扭過頭,任由時璨這麽禁锢着。
直到自習結束,時璨才放開他,大大咧咧地把幾本練習冊塞進書包,沒事人似的朝溫漁攤開手:“英語,歷史,數學,借我一下。”
溫漁已經懶得說他,自暴自棄地把練習冊全推到時璨面前。
“謝謝大哥!”時璨說,弓下身看他的臉,“你熱啊,臉這麽紅。”
溫漁咬牙切齒:“作業,還我。”
時璨跳出三米遠:“那不行,我憑本事要的——”
春日陽光溫柔,放學後的樓梯口不時飄落一兩朵輕輕的花,像羽毛,又像雪。他們穿過走廊,一路打鬧取了自行車,灑下一串清脆的鈴聲,一直蕩進遙遠的地平線。
清明前的最後一天,壓抑整個初春的大雨傾盆而下。
“從中午下到現在了,今天你還去騎車嗎?”紀月靠在課桌邊,問崔時璨。
時璨正專心玩一塊拼圖:“放學校呗,我和溫漁坐公交——問這個做什麽,我不可能載你的啊,讓許清嘉送。”
紀月踢了腳他的課桌:“煩死了。”
時璨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一拍溫漁後背,在他轉過頭後壓低聲音,卻掩飾不住興奮:“怎麽了,月姐,許清嘉欺負你?沒事,跟我們說,我幫你揍他!”
紀月柳眉倒豎:“你他媽敢?!”
崔時璨能屈能伸馬上求饒:“我錯了。”
紀月翻了個白眼:“溫漁你也別笑,笑得我毛骨悚然的。”
溫漁從善如流地說了聲好,轉着筆問她:“那你到底怎麽回事,吵架了嗎?我見你們倆最近中午都不一起吃飯了。”
“你觀察得有夠仔細。”紀月啞然失笑,“沒吵架,他最近忙着數學競賽。我煩不是為這個,清嘉一有空就勸我好好學習,這他媽,我還不夠努力嗎,課也不逃,到也不遲,連作業我都交了,他是不是要求有點太高?”
時璨:“他是狀元嘛,你作為狀元的女朋友,要承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壓力。”
他說得一本正經,溫漁在旁邊聽着,直覺狗屁不通,下一秒崔時璨肯定被打。但紀月卻皺着眉想了半晌,嚴肅地沖時璨比起大拇指:“有道理!”
然後就跑開了,可能去認真做題。
目送紀月走,時璨也朝溫漁比了個大拇指:“走吧漁哥,你又不參加競賽,陪我打球。”
即将來臨的春季籃球賽、五四文化節,高中能參加節目的最後一個學期,增添了一抹夏日狂歡。社團活動風生水起,學校給高二放掉了最後一節自習。重點班不愛參與,他們普通班卻玩得幾乎忘記自己姓什麽。
因為個兒高,時璨被陳千拖去報了籃球賽的名,陳學霸八面玲珑,在這樣的雨天神通廣大地借到室內籃球館的鑰匙。
聲勢浩大的雨水打着體育館頂棚,噼裏啪啦,籃球被拍在光潔的地板上,也噼裏啪啦。
溫漁坐在觀衆席,摸出手機打弱智游戲貪吃蛇。他頭也不擡,場中他們班和隔壁一個理科班正對練,不時有幾句諸如“回防”“傳球”的溝通傳進耳朵。
他偶爾休息眼睛的時候看一會兒場中,時璨與他們配合得挺默契。
沒穿籃球服,普通的校服在時璨身上都挺拔,校褲挽到膝蓋露出一截修長小腿,他跳起搶籃板,衣服下擺也掀起一片,結實卻柔韌的腰側。
溫漁記得那兒有一道疤。
時璨初中太混,滑樓梯扶手時翻車,連衣服帶人被勾破一大片,緊急送去打破傷風。後來一起游泳時看過幾次,大約四五厘米的傷疤越來越淡,他還以為現在已經沒有了。
但并不盡如人所想,有的痕跡留着就是一輩子。
“今天就到這兒吧!”易景行喊了一句,其他人紛紛說“拜拜”作鳥獸散。易景行被陳千勾住脖子,拉拉扯扯地往外走,臨了沒忘跟唯一的觀衆揮手作別。
“小漁,走——”時璨雙手攏在嘴邊做喇叭。
溫漁站起來,替時璨拎書包,一蹦三跳地跨過護欄。
雨勢沒有絲毫減小的意思,崔時璨和溫漁在體育館門口等了一會兒,他彈了下溫漁的腦袋,指向積水潭中湧起的雨點:“跑出去?”
“什……”溫漁聽見了很不可思議的話,瞪他,“淋着雨跑?”
“對啊,淋着雨跑!”時璨不由分說地脫下球鞋,撐開挂在臂彎的校服外套,遮過兩個人的頭頂,胸口貼着溫漁書包,“一,二,三,沖——!”
來不及反應,背後一股推力并着拉住胳膊的手,溫漁情不自禁地被時璨拉着往前邁了一步,雨聲忽然變大,四面八方地湧來,瞬間淋濕了褲腳和鞋面。
眼睛都被雨水糊得睜不開,溫漁大聲吼他:“崔時璨!”
時璨大笑:“是不是很爽?快跑呀,跑!”
只餘下雨聲的操場,單薄的下課鈴淹沒在鉛灰色天空。厚重的雲層壓上肩膀,溫漁抹了把臉,順着跑出兩步,時璨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校服外套罩着他的頭,擡眼看向身邊的人,滿臉都是水痕。
“你淋濕了!”溫漁扯着嗓子,生怕時璨聽不見。
他埋下頭,鼻尖親昵地蹭過溫漁的耳朵:“我知道,沒事兒——”
四月的一場大雨,伴随天邊驚雷炸響,喚醒了整片大地。
水霧,雨聲,濕漉漉的視野,風吹過一陣涼意的肩膀上,時璨掌心的熱度像藏在雲後的太陽。
公交站臺近在咫尺,溫漁一步跨上去,頭立刻被校服包起來,時璨替他胡亂地擦。
“你輕點兒,打到我鼻子……”溫漁擋住他的動作,從外套下鑽出來,扯開衣服堆到時璨肩膀上,皺着眉看他。
短短的頭發全塌了,貼着額角,鼻尖還挂着點水珠。短袖校服濕透了,藍白的顏色貼在身上,能看見模糊的身體輪廓。
他的肩膀寬,胸口雖然單薄,依稀已經能見到以後。
書包滴下的水珠忽地掉到手裏,溫漁低頭去看,搓了搓掌心的潮濕。
遠處逆向行駛的公交車燈在柏油路照出一束光,沒有其他人的站臺,樹葉混着風聲唱歌。這畫面宛如按下暫停鍵,溫漁看了眼數字屏幕,他們要坐的108路還有三站。
“下雨天真煩。”溫漁嘟囔一句,見時璨半晌沒說話,替他找說辭,“清明節放假三天,你打算去哪兒玩?要不……”
話音未落,眼前倏地覆蓋一片陰影,他睫毛微微翕動,後面的話徑直遺忘了。
嘴唇上輕柔卻真實的觸感,時璨抓住他胳膊的手立刻放開。
懵,短路,茫然。
想了很多又轉瞬陷入空白,聲音與光怪陸離的畫面像放電影。
籃球落地,腳踝相碰,拿着鋼筆的手,罩在頭頂的校服外套上一點清爽的洗衣粉香,醫院外面的積水倒映出紅十字燈,斑馬線上的“新年快樂”。
“刷拉”一聲,天邊紫白色的閃電。
雷聲貼着耳邊滾過。
全忘了。
只有他的聲音能聽得清楚:“卧槽……我今天……那個,我不是……”
突然回神,溫漁後知後覺地吓了一跳,抹了抹嘴巴,等反應過來剛才的事後立刻怒目而視:“打個籃球,淋個雨,你他媽傻了!”
時璨幹咳兩聲:“啊……今天是有點激動——沒什麽,吧……”
公交車鳴笛,緩緩而至,雨幕裏半晌沒說話,溫漁和時璨臉貼臉地站。他偏過腦袋看車燈照亮的柏油馬路,到處都是浸了水的草木氣息。
“……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