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七月,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高亢的蟬鳴到了中午反而偃旗息鼓。城市生活的快節奏絲毫不受天氣影響,過分燦爛的陽光被高樓玻璃窗折射,柏油馬路和行道樹都照得發亮,愈發讓人感覺窒息。
紅燈變綠,十字路口斑馬線,西裝革履的白領行色匆匆。
這是這座城市南邊的“新心髒”,得益于經濟重心移動,新開拓的地帶,一夜之間林立的高樓代表着繁華與前沿。從白天到黑夜都是忙碌的,幾乎叫人停不下腳。
主幹道旁的一棟大樓,名牌上“景龍集團”的大字如同某種風向标,走過的人偶爾駐足,目光中都是憧憬。
大樓二十層的會議室外,幾個穿西裝的人大步流星地走過回廊。為首的是個三十上下的青年,深藍色細條紋西裝三件套,在冷氣很足的大廈裏絲毫不覺炎熱。
身後幾個人邊走邊歇不住嘴。
“大中午的休息時間開什麽會……”
“給他點面子,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不也是拼爹麽?”
“哈哈,我看你還是覺得副總太年輕吧!”
“年輕是一回事,我就不服他空降兵……”
言語間已經抵達會議室,青年停下腳步,冷冷地往回瞥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幾位請在外面稍等一會兒,副總應該已經到了,我去确認一下。”
跟在身後的紅色套裙女子尴尬地笑笑:“那麻煩韓助理了。”
他說了一句“不用”,推開實木門走進去。
環形的會議室,落地窗幾乎鋪開三面,把整個房間映得無比亮堂,也異常輝煌。正對會議室大門的那把座椅朝後轉過去,他看見那人心不在焉地坐着,左手邊放着一杯咖啡,走過去挨了下杯壁溫度。
“都涼了,”他說,“我給你換杯熱的?”
“不用,我喜歡喝涼的。”
聞言他重新把杯子放回桌上:“人都到了,在外頭等着。要麽先把遮光簾拉下來?”
“随便。把資料發一發,請他們進來。”青年人站起身,整理了下襯衫坐出來的褶皺,重又坐下,擡頭沖他一笑,“辛苦了,韓墨。”
韓墨微微一躬身:“我應該的,溫副總。”
朝他點頭示意明白的青年臉上還留着一點學生時代的腼腆,再無半點怯懦和內斂,取而代之的是來源某種階層的驕傲與大洋彼岸文化渲染出的自信。他從前的嬰兒肥随着時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嘴角公式化的微笑帶有顯而易見的疏離感,并沒有抵達眼底。
任當年的誰來看,都很難相信這是溫漁。
瘦小的,總垂着眼皮,有點冷漠的優等生,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單手轉着面前的文件,等待幾個中層管理推門而入紛紛落座,才好整以暇地端起涼咖啡喝了一口,手指敲了敲桌案。
“今天找各位經理來,主要是有幾個事……”
哪知溫漁剛開口,立刻被一個微胖謝頂的中年人打斷,他身體靠着真皮座椅,雙手環抱在身前,顯出幾分倚老賣老的自傲:“溫副總,這可是午休時間,您在美國留學多年,總該明白私人時間的重要吧?”
另一個中年男人也扶了扶眼鏡:“希望溫副總是的确有重要的事。”
微胖男人不屑一笑:“重要的事?那不都該下周董事會來讨論嗎?咱們幾個最高也就是部門總監,輪不着在這兒高談闊論吧?”
一通陰陽怪氣的說辭讓坐在溫漁身邊位置的韓墨深深皺眉,他單手掩住嘴咳嗽幾聲,十分刻意,餘光瞥見溫漁側面,竟沒有半點不耐煩。
得益于韓墨的咳嗽,會議室勉強安靜了一會兒。
“說夠了麽?”溫漁站起身,雙手撐着桌面,“我知道,從年後走馬上任到現在不過半年,幾位德高望重,為景龍鞠躬盡瘁好些年了,自然不太看得慣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年輕騎在你們頭上,是吧?”
沒想到他說話這麽直接,幾位經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女人攪着垂在胸前的一縷卷發,局促地笑笑:“哪兒能呢……”
“我第一次述職那天,幾位的級別不夠參加會議,可能錯過了一些信息。”溫漁不疾不徐地示意她停下,吐詞清晰,“不過沒關系,我可以再做一次自我介紹。”
“如各位所知,我去年五月畢業于賓大沃頓商學院,管理與統計雙學位,現在回國,剛剛考取燕城大學進修MBA。在校期間曾随老師全程參與安科與惠能的并購案,假期與學期中先後在MCKESSON、AXA、CISCO SYSTEM實習,做過一些短期項目。算上這些,其實也差不多有五年工作經驗。年輕,并不意味着無知。
“這次回國前我原本已經收到了Alphabet的offer,但是由于景龍連續第四年虧損,股東大會施壓,我的父親希望我能回國為景龍工作一段時間。再加上韓總經理的盛情邀約,今年二月提名我就任VGM——目前結果也是令人愉快的。”
“業務能力怎麽樣,我們用最直觀的數據說話。”說到這兒,溫漁停頓一下,笑得更深,“韓墨,這兩個季度公司股價如何?”
韓墨順從地說:“第一季度上漲12%,第二季度相較第一季度又上漲了18%,股東大會十分滿意這樣的成果。”
“謝謝韓總和董事會的信任。”溫漁打了個響指,環顧整間會議室,笑容驀地冷了,“所以,你們可以質疑我,但在那之前請先掂量一下自己夠不夠資格。我不希望再出現因為個人情緒盲目抵制工作布置的情況發生——我說完了,有什麽疑問嗎?”
滿室寂靜,韓墨埋下頭偷偷地笑。
“沒有?很好。”溫漁拿起桌上的文件,“進入正題,我們抓緊時間。”
“第一張是今早韓助理在工作郵箱裏發現的投訴信,信中投訴了景龍今年校園招聘中面試考官對于女應聘者言語性騷擾的問題。為了保護投訴人隐私,做了信息模糊處理,一些重要錄音和附件這邊暫時不提供,但屆時韓助理會提交給監事會。”
經理們翻閱文件,一陣悉悉索索的交談。
溫漁看向他們,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楊總監,我記得HR這一塊是你負責,面試當場你應該也在。”
楊總監正是那個搶先與他對着幹的微胖男子,他看完投訴信,額角微微出汗了,胡亂地抹了一把:“溫副總,這個,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那就是确有其事,對嗎?”溫漁不錯眼珠地盯着他,雖然還帶着禮貌的确認,眼神已經銳利起來,“與你前去的考官是誰?”
楊總監:“……這個……這個,事情不是……”
溫漁眉頭都不皺一下:“韓助理?”
韓墨補充:“是人事部門的經理和兩位主管,楊先生一手提拔的。”
“好的。”溫漁點點頭,彈了一下那張輕薄的A4紙,“那看來今年新招進來的人也少不得再面試一次。韓助理,這次你親自面,安排個時間,我旁聽。”
韓墨:“明白。”
“至于你們嘛……”溫漁重新靠上後座,輕飄飄地說,“以權謀私,事情可大可小……下周一,最晚周三,我要看到你們的離職申請。”
楊總監頭頂的汗大顆地滾落,他聲音都變了調:“溫副總!——”
溫漁補充:“參與面試的所有考官,離職申請,一人一份。”
楊總監:“溫副總,這件事不是你聽說的那樣!”
“具體的你可以在辭職信裏解釋,我會替你提交監事會。如果不肯的話,公司不介意成立專項調查組。”溫漁擡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用多說,把文件放到一邊,“第二件事,黃經理,為什麽你的領導沒來?”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一抖,吞吞吐吐地說:“總監他,他今天有事。”
“那希望他是在忙公事。”溫漁意味深長地說,“你們部門還沒有把上季度的財務報表提交審計,今天已經8號了。”
黃經理眼神閃爍:“是……是臨時出了一點狀況。”
“狀況?”溫漁重複,目光從紙上挪開,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卻讓她自行截斷了所有話頭,他方才繼續說,“報表不能出任何狀況。記住,是任何。”
黃經理神色一凜:“下班前一定做好銜接!”
溫漁颔首:“下班時間有點緊,別為難下面的人,今晚十二點前吧,會計事務所我打好招呼了。”
黃經理嘴上卻已經說不出別的話:“是,是!”
“還有……第三件事。”溫漁看向了剩下的兩個人,盯得他們頭皮發麻,半晌安靜後,突然笑起,眼睛彎彎地說,“下禮拜開始,控股公司那邊要派人來視察工作,本月到下個月……我記得分公司有幾個接待會來人,也麻煩二位了。”
被喊到的人欲蓋彌彰地擦着眼鏡:“一定、一定會辦好的。”
另一個也緊随其後:“不會出任何亂子,請溫副總放心!”
“那就好。”溫漁把幾張紙放回文件夾收好,反手遞給了韓墨,自己慢慢放下挽起的袖口,“今天到這兒,各忙各的吧。”
幾個人屁滾尿流地離開,楊總監走在最後,狠狠地瞪了溫漁一眼,換來他坦然的微笑後關上了門,地動山搖,震得會議室三面玻璃窗都搖晃片刻。
溫漁按着後頸,眼皮望向天花板:“……會議室是不是得換個玻璃門?”
“行,你說了就換。”韓墨說。
散會後不再是公事時間,會議室也沒別人,他站起身走到溫漁座椅背後,伸手替他按了按頭頂,舒服得溫漁輕哼一聲。
韓墨聲音放輕了:“楊總監的事得到韓總授意,這就罷了,其實你不用殺雞儆猴,那兩個……牆頭草,不用太理會。”
溫漁閉着眼睛:“我知道,但也得收到自己這頭……嘶,輕點兒,疼疼疼——”
韓墨置若罔聞,繼續給他按肩膀:“累着了吧?”
溫漁:“疼疼疼!”
韓墨:“我說了你多少次,平時不要那麽拼,騰點兒時間多鍛煉。你才多少歲,二十五有嗎,肩頸僵成這樣。”
“二十四都沒到呢,我讀書小。”溫漁說,哼哼唧唧的,一秒鐘卸下精英殼子,“講道理,你這麽任勞任怨的,我真怕韓總知道了說七道八——洛桑的高材生,在哪兒不是領導,就這麽給我使喚,不太好吧?”
韓墨笑笑,使勁兒捏了一把他的肩膀,疼得溫漁嗷的一聲。
但等嗷過了,他睜開眼,正好能看見韓墨,清秀的青年人眼中倒映出自己,讓溫漁額角一跳。他抓住韓墨的手腕,制止了接下去的動作:“墨哥。”
韓墨輕聲道:“嗯?”
溫漁:“你有沒有想過……換個職位?你在這個位置,其實……嗯,下禮拜楊主管離職,你去那邊接上正好,本來你學這個的,再說,韓叔叔……”
“不用理他。”韓墨退開幾步,替他收拾起了會議室的文件,暖融融的話,在七月聽來卻着實有些灼熱,“這個位置離你最近,我自己樂意。”
溫漁欲言又止,看了他好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韓墨沒等來他的回應,表情卻無大的變化,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行了,你回辦公室睡會兒該上班了。我下午要去花城的分公司看一眼,肖總跟甲方約了晚飯,他搞不定。”
“談不下來就開了呗……”溫漁懶洋洋地靠着椅背。
“這哪兒能?”韓墨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走了啊。”
溫漁:“啊。”
黑色橡木大門開到一半,韓墨回過頭,不懷好意地揚起一邊眉毛:“我給你約了個理療師,周五……就是明天,地址發你手機上了,記得去開藥,針灸推拿什麽的。”
“卧槽!”溫漁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我說了不要,老頭子才用做理療——”
“最好你自己就去了,否則我明天一早從花城飛回來,親自押送。”韓墨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還告訴你爸。”
然後在溫漁的哀嚎裏,他輕快地關上了門。
東城區,随着導航裏一句“已到達目的地附近”,溫漁停下車,頭伸出車窗外左顧右盼,最終尋找到了某個名為“懷德堂”的招牌。
韓墨所言的百年老店開在住宅區裏,溫漁費了老半天勁才找到一個車位。據說這家診所前身是一間中藥房,後來被現在當家的老中醫接手後,開辟出了另一塊專業做中醫理療的地方,目前搬遷幾次,定在這一片。
梧桐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溫漁停了車,走上兩步,身邊跑過幾個穿校服的少年。
藍白配色侵襲了視野,他情不自禁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看到這件校服了。
“想什麽呢……”溫漁心說,捏了把鼻梁,大步走進懷德堂大門。中藥味能熏入骨髓似的,他不知所措了片刻,茫然地看向櫃臺後的一個個小盒子。
穿白大褂的醫生穿梭着,一人注意到他,走上前來:“您好,請問抓藥還是做理療?”
和他差不多高的個子,白淨的一張臉,神情溫和,能讓人放松的聲音。溫漁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商秋。
“那個……有個預約,先過來看看。”他局促地四處打量,“找李醫生。”
“李老師?”商秋有些詫異,走到櫃臺後的電腦上查看記錄,恍然大悟,“您是韓先生是吧,這邊有您的預約。”
溫漁擺手:“我姓溫,是朋友用他的名字約的。”
商秋理解似的笑笑:“行的,您在這邊稍等一會兒,李老師裏頭還有個病人。大約十分鐘,您坐,我給您倒杯茶。”
溫漁連忙說:“謝謝。”
商秋唇邊笑出個小小的梨渦,他說了句不用,轉頭離開。外頭藥房人來人往,很快溫漁就找不見他去了哪裏,百無聊賴地伸了個懶腰。
他讨厭中藥味,也不信任所謂的中醫療法,若非這次韓墨堅持,溫漁可能最多去骨科挂個號敷衍了事就罷了。幾年的高強度學習與實習讓他身心俱疲,回國後甚至來不及休息多久,又馬不停蹄地進入工作狀态。
這樣的生活忙碌,充實,卻舍棄自我。
溫漁低頭凝視掌心的紋路,扪心自問已經數不清多久沒有靜下心與自己對話了。
好像從他離開那所熟悉的校園開始,他便再不喜歡去回憶往昔。且不說大洋彼岸碰不見舊友,就算見了,除卻寒暄兩句,他也說不出多的話。
說不清在害怕,還是故意逃避什麽……
溫漁閉了閉眼。
“您好,茶。”低沉中帶着一絲沙啞的嗓音入耳,雖然也令人舒适,但這聲音明顯不是商秋,溫漁本來懶得搭理,出于禮貌,伸手接茶杯的時候仍是擡了頭。
這一眼,他嘴角禮貌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紙杯懸空落地,滾燙的茶水潑上褲腳,隔着襪子也感受到了一陣暖意。
七月,烈日高懸,蟬鳴聲聲,他的頭突然開始痛。
“……時璨?”他試探着喊這個名字。
面前白大褂的青年收回手,張了張嘴剛要開口,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商秋小跑過來:“小崔怎麽回事,沒燙到這位先生吧?小崔?”
崔時璨雙手背在身後,退開,輕輕地說:“不好意思。”
溫漁:“……沒,沒關系。”
他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見到崔時璨。
作者有話說: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以及所謂的“排雷”,這邊說好分開的過程中兩個人都有感情經歷,介意的可以……whatever >< 以及本章提到的并購案化用了萬科和安能那個案子中涉案公司的名字,商戰部分因為不太會涉及,履歷裏提到的部分公司用的原名,但與實際存在的公司無關 我本職不學這個的,有bug歡迎随時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