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腰肌勞損,氣虛……嗯,腸胃也有點問題。年輕人啊,你這樣的我見過不少了,仗着自己現在身體好可勁兒造作,再過二十年,有你們哭的!”

溫漁被他說得臉上挂不住,餘光使勁瞥旁邊的時璨,對方卻毫無知覺似的,站在一旁忙自己的事。

白大褂本是很板正的裝束,他穿得吊兒郎當,背也微微弓着,好像沒睡醒,邊寫字邊打了個哈欠。

留着一撮白胡子的老中醫給溫漁把完脈,開方子時還停不住嘴數落:“少喝酒,少抽煙!最近飲食多注意,別一天到晚大魚大肉的……中藥拿幾貼去喝,理療就先開一個療程,做完看效果再說。”

“一個療程有什麽?”溫漁發問。

老中醫李槐春皺着眉從老花鏡後看他,沒好氣地說:“針灸!推拿!拔罐!”

他每說一個詞,溫漁就情不自禁地抖一下,仿佛那些針和罐已經貼到了身上。他悄悄撫平手背的一層白毛汗,再不敢說話了。

“商秋?商秋!”老李大聲喊,等商秋聞聲進來,他指了指溫漁,“你領他去做針灸,今天先拔一次,之後十天每天按時來。”

最後半句是對溫漁說的,他一愣,小心翼翼地說:“我可能沒法每天來……”

老李又開始用那種審視犯錯小孩一般的目光看向他,溫漁後半截話自行改過:“……但我盡量吧,可以嗎?”

老李揮了揮手,喊商秋帶他出去,扭過頭招呼一直寫着筆記的時璨:“你也去學着。”

時璨說了句“哦”,把紙筆往抽屜裏一放,起身走了。

出了老李的辦公室溫漁本能松了口氣,對方帶給他的壓迫感讓他想起了久違的老餘,而且是高中時的鋼炮老餘1.0。那會兒老餘一提高嗓門兒,整間教室噤若寒蟬,同學們連大氣也不敢喘——現在可是太難體會了。

他一口氣松得有點誇張,商秋拿着單子給負責抓藥的護士,笑着說:“剛吓壞了吧,李老師就這樣,最恨別人不拿自己健康當回事兒。”

溫漁違心地說:“挺好的。”

“不過你也別太把他每句話都看得太嚴肅了。”商秋靠在抓藥的玻璃櫃邊,“針灸這些全是下頭人在弄,李老師很久不親自動手啦,有沒有每天來他也不知道的。過來打電話和前臺約個時間,不用每天……不過最好一周至少來兩三次,可以嗎?”

他說話溫溫柔柔的,殺傷力卻并沒比老李低多少,讓人不敢不聽。溫漁飛快地算了下自己的日常工作,點頭答應。

商秋替他拿了藥,掂了幾下:“回家有地方熬藥不?沒有的話就替你先熬一天的。”

“啊,行……謝謝。”溫漁說。

商秋就交代好了護士去熬藥,領着溫漁往後院走:“走吧,我帶你去後面。今天有點兒晚,可能要弄到六點多,你晚上沒什麽應酬嗎?”

溫漁:“今天沒有,但我明天要飛燕城。”

商秋:“沒事,不影響——小崔,別愣着不動了!你也跟過來,那邊有個病人排着隊等推拿,你幫大張分擔下。”

聽到那人懶洋洋地應了跟上來,溫漁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這也許來自于上次沒有好好約見面時間,至今都有些不知所措,這麽想着,他鎮定自若地看向前方,斜後方多了那個人,溫漁肩胛一陣發熱。

那句“算了”說上七八九十遍,還是騙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懷德堂所在的老房子是類似四合院的構造,中間有熬藥用的天井,藥味更濃。理療室在二樓,挺大的一個房間,分男女兩邊,中間打通了用屏風隔開。

溫漁運氣好,趕上前一個剛走了,商秋指揮他趴上理療床。

理療床最多半米寬,還不如普通學校宿舍的單人床位。溫漁遲疑了一下,看向左右兩邊正做針灸的病人,一個趴着,一個仰面躺,都裸露出一大片身體,閉着眼睛養神,渾然不覺這樣會不會涉及到隐私。

商秋在旁邊看着,發現他的猶豫後拍了拍那張床頭,半調侃着說:“我們這兒沒有單人房,你不習慣也只能多擔待下。”

溫漁說着“不會”動作卻緩慢,用了好大的毅力勸服自己不當場逃走。他脫了鞋,好在夏天衣服單薄,不脫也沒關系,餘光瞟過另一邊無所事事的崔時璨,溫漁咬了咬牙。

來都來了。

趴着看不見其他人的動作,另外的感官變得異常明顯,推車時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弄得溫漁一陣緊張。商秋先替他試位置,撩開T恤,微涼的手指按在肩胛骨和腰側,記號筆觸碰時,溫漁又是輕微戰栗。

“我下針了,你別抖啊。”商秋開玩笑,“不然走歪了紮出個半身不遂,買保險沒?”

被他輕松愉快的語氣逗笑,溫漁剛出聲,又被按住。商秋低聲說“別笑了”,緊接着,他宛如螞蟻啃了一口,銀針又快又準地紮進皮肉。

溫漁抓着床單,好險沒喊出聲。

針灸的感覺很陌生,不疼,但總覺得哪裏脹,很難忽視的異物感。

第一下沒适應好,好似出了點血,後來他學着去放松,大腦空白地頭朝下趴着,當商秋不存在,漸漸地也能做到不去理會。只是有些位置實在太敏感,溫漁自己都不常碰到,在銀針紮進去時會猛然抽搐一下。

“你腰也太敏感了。”商秋感嘆一句,看他的反應,笑了,“怎麽耳朵還紅啦!”

“……我知道。”溫漁嘟囔着說,“完了沒?”

沒人理他這句詢問,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等把艾灸條的小箱子扣上,該接的線都弄好,商秋才說:“好了,你睡一會兒吧。”

溫漁:???

他以為針灸就是紮進去取出來完事了,怎麽又是電又是紅外的,現在讓他趴在這張床上睡覺,還不跟他說要睡多久?

溫漁咬牙切齒地把這筆賬全記在了韓墨頭上。

很快紮針的地方就沒什麽大的感覺,艾條熏着倒是溫熱,理療室的空調開在最合适的溫度,時間一久真讓人困意上湧。溫漁百無聊賴,頭腦裏無意識地閃過一些毫無邏輯的字樣,仿佛是散落在腦海深處的碎片。

燕城,上課。

公司收購,大盤回落。

課題組,會議。

同學聚會……

時璨。

他猛地精神了,耳畔恰如其分落進來熟悉的聲音:“不去。”

就在咫尺的地方,溫漁甚至錯覺自己能看見時璨那雙舊球鞋挨在隔壁床位。他努力地回憶前因後果,卻又在這時聽見小護士笑着撺掇他:“上次你就不來了,這次又為什麽呀?”

“我晚上有事。”時璨說,有點小聲,拖着腔調又很堅決。

小護士說:“能有什麽事嘛,吃頓飯的工夫,大家都去就你不去。”

時璨:“……我真有事。”

旁邊商秋笑嘻嘻地插話:“他不去我去,魚火鍋我最喜歡了。”

小護士噗嗤一聲:“不想和你去,每次都有你,膩都膩了好嗎?”

商秋慘遭嫌棄也不惱火,徑直走過來給溫漁摘針。他沒注意到溫漁已經醒了,替他把T恤重新放下來,收到反應後提醒:“別緊張,你躺會兒,給你推拿。”

思緒全沒在這兒,溫漁只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繼續裝屍體。

剛才的話讓他有點心酸,可能是他敏感了,時璨以前不也這樣嗎?只有心情好了才會顯得脾氣不錯,其他時候都對別人愛答不理的。

但以前的時璨不會這麽直接,也不會含糊其辭。

他向來有什麽就說了。

溫漁忍不住猜想這幾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以他淺薄的閱歷與見識,大學幾年雖然能讓一個人性格和心态都有所變化,可絕不會是這樣喪氣的轉變。時璨聽上去仿佛對所有事都不感興趣,陳千說他“不願意進來”,同事的邀約他也沒答應。

情理之中,但讓人不安。

“歇好了嗎?”商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現在給你按一下,可能第一回 有點兒不舒服,太用力了你就說,我輕一點。”

溫漁悶聲應:“嗯。”

商秋擡了個凳子坐在診療床前方,伸手按住了溫漁後頸。他手法細致,力道适中,舒服得溫漁眯起眼睛,前所未有的放松。

這一次才是真正松懈,他半夢半醒地想,比針灸好點兒。

哪知沒按幾下,有個小護士從外面過來,站在門口敲了敲木板:“商醫生,外面有位夏先生來了,說找你有事兒。”

“夏先生?”商秋沒反應。

小護士:“嗯,他說他姓夏,你聽了就知道了。”

“……他來幹什麽?”商秋的動作一頓,想起了那人是誰。他思考了片刻收回手,好似很無奈地嘆氣,“算了,我還是去看看。”

板凳拖動的聲音嘎吱一下,接着腳步越走越遠,就在溫漁以為他暫且丢下自己的時候,商秋走到半截停了一拍,囑咐旁邊的人:“不知道他什麽事,可能要一會兒才回來,時璨,你接手一下。”

時璨從角落裏擡起頭:“啊?”

商秋已經走了,他左顧右盼,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伸了個懶腰站起身。

溫漁:“……”

突然緊張。

呼吸變得急促,随着時璨放上來的手,溫漁原本好不容易松懈的神經又繃緊了,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只好直挺挺地趴着,恍惚自己已經沒有半點隐藏。

他和時璨的少年時代沒少肢體接觸,互相摟抱也好,打鬧也罷,都是玩笑般的親昵。

而今境遇全然不同,溫漁很難忽視落差帶來的懸殊感。時璨落在他後頸的、肩膀的手,指尖的薄繭不再是因為籃球和抄筆記,他穩重了,也沉默了,光是站在那兒低着頭的模樣都讓溫漁心頭有點兒發酸。

婚禮上都不是這個樣子,怎麽連笑都不會了呢?

一直不打招呼,是連我都認不出了嗎?

那天還好好的不是嗎,你到底發生了什麽?

吸了吸鼻子,溫漁喉嚨難受,咳了兩聲。

“太重了?”時璨問他。

“沒有。”溫漁說,想偏過頭看他,被按住了肩胛骨,只得沒話找話,“你那天後來……怎麽突然就走了?千兒還問你來着,我都沒看見。”

時璨:“我那天下午加班。”

溫漁說“哦”,又開始找不到話題,暗中對自己翻了個白眼,心道:“平時在公司訓底下人不是挺厲害的嗎,正到時候侃侃而談就只會尬聊,有點用呢溫漁?”

“不過你們應該玩得挺開心吧?”時璨輕聲問了一句,頭頸按過了,在他背上推,察覺到溫漁繃緊的肌肉後拍了一下,“放松,你這樣我怎麽按?”

“……好。”溫漁說,居然有點開心。

他想自己是太容易滿足,能從那一下輕拍裏品出兩三分回憶。

時璨的力道比商秋要大一點,偶爾會弄得痛,溫漁又想找他說話,不肯喊出聲,只好忍着痛的時候,說出來就斷斷續續:“那天下午景行和我們去唱歌……唔,一桌人差不多都去……去了。不給面子,當場戳穿景行,說他唱歌難、難聽。”

眼前只有光潔的地磚,溫漁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有點委屈時璨一直不接茬。

他鼻子發酸,剛紮過針的地方又被下狠手推拿按摩,耳畔有許多人在聊天,惟獨聽不見他最想要聽的那個聲音。

“……你好歹給個反應,我找人聊天還能聽見‘嗯’呢。”溫漁笑着說,藏住苦澀。

時璨:“我在聽,我……我就是不知道說什麽。”

溫漁追問:“不問他唱了什麽嗎,還有那天晚上我們又去做什麽。”

時璨:“想也知道啊,你們肯定灌許清嘉酒了。”

他不感興趣,溫漁沒來由地想,再多的話也不好提。推拿到最後時璨幫他做拉伸,骨頭都聽見咯拉咯拉響,溫漁半真半假地喊疼,耳邊飛過一聲低笑。

那種開心的感覺又來了,像飄在半空中一樣。

時璨說可以了,讓他坐起來,低頭把他的鞋提到診療床邊,接着背過身要去做自己的事。推拿結束,他的背後浸出一點汗水,後頸被光一照亮閃閃的。

“時璨。”溫漁看了眼時間,“你是不是快下班了?”

他回過頭:“啊?”

溫漁飛快地眨了眨眼:“一起吃個飯吧?”

作者有話說:

紅心每個章節都可以點,喜歡的朋友看看我們小楊梅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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