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溫漁去樓下抽了根煙,回到診療室時某個曠工的人已經回到了崗位,正面無表情地替一個大爺做推拿,忍受大爺的絮叨。

他路過時璨和他打了個招呼,對方勉強一擡眼皮,嘴角下撇着。

這天人确實多,推拿師供不應求,商秋把他遺忘,溫漁也不惱火。他已經翹班走人,與其回去繼續做那些瑣事,不如死皮賴臉地待在診所等時璨。

護士基本都知道他們是同學了,偶爾還會打趣說小崔你同學對你真好。這些評論溫漁欣然接受,崔時璨卻看不出什麽心情,他低着頭時露出一片後頸,出了汗,陽光掃過亮晶晶的,看得人心旌一蕩。

溫漁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找正賣力幹活的時璨說話:“我上周末去燕城,碰見易景行了,一起吃了個飯。”

“嗯?”時璨沒動作,表達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溫漁:“你聽說過他女朋友嗎?我才知道他真的有,藏得特別好,從來沒見誰提起,別是連陳千都被蒙在鼓裏吧?”

“不知道。”時璨笑了一聲,不置可否,“我和他沒聯系。”

“你們以前關系挺好的,還以為現在也不錯。”溫漁說,“不過他也說,你上大學之後就沒理他們了……我能問原因嗎?”

放柔了的語氣,态度卻挺強硬的。但崔時璨沒理他,只歇了口氣,拿過櫃子上的一小瓶水咕嘟咕嘟喝,仰起脖子時凸出的喉結微動。

“不想說啊,我又要瞎猜了。”溫漁好整以暇地笑。

“他們在燕城,名牌大學,寒暑假回來總湊不出時間。”崔時璨把水放回去,繼續在那大爺背上按摩。

溫漁清了清嗓子,掩蓋到唇邊的笑意:“別人才沒這樣覺得。”

崔時璨冷哼:“所以呢?我就要繼續像以前那樣?”

“你就是……”溫漁想說你太固執,又覺得這話出口崔時璨一定不開心,活生生地咽了回去,換了一個詞,“你就是想太多了。”

時璨倔強道:“你不懂。”

溫漁見他不肯,只好陷入沉默,目光随着時璨的手動作。他做推拿時露出小臂,肌肉繃緊了,輪廓結實線條明顯,有力的好看,叫他出神。

“你要是……”時璨開口,因為疲倦有一點虛,“那邊有水。”

溫漁趕緊說:“我不渴。”

時璨:“那你呆在這兒也沒事做,不上班嗎?”

“放假啦。”溫漁說,接收到他明顯不信的眼神,補充說,“我給自己放假,沒別的地方可去,在這兒等你下班。”

崔時璨手上動作停了一拍,接着他笑了聲,卻不像因為開懷:“溫總,你真有空。”

譏諷的語氣,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被推拿的大爺似乎也并不感興趣,但饒是如此,明知無人在意這句話,溫漁沒來由地感覺不舒服。十根手指纏在一起,溫漁低頭不語,他從小就是這樣的習慣,不知所措時玩手指。

時璨不常用這樣的腔調和他說話,每一次都讓他難堪。

他竭力地忽略自己與時璨之間那道鴻溝,但總在不經意間拉得更寬了。或許是說錯了話,或許多說讓人多想。

這模樣太局促,崔時璨餘光瞥見,又說:“你忙的話不用等我。”

“……我想和你聊天,我那麽忙還每周往診療室跑就是這裏可以見到你。”溫漁說,自暴自棄地縮起肩膀,“這都不行嗎?”

幾乎是哀求的口吻了,他什麽時候這樣委屈過?

時璨意有所指地看了溫漁一眼,普通的T恤和九分褲,學生模樣,不禁想他從前裹在校服裏的單薄身板。

那時候的溫漁瘦瘦小小,總能輕易讓時璨動容。回憶經過時光的潤色,已然自行滋生出了別樣的五彩斑斓,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有了獨一份的光亮,在光陰河流般的長灘邊熠熠生輝,想起來便是一陣無限的懷念。

他只覺心髒用力一跳,聽見自己說:“好吧。”

立刻對方便笑起來,開開心心地去接了杯水。崔時璨視線流連他身上,露出來的那一截腳踝如同那天突然扯開的後頸衣領,在夏天的末尾令人口幹舌燥。

崔時璨收回目光專心做事,問出口的話卻成了:“你在公司也這麽穿?”

“啊?”溫漁咬着紙杯邊沿,“肯定不啊,那怎麽震懾別人,我本來就長得小,再這麽穿他們更不服我了——在休息室放了套換洗衣服。”

那大爺的推拿做完,崔時璨站在旁邊放松胳膊休息:“那平時穿什麽?”

溫漁一愣:“西裝呗,還能穿什麽。”

剛想問這些和你有關系嗎這麽在意,溫漁一扭頭,崔時璨正注視他,黑亮的眼睛裏光彩一閃而過:“那下次也穿來吧,我想看。”

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他臉頰發熱,捂着扭過頭去,半晌也沒應。時璨繞過來,坐在診療床邊,和他正對着,他個子高,腿也很長,膝蓋一碰溫漁大腿外側,是親密無間的姿勢,低音就像繞在耳邊:“好不好?”

“……有什麽好看的。”溫漁說,不去看他,一顆心快要燒起來了。

“好看的。”他說。

空調的涼風拂過修長指尖,溫漁還沒回過神,耳朵突然被溫熱的手指碰了一下。他扭過頭,對上時璨一雙深潭般不見底的眼。

逆光的方向,崔時璨捏他的耳垂:“害羞什麽,你喜歡我啊?”

溫漁詫異地皺起眉往後縮,避開這個過分暧昧的動作。他猛地站起身,心髒瘋狂地跳,腳底發軟,喉嚨一陣收緊,被人扼住了呼吸,手腳怎麽都放不好。

貝齒咬過下唇內側,異物感讓他撿回一點神智,可他實在什麽也說不出。

他不敢和崔時璨對視了,有種被看穿的羞恥,可他又十分想知道時璨這時的神情,是揶揄還是認真,還是和以前一樣随口開的玩笑?

好比四月雨天的那個吻,換來的只有不痛不癢的一句——

“沒什麽吧”。

溫漁轉身出了診療室,他下樓,假裝鎮定地快步走向大門,差點撞到人,一直坐進自己的車裏,才在安心的味道中緩過情緒,可心口依然跳得有點疼。

手機在旁邊振動,溫漁拿起來看,霎時手腳都涼了。

崔時璨給他發消息:“我開玩笑的呀。”

他居然有一種“果然是玩笑”的慶幸,究其原因,喜歡一個人只能自己去說,被別人看穿後和當衆脫了衣服也沒區別。那層保護殼固然透明,但也并非沒有任何作用,溫漁緩緩吐出一口氣,抓緊了手機。

慌張,惶恐,羞澀……如潮落的浪一層一層褪去。

剩下的居然是被冒犯的憤怒。

崔時璨到底在做什麽,溫漁已經看不懂了。

跳出“這個人是時璨”的偏心,他篤定對方一定懷着隐秘的快樂,來欺負,來戲弄他,然後為此暗自嘲諷。但他并不想成為這樣的玩笑主角,他希望時璨發自內心地高興,不是這樣似是而非地一時興起。

許是這一刻,他終于擺脫了幼稚的小打小鬧來隐晦地表達自己“在意”。如果崔時璨一定要彼此試探,溫漁不想陪他做游戲。

他想要的是肯定句,能夠下一次叫他問出“你喜歡我嗎”時的神情歡喜而雀躍——眼睛裏有光,真正因為被喜歡在快樂。

憤怒也退潮後,溫漁打了幾個字,想來想去,仍是和從前一樣:“沒什麽。”

他在周五時拜訪紀月。

大學畢業後,許清嘉繼續留在燕城深造,紀月則選擇回到這座城市工作。她本科念的酒店管理,經過層層選拔進入了一所五星酒店的行政坐辦公室,工資也就那樣,但勝在時間能夠自由把握,換班也輕易。

房子是許清嘉家裏買的,高檔小區的一套公寓,三室一廳,布置得溫馨可愛。聽說溫漁要來,紀月特意換了鮮花,他一進門就嗅到過分的芬芳。

“月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溫漁說,把帶來的水果和另一個盒子遞過去,“喏,芒果,車厘子,還有菠蘿,都是你喜歡的。”

紀月看清了那盒子內中東西,驚喜道:“你知道我喜歡吃這個呀?”

溫漁捏着鼻子:“嗯,我讓助理去買的,全城最火網紅榴蓮蛋糕,她排了三小時——你趕緊拿走,我聞不了這個味兒。”

“矯情!”紀月鄙夷,捧着那蛋糕放冰箱去,往回走時還忍不住說,“你助理是秘書嗎,天天幹這些活兒,給人家加點工資啊。”

溫漁還沒放開手:“我考慮吧。”

紀月端了兩杯茶回到客廳,讓溫漁坐,兩人閑扯了一會兒,她抱着個靠枕,整個人陷進了沙發:“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今天來有什麽目的?”

“月姐,我……”那個名字卡在喉嚨,溫漁清了清嗓子,才說,“我想問一下時璨的事。”

紀月皺起秀氣的眉毛:“璨璨?你們現在不是經常有交流嗎?”

溫漁點頭:“但我覺得……他變得很奇怪,以前念書時他不是這樣的,前段時間,他好像對我有什麽成見——你別笑,真的,我錯過太多了,怎麽試探他也不說,只能來問你,景行說你大學時和他最熟了。”

“易景行這碎嘴!”紀月低聲罵了一句。

溫漁不說話,捧着杯子執着地望向紀月,眼神可憐巴巴的。

她最受不了男生撒嬌,特別是還有以前的影子,紀月被盯了半晌,把抱枕摔開,嘟囔一句“我服了你”,開始講大學的事情。

高三過得如同行軍打仗,兵荒馬亂的,誰也沒心情顧忌別人。紀月那時壓力太大,和許清嘉鬧了一次分手,其他事更加與她無關。等回過神時,高考迫在眉睫,她才發現初中起就開朗活潑的時璨好像哪裏不對。

這股欲言又止持續到下成績和報志願,紀月如願與許清嘉一起去了燕城,問到崔時璨,對方說了個本地的醫學院,理由為了照顧病重的爸爸,本地的學校離家也近。盡管那學校沒比衛校好到哪兒去,成績浪費不少,紀月沒立場問太多,只能尊重他的決定。

九月分離,再聯系,就隔着十萬八千裏了。

“他大學沒讀完就退學,我那時剛好回了家一趟,跑去找他,才發現他連家也搬了。”紀月手指擺弄靠墊邊緣的流蘇,似乎在認真回憶,“後來……是通過微信吧,重新聯系上,他說搬家是因為想換個環境,那時叔叔剛去世不久,我沒多想,覺得他可能太過傷心。”

溫漁眼皮一跳,直覺雖然時璨與他父親感情好,但一定不是因為這個。

紀月繼續說:“反正從那時起,璨璨就變得怪怪的,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出來玩,成天悶在家裏,要麽就是在外頭一個人亂轉。陳千和我都挺在意他為什麽退學,是不是受了處分,一想他都頹成那樣了,能有什麽處分?那個假期,阿千找他問原因,他差點和阿千打起來……兩個人就鬧掰了。”

溫漁詫異:“哎?你們結婚那天,他倆不是還……”

“阿千不和他計較嘛,畢竟現在想通歸想通,心裏還梗着,他為了時璨好,可能表述不得宜而已。”紀月說。

父親去世,大學沒讀完,變得越來越沉默,對生活提不起勁。

看起來好似是一條完整的故事線,溫漁卻始終感到不對,當中少掉了某一環:“他有沒有跟你們提過,什麽地方比較困難?比如說……用錢之類的?”

“怎麽可能呀。”紀月苦笑了一聲,“他那個人,以前看着沒心沒肺,比誰都能藏事。”

“倒也是。”溫漁欲言又止。

紀月扭過頭去,看了眼陽臺漏進來的夕陽,良久突然說:“不過說到錢,我确實想起來一件事,和時璨有關。”

溫漁:“啊?”

“叔叔去世的時候……我媽不是和時璨媽媽比較熟嗎,就去吊唁。”紀月拿起茶幾的一個煙盒,點了根煙,淡粉的唇膏印子留在煙蒂上,“然後她有次無意中提起,時璨家可能背了不少債,葬禮上還有人去鬧——像什麽話。”

心一下子揪緊了,溫漁抿着唇,沒來由地眼底一熱。那時候時璨最多不過二十出頭,失去至親已經是痛苦非常,再遇到這樣的變故……

溫漁閉了閉眼。

“那天我問他是不是缺錢,是的話我可以幫他……”

紀月吐了個小小的煙圈:“所以他肯定會生氣呀。璨璨自尊心強,你說這話,和捅他刀子有什麽兩樣嘛。”

不用她多說,那天的溫漁已經自知失言。呆坐好一會兒,他找紀月要了根煙,兩個人一起沉默地抽,誰都沒有再開口。

自尊是多可憐的一層殼,脆弱,易碎,觸碰到便會受傷。

他在雲端,保有一份可笑的天真,不懂另一個世界的苦難與無奈,像“何不食肉糜”裏的皇帝,聽來荒唐,自己卻全不覺得。

他想,時璨為什麽不走出來呢?

可直到許久以後,溫漁才知道泥沼之所以為泥沼,是可怕在掙紮徒勞。

作者有話說:

一周以來多謝關照~ 順便看到評論有人在提,這個題目是有點奇怪啦,因為是一種煙(不過吸煙有害健康不要因為覺得酷去嘗試(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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