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衆生巅
易塵正帶着一個人在沙漠中飛奔。
她緊緊地握着顧留的手不敢松開, 因為她對施術還不熟練, 必須要有肢體的接觸才能作用在別人的身上。
而顧留,大難當頭也沒有什麽心思胡思亂想, 雖然在紅塵中他的年齡已經可以娶妻了,但是仙界修士的年齡向來成謎,誰知道面前的仙長是不是能當他的奶奶了?因此顧留一邊逃命還一邊胡思亂想,這位仙長為何不反抗而直接選擇了逃跑?莫非是因為此地的兇獸殺之會沾染因果嗎?
顧留在紅塵中的身份不算卑微, 甚至可以說, 豪門勳貴,世代簪纓,清貴無雙。
顧留的祖輩是一位修士, 可惜最後深陷情網未能成就大道,反而念着“只羨鴛鴦不羨仙”轉而投身紅塵之中,一輩子倒也活得轟轟烈烈。
祖輩有這樣的傳奇, 耳熏目染之下, 顧留會對修仙問道之事有着這樣遠超常人的期待與憧憬,也不是說不過去。
而也正是因為祖輩的影響,顧留身為一介凡人,卻對天界中事多有了解, 別看他祖輩好像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 實際上對于天界來說不過是一彈指的光陰罷了,很多事情依舊沒變, 比如天界勢力的分布、天界幾位尊者的名號等等, 顧家都留有不少書冊的記載。
顧留長大一些後就接受了家族手中的江湖勢力, 成為了新任的“耳報神”,實際上是為了搜集有關天界的情報與消息。
雖然是一個沒有修仙資質的凡人,但顧留從未想過要放棄,一心想要改變自己出身帶來的局限性。
如今,他和面前這位一看就地位尊貴不凡的仙尊淪落到如此險地,好幾次都險些被那些兇獸追上卻又勉強躲過。面對如此危險的境遇,那仙尊居然還是帶着他一昧逃跑而不動手,這不由得讓顧留想到了仙尊給出的那一刻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藥。
……這位仙尊,該不會是修生者道的吧?
所謂的生者道指的便是與殺破道對立的道統,修習這個道統的修士不可殺生,只能救人,門中弟子還必須嚴格遵守清規戒律,不可修習任何鬥術之法,只能學習輔佐與治療的法術,其道統的極端之處比之殺破之道亦分毫不遜。
——生舉世衆生之命者,是為生者道。
顧留并不覺得這個道統有哪裏不好,事實上他這種連修仙門檻都過不去的人也沒有資格對仙門的道統挑挑揀揀。
但是如果這位救了自己的仙長修的果真是生者道,那情況就有些險峻了。
畢竟在天地爐這個罪惡之地,若是心存半點仁善之念,必定會被辜負致死。
Advertisement
顧留一再調息,好不容易才在藥力的催生下回複了兩三層內力,便面色發白地擡起頭,輕聲道:“這位仙長,您……”
那青衣如水的女子偏過頭來看向她,顧留卻只能看見她似有焦慮之色的眼眸,還有微微發白抿起的唇。
心有玲珑七竅的顧留頓時恍然,無怪乎這位仙長從頭至尾不置一詞,原來這位仙長竟是……喑人?
顧留心中百轉千回,易塵半點都感受不到,因為她有些跑不動了。
這處沙漠裏的兇獸好像突然發瘋了一樣,不管她和顧留跑到哪裏,他們都會窮追不舍地跟上來,一副誓要将他們吞吃入腹的姿态。
雖然有法術的護持與輔助,易塵運行術法也覺得尚未到力竭之時,但是她到底只是一個凡人,神經時刻處于繃緊狀态,她實在有些吃不消。
易塵手中的掐訣不敢停下,一個個術法在她的手中成型後甩出,宛如潮水一般連綿不絕,将節奏把控得極好。
死亡的威脅與壓力讓易塵的進步極快,她也不願去思考這麽做有什麽後遺症,只是一股腦地将自己能記得住的術法一一使用了出來。
只是,也快撐不住了。
易塵沉着眼思考着對策之時,那被她牽着跑路的少年郎竟幾步走上前來蹲下,将略顯清癯瘦弱的後背顯露在了易塵的面前。
“仙長,我等應當盡快離開此地。”顧留的聲音也很冷靜,宛如劍鞘中沉寂的雪刃,“在下冒犯仙長了,請讓顧留背仙長一程吧。”
易塵一時沉默,抿了抿唇,面前的少年面相看着圓滑世故,實際上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方才還重傷瀕死,如今如何能背負着她逃命?
易塵想要拒絕,顧留卻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出聲解釋道:“在下對仙長有所求,還請仙長護持于我,我為仙長一一道來。”
再墨跡下去就要大難臨頭了,易塵只能趴在了少年的背上,将一個個輔助的術法甩到了對方的身上。
顧留調息後運轉內勁,在黃沙上輕輕一踏便如同流雲一般飛出了十幾米,身姿潇灑,步伐飄逸,頗有大家風範。
兩人的身後隐隐傳出了兇獸震怒的吼叫與劍嘯,聲徹九霄,甚是駭人。
“若我沒記錯,前方應當有一處綠洲,乃是道主劃出的域界,兇獸不敢進犯。”只是那綠洲太過遙遠,已是力竭的兩人未必能趕得到。
顧留咽下喉中的腥甜,忍不住垂了垂眸,嗓音啞啞地笑:“仙長,若是晚輩能僥幸逃出生天,您可否收我為徒?”
顧留并不是什麽好人,實際上,他圓滑世故,城府深沉,雖然年紀輕輕,但江湖上厭憎這只狡狐的人已是多如過江之鲫。他自然看出了那些兇獸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這位仙長,否則他進入天地爐這些天裏,早就死無全屍了。
但是他也不蠢,兩人疲于奔命,這位仙長雖然沒有大殺四方一遁千裏的威懾力,但使用術訣卻跟吃飯喝水一樣從容自然,就算修為不算高深,但想必也是大宗門內的弟子,是他高攀不得的存在。
他的傷勢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若是此時丢下這位仙長一個人離開,固然可以活命,但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秦老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抓住了那一線的生機,就千萬不要放手。
所以他打算拼死一搏,搏一個前途或許光明也或許黯淡的未來,也總好過小人一般茍延殘喘。
天邊不詳的烏雲越靠越近,翻滾着刺鼻的惡臭之息,陰影逐漸籠罩住了不敢停步的兩人。
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但不管是易塵還是顧留,都很冷靜。
易塵不能說話,只能從竹葉空間中摸出一條香水墜子,戴在了顧留的脖頸上。
顧留垂眸,輕輕一笑:“您是答應了?”
易塵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說話。這枚香水墜子跟她送給陰朔的銀紋琉璃瓶是同款工藝,一看便知。她不知道自己死後能不能回到現代,也不好誤人子弟,但假如有機會,或許當真能送這個孩子一場仙緣也說不定。
易塵這麽想着,卻突然感覺到,自己好像能說話了。
這種感覺非常玄奧,就好像冥冥之中知曉了天數一般,似乎大道在為她指路,告訴她應該如何作為一樣。
易塵的一只手,輕輕撫上了顧留的眉心。
“開靈竅。”易塵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仿佛高高在上無情無欲的仙,“生靈根。”
“嗡——”的一聲,易塵的手掌心內泛起了翠綠色的光芒,這光芒眨眼而逝,顧留的眼神卻瞬間渙散,整個人脫力一般地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顧留,眉心中逐漸亮起一絲藍光,這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最後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将顧留完全籠罩其中。
易塵靜靜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這個狀态下的顧留并不會被兇獸所傷,她可以離開了。
雖然思慮過多,心思過重,但這個名為“顧留”的少年心卻很正,對修仙問道雖有不甘卻不偏執,對其他問道者雖有羨慕卻不嫉妒,是個很拎得清也活得明明白白的人。
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或許能走出很遠很遠。
做完這些後,易塵就感覺到自己又不能說話了,就好像聲音被突然掐掉了一樣。
想到方才發生的一切,易塵心中隐隐有些明悟。
她也不再執着這些,而是選擇了一個跟顧留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也不傻,那些兇獸明顯是奔着她來的,還是不要牽連無辜才是。
只是這麽一耽擱的時間,已經來不及逃了。
豹身五尾的猙,似鳥非鳥似豹非豹的蠱雕,龍頭虎身的猰貐……無數形容猙獰的兇獸張開了血盆大口,如烏雲壓城般朝着易塵襲來。
只要吃掉天道,從此便可無敵于天下,肆意妄為而不受制裁。這樣的誘惑,沒有兇獸能夠抵擋。
看着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兇獸,易塵心裏微微發冷,卻已是失去了反抗與掙紮的底氣。
畢竟,面前這一幕實在令人絕望。
易塵勉力站立,緩緩閉上了眼睛,她一只手緊捏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臂,不停地勸自己不要害怕,在這裏死去,或許能回歸現代也說不定。
但是,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臨,易塵只覺得手腕一暖,随即眼前一亮。
她低着頭輕輕睜開眼,卻看見眼前有溫暖的光芒在游移,她凝神望去,卻發現光芒的中心是一張紅梅箋,箋上的墨字清逸隽永,似那人一般。
易塵微微一怔。
忽而,紅梅箋上的墨字突然湧動了起來,仿佛字跡重新化作焦枯有致的墨水,在空中繪就出紅梅的枝桠,焦骨铮铮。
紅梅箋化作了浮光,點綴在墨水勾勒的枝幹上,一支花色鮮妍清雅的焦骨紅梅枝,就這麽輕柔地落進了易塵的懷中。
易塵怔怔地抱住了滿懷的花香,一時間甚至都忘記了害怕。
有光環繞在她的身側,像是草木之靈一般暖意洋洋,它們化作無數的光點在易塵身旁挨挨擠擠,流連不去,卻還是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然後,易塵就看見了那些光點在空中化作萬千利刃,千鋒直指,萬劍齊發。
利刃破空之聲不絕于耳,易塵懷抱紅梅愣在原地,被光點擁護其中,眼睜睜看着鮮血飛濺,烏雲消散,哀嚎聲與尖哨聲響徹雲霄,但這阻止不了這些猙獰殘忍的兇獸在極致的劍光中迎來了盛大的消亡。
——何等的聖潔,何等的強大?
“你果然,就是天道。”
易塵還沒有回過神來,一身墨袍如君子般修雅的魔尊已經撕開了空間,來到了她的身旁。
朽寂看着易塵身旁環繞的光點,面上卻依舊容色淡淡,不辨喜怒的模樣:“他竟然将自己的立道之基都交給了你,這真是讓我意外了。”
易塵猛然回過神來,她看着身旁的魔尊,下意識轉身想跑,卻冷不丁地被魔尊一把拽住了手臂,不容分說地扯到了近前來。
易塵一只手抱着焦骨紅梅枝,一只手抵在魔尊的胸膛,可是不管她再怎麽掙紮,魔尊也用着一股溫柔卻不容抗拒的力量,一點點将她往回拽。
“我不會傷害你的。”見她掙紮得劇烈,朽寂忍不住微微皺眉,卻沒有妥協的打算,“跟我走。”
我不。
易塵推搡着,忍不住想用手上的紅梅枝往對方臉上戳,但是當她一擡頭看見魔尊身後,卻是一時訝然。
察覺到了易塵的異樣,朽寂魔尊也一同回頭朝着身後望去,手上卻依舊拽着易塵的胳膊不放。
只見天邊漏下了一縷光。
一身白衣的男子踏着天光而來,塵世間一切榮華光彩都落在那人的身上,竟讓人恍惚間覺得,世上再無人能将白衣穿出這樣的風采。
仿佛降臨世間的神明,他并不傲慢地昭示自己高不可攀的身份,其存在的本身卻已是讓人自慚形穢,恨不得叩頭便拜。
他不像月亮,因為月亮沒有這樣奪人眼球的光。
他應當是九天之上的驕陽。
道主,少言。
——是千峰萬仞之中,平定四海,撐起蒼穹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