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龔月朝的周一實在忙,批作業,開教務會,又幫其他班的老師代了兩節課,中午食堂的菜色乏善可陳,他只吃了幾口就撂了筷子,下午剛過半,他感覺胃壁貼在了一起,緊縮着難受,啃了幾口抽屜裏常備的粗糧餅幹才有所緩解。他也是恨自己,胃口被陳煜生養得很叼,尤其是每次在陳煜生家吃完飯再來吃食堂就會覺得特別厭倦。

熬到下班時間,龔月朝早早就溜了,生怕有學生堵着他問問題。在學校混得年頭長了,不免會産生些倦怠情緒,有時候偷個懶反倒有種賺到了的快樂,細想想,誰又能永久的維持對某種職業的熱情呢? 還得靠自己調節。

離學校最近的菜市場步行怎麽也要十分鐘,他手藝不好,又不熱衷于嘗試,嫌那兒遠,便很少去逛。可他實在是吃夠了冰箱裏的速凍食品和外賣,便決定晚上自己做點兒什麽,下班前翻手機上的食譜,有個什麽網紅的“整個番茄飯”簡單又方便,便存了下來,興致盎然的在市場裏逛了起來。

他是閑得慌,還在水産區看了會兒養在玻璃缸子裏游泳的蝦爬子和活蝦,被老板問了好幾遍買多少,他才吶吶說:“我就看看。”老板當他是神經病,兇了吧唧的讓他去別家看,別擋着他做生意,龔月朝沒在意,死皮賴臉的看夠了才走的,什麽都沒買。

龔月朝從菜市場出來時,手上拎了一口袋翠綠的小油菜、土豆西紅柿胡蘿蔔和讓肉販切好的半斤豬肉,沉甸甸的,看着有種滿足感。他一邊走一邊背那個菜譜,忐忑于到底能不能做好,他甚至想着實在不行的話,就開個視頻讓陳煜生遠程給指導指導,估計先是會被這個人嫌棄死,接下來恨不得直接開車過來給他做飯了。這一分了神,眼睛沒看路,便被路上翹起的地磚絆了一下,好懸跌跤,他回頭瞅瞅那塊礙眼的地磚,又不自覺的跟自己較起了勁,怎麽一想事情就跟失了魂兒似的。可他還是收不回亂七八糟亂飄的思緒,腦子裏天馬行空的,剛進了小區門口,龔月朝便遠遠的望見自家樓下停了一輛警車,這輛車成功讓他斂了心神,在心裏納悶,是哪家出了事兒還是怎樣,腳步就不自覺慢了下來。他厭煩警察,也不喜那被漆成白藍相間的車子,覺得實在礙眼,等走近了,特地遠遠繞着,迂回着進了樓門。

開門進屋,他剛把菜放在門口角落,便聽見樓裏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在門口站着聽,想起前天陳煜生跟他說過的話:“小朝,要是事情暴露了怎麽辦?”

“坦然面對呗,還能怎麽樣?”龔月朝當時只是随口一說,再想想家門口停着的車,又聽着樓道裏雜亂的聲音,瞬間汗毛就都豎起來了,眉頭也跟着緊緊皺着。——難道這些人是沖着自己來的?意識到了這點,他用最快的速度調整了心态,若無其事的把菜拎起來放進廚房的流理臺上,剛把袖子卷起來準備洗菜,門鈴就在預期的時間響了。

二餅霸占了客廳的沙發,四仰八叉的眯着睡覺,龔月朝回家的時候,它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可此時它聽見不速之客的造訪,便立刻醒了過來,瞪圓了它那一雙大眼睛,“喵嗚喵嗚”的叫着,顯得很是慌亂,龔月朝到了客廳,倒不急着開門,而是先不慌不忙的把二餅抱在懷裏,親了親,小聲安撫道:“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麽勁兒呀?”然後抱起了二餅,走到門口,問:“誰呀?”

“送快遞的。”

龔月朝在心裏嘲笑這謊言真拙劣,嘴巴上卻說:“來了,我這也沒買東西呀……”說着話,他把門給打開了,迎面見得是三個穿着制服的警察,見了警察,龔月朝先是覺得一陣心理性的膈應與反胃,強壓着那種異樣,迎向他們。

領頭的那個是一個中年人,個子不高,微微發福的身材,模樣倒是周正的,濃眉大眼,只是頭發略顯稀疏,有幾縷貼在頭皮上,顯得油膩膩的。後面跟了兩個人,高瘦的那個吊兒郎當,流裏流氣,警服大敞着,就像小流氓,龔月朝在心裏嘆道:現在的警察竟然都這個素質了嗎?産生了鄙夷的心思;而另一個小夥子倒是青春洋溢,腰杆挺得倍兒直,四處都板板整整的,再去看那張臉,哎,這個不是秦铮铮嗎?卻見秦铮铮閃爍着目光躲開了他的直視,那副樣子心虛得就像當年在課堂上搞小動作的時候直接被他抓了包。

龔月朝歪頭看他們,露出疑惑的神色,問道:“你們這是……”

領頭的那個中年人舉了本證件對着他,說:“龔月朝是吧?我們是立夏公安分局的警察,我叫李紅兵,這是我的證件,現在有幾個案子需要你配合一下我們調查,跟我們走一趟吧。”他聲如洪鐘,生怕別家鄰居聽不見似的,而且在這略顯空洞的走廊空間裏更顯得響亮了。

二餅面對這幾個陌生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險,不安的叫着,龔月朝揉着它的腦袋當做安撫,疑惑問道:“對,我是龔月朝……你們這架勢的意思是——我犯罪了?”

站在李紅兵身後那個流裏流氣的小警察性子很急,聽他這麽問,馬上就起了範兒,伸出手指點起他來:“你別在那兒裝,自己做過什麽不清楚嗎?”

還真是仗勢欺人,也不知道誰給的權利。龔月朝對這幅姿态厭煩得很,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委委屈屈的說:“警察同志,我就一小老百姓,你們這也太……過分了吧,你們倒是說說我做了什麽事兒,就要把我帶走,別是騙子吧。”他語氣雖然夾雜着某種被冤枉的情緒,可說出口卻是不卑不亢的。

要論嘴皮子功夫,小警察哪有他來的溜,聽他夾槍帶棒的數落人,那一張痞臉立刻憋成了豬肝色,“你……”胳膊始終擡着,卻吭哧半天沒憋出半個屁來。倒是站在他旁邊的秦铮铮沒忍住,嘴角連帶着眉眼都笑彎了,但他又不敢做得太明顯,生怕被同事發現。

李紅兵回頭瞪了那小警察一眼,小聲呵斥道:“張展,你态度好點兒……”小警察不滿地把頭甩向一邊,李紅兵則回過頭來,對龔月朝說:“龔老師,詳細的咱們到警局去慢慢說,要是沒事的話,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用了“老師”這個稱呼,又特地強調了“慢慢”和“很快”這兩個相悖的詞組,進了龔月朝耳朵,就是坐實了他是有罪的,還把他調查得門兒清,他抽空瞥了眼秦铮铮,倒是沒想去他那兒尋找答案,只是看看,可秦铮铮卻回避了他的眼神,面上帶着一絲從見到他就浮現出來的尴尬來。

龔月朝舉起了二餅讓它面對觀衆,二餅似乎就是某種流體,一下子被拉得老長,露出白白、毛絨絨的肚皮來,“行吧,你們先等一下,我得把我的貓安頓一下。”說完,轉身進了屋子。

李紅兵剛應了,那個被稱作張展的小夥子又不耐煩了,嘟囔道:“哎,我說你怎麽這麽磨叽……”他語氣不善,就像吃了幾斤炸藥似的,一點就着,連他們領導的半點兒沉着都沒學會,梗着脖子催促着。

彼時龔月朝剛剛放下了貓,正準備拉開櫃子給二餅填貓糧,聽見這話,回過頭看了那小警察一眼,目光冰冷而又凜冽,甚至蘊了些殺意,小警察見了,吓了一激靈,趕緊閉上了嘴。龔月朝中午本就沒吃好,費勁背好的菜譜又用不上了,還被從心裏往外厭惡的群體擾了這個美好的晚上,他實在是很不開心,那個家夥就跟催命似的成功的激起了他身體裏隐藏的某種暴力因子,他是強壓着沒有像上次在公交車上那般爆發的。

他預想的事情沒徹底成功,不能因為個小破卒子就功虧一篑露了底牌。“你們不讓我吃飯,還不讓我的貓吃飯,你們這些當警察仗着自己有點權力,還真是不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當人看。”他盛了一舀子貓糧放進貓碗裏,站起了身。

與他們出了門,他分明看見秦铮铮那不自然的深情。

硬是憋着一股氣坐上了讓他渾身不自在的警車,這車是一輛有年紀的桑塔納2000,座椅都是那種硬邦邦沒什麽舒适度的皮墊兒,冬天坐上去冰屁股,甚至還有點硌得慌,龔月朝肚子裏沒食物,沒有熱量來源,內心被這冷意折磨得湧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煩躁。

車是張展在開,小夥子脾氣躁,開車也沒個穩當勁兒,起車停車都一頓頓的,李紅兵坐副駕駛,一直叮囑他慢着點兒,秦铮铮則坐在他旁邊,似是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卻礙于場合一聲都吭不出來。龔月朝從上車開始便扭着頭看窗外飛馳過的景色,這個時間,滿街剛開了路燈,路兩旁的門市上的燈牌閃着五顏六色的光,璀璨奪目,将這座城市裝點得十分繁華,其實沒人在意這繁華背後隐藏的髒污。龔月朝通過玻璃反射注意到秦铮铮這一路都在盯他,但龔月朝沒理會,腦子裏開始回憶他與陳煜生的對話演練。

“八月份的事情?這都過去多久了,我哪裏能記得住。”

“小朝,你這樣就顯得刻意了,表情要自然,眉頭別皺太緊。”

“那天是周幾?周三啊,我每周三都要給我幹女兒補習,一般兩個小時,補到八點鐘吧,然後我朋友會把我送回家。”

“對對對,就是這樣,繼續……”

“你們不信?不信可以去問他。”

立夏公安分局其實距離龔月朝的家并不遠,當他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面對着李紅兵坐好時,他甚至還沒把整個過程回憶完一遍。

要說原本還有些緊張,但真的面對他們,他卻放松了下來。

問話是李紅兵主導,秦铮铮負責記錄,張展則陪坐在一邊,先例行走了過場核對了身份,接着,就是交待相關的權利和義務了。

“龔月朝,你要如實回答我們的詢問,對與案件無關的問題,你有拒絕回答的權利,你有權提出對公安機關負責人、辦案人民警家、鑒定人、翻譯人員的回避申請你有權對有關情況作陳述和申辯;有權就被詢問事項自行提供面材料;有權核對詢問筆錄;對筆錄記載有誤或者逮漏之處提出更正或者補充意見;如果你回答的內容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或者個人隐私,公安機關将于以保密。以上內容你是否聽明白,有什麽要求?”

龔月朝笑着搖了搖頭,說:“沒有。”

什麽真實,什麽謊言,只要自己信了,也讓別人信了,那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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