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晚上九點,整個随江都是昏昏欲睡的樣子,再不像白天那樣熙熙攘攘、活力滿滿。因為開始供暖了,空氣中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煤煙子味兒,直嗆人,晚上的氣壓低些,擴散條件也沒那麽好,在半空中形成一片薄霧,遠遠望過去,昏黃的路燈,偶爾幾輛行駛的車的前燈,都被籠罩在這層霧氣中,更把這座城市襯托得更加疲憊了。而位于随江市第五高中不遠處的立夏區公安分局院內的大樓裏,有一層樓卻是燈火通明的。走進去,一間屋子裏面滿是人,頂棚上同外面一樣聚着一團煙霧,煙霧的規模在随着下面衆人放肆的吞雲吐霧有越來越大的趨勢,這時候,一個人拉開了半扇窗戶,冷空氣一瞬間與室內的被污染了的暖氣相交換,那一團煙霧随之飄散出去,凜冽的空氣瞬間帶走了疲憊了一天的人們的倦意,又給他們注入了一些活力,但沒人知道這活力還能維持多久。
這時候走進來兩個人,将一份筆錄交給張英羅,張英羅看罷,眉頭擰了起來,随後又傳給李紅兵。李紅兵看過一遍,左手拿着筆錄,右手将抽罷的煙蒂攆滅在了煙灰缸裏,再喝了口溫熱的濃茶,回頭問張英羅:“我說?”
“嗯,你說吧。”張英羅遞給他一個請便的手勢,李紅兵站起了身,清清嗓子對在座的人說:“根據證人陳煜生和陳苗的證言,龔月朝在這幾起案子當中的兩起裏,确實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陳煜生說,龔月朝雷打不動的每周三都會去給陳苗補習功課,而這裏面有兩起案子發生在周三。這幾起案子既然并案了,那這份證人證言似乎可以說明不是他做的了。哎,也就是說,我們的調查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剛從室外回來的栗英身上還帶着一股子凜冽的冷氣,他把警服棉衣脫了,随手把棉衣搭在椅子上,說起了今晚的調查:“那個叫陳煜生的律師我接觸過幾次,業務能力極強,是個人尖子,他女兒,那個叫陳苗的小姑娘總不像在撒謊。不過我挺納悶的是,陳煜生年紀不大,怎麽能有個十來歲的孩子。等明天,我去查查去。”
“英哥,你可真八卦。”張展在一旁叼着根煙,四仰八叉地坐在一張轉椅上。“估計是未婚先生子,這有什麽好查的。”
隊長張英羅打從看完那份筆錄就一言不發的,他緊鎖着眉頭,似乎在思考着什麽,等張展說完,他才開了口,說:“我總覺得這案子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這些案子吧,和咱們以前辦得那些相比都不算大,卻又成為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直壓着我。”他說到這裏,坐直來了身體,“幾名被害人一口咬定是龔月朝做的,他們又不把為什麽這麽認為說清楚。而且經過一晚上的詢問,發現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很自然,并不像撒謊的樣子,不在場證明雖然不完善,但确實咱們沒有其他的證據佐證。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的心理素質得有多好?這一環扣一環的邏輯,根本無懈可擊。我就琢磨了,咱們為了這破小案子,加了這麽久的班,竟然一點進展都沒有,什麽玩意兒啊!”張英羅很少抱怨工作上的事兒,這還是頭一次。案子小,壓力卻大得離譜,有這時間,大案要案都能破幾個了,這種完全使不上力的狀态讓人覺得非常的無力。
李紅兵把手裏攥着的已經滿是茶漬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卻搖了搖頭,說:“張隊,你這麽說倒是提醒了我,其實也不是全然的無懈可擊,我們在他家樓下等他,發現他回家的時候,明明可以直接進樓門,但實際上他繞着我們的警車好大一個彎。另外,我們剛開始在與他溝通的過程中發現他表現出來強烈的抵觸情緒,甚至還跟張展拌了兩句嘴,雖然的确是張展态度不好,我也願意在證據不足的前提下相信他是無辜的,可是他的這個行為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
一直以來,秦铮铮總覺得因為自己認識龔月朝,在隊裏就身份顯得敏感了,做記錄的時候甚至還有沒來由的心虛,于是這邊正在這次讨論,他就努力把自己瑟縮在一個無人注意的小角落裏,盡量減少存在感,不希望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不願有人觸碰到那個敏感的開關,提及他與龔月朝之間的關系。而此時,他的心挂記着被暫時扣住的龔月朝,事實上,整個晚上他都覺得有些歉意困擾着他的情緒,這心情,與他在警校時所學過的東西以及他內心中充滿着的正義感,此消彼長的來回激蕩,搞得他渾身都不自在。他始終不願相信是龔月朝做的,可他就是一個剛進了系統的小兵,沒什麽話語權,說不了什麽,做不了什麽,更別提決定什麽了。他就那麽一直看着,參與着,無能為力的擔心着。他甚至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現在龔月朝眼裏可能糟透了,那種心虛和無力他寫了滿臉,被那雙眼睛盯上去,完完全全的袒露了自己的情緒。他後來便在躲閃着那雙眼睛,沒辦法直視,沒辦法與他進行任何的目光上的交流與溝通,因為一旦觸動了某種開關,他就會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負罪感。
秦铮铮的思緒就這樣游蕩着,此時他聽見李紅兵的疑惑後卻馬上直起了身體,幾乎條件反射一樣的舉起了自己的手,說:“領導,我想說……”他舉起的手有點慌張,他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對不對。
李紅兵問他:“什麽?”
“龔老師跟我說過,他對警察有抵觸,單純不喜歡這個職業。”
職業敏感性極強的張英羅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直直逼問道:“铮铮,你和他有私交?”
被領導戳破了心思的秦铮铮,臉立刻漲紅了,愈發沒了底氣,“其實,我也不是有意隐瞞的,他曾經教過我,而且當年關系也很近。我爸去世那會兒,是他幫着我走出來的。不過他因為我考上了警校就疏遠了,前陣子才又聯系上,他說他之所以當初不理我,就是因為我想當警察,而他不喜歡警察。我不理解,問他為什麽他又不說,我也不好深問。熟悉只是以前熟悉,現在他大概把我當陌生人。”秦铮铮三言兩語的解釋着,隐瞞了很多不願往深裏說的細節,卻也覺得自己跟怨婦似的在控訴突然冷淡的丈夫,有沒有理智的埋怨的情緒在其中。
“秦铮铮,你跟我來。”張英羅起了身。
秦铮铮跟着站了起來,他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刻意的隐瞞會給辦案帶來什麽麻煩,也不知道會給龔月朝惹什麽亂子。
“……領導,我說完了,就是這麽回事兒。”秦铮铮坐在張英羅的對面,聲音小小的,低着頭,心虛得要命。
“啪嗒。”張英羅用打火機給自己點了根煙,大口抽着,吞雲吐霧間就像在思索什麽,等他抽完了煙,才對秦铮铮說:“你不用那麽拘束,又不是什麽大事兒。聽你跟我說了這麽一通,他對于警察的敏感并不是因為做賊心虛,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秦铮铮擡起頭,非常誠懇地點了點頭,“我和李隊,還有張展一起去的他家,我能看得出他那種抵觸的情緒,李隊心平氣和的說話就還行,張展有時候态度稍微有點不好,龔老師他就要發脾氣。事實上,我幾年前和他相處的過程中從來沒見過他這樣,那時候,我們班調皮搗蛋的學生還挺多的,他遇見了都只是一笑了之,脾氣好得很。”
“嗯,我知道了。”張英羅揉着眉心點了點頭,說。
“那我先出去了。”秦铮铮指了指門。
“去吧,你把李紅兵叫進來。”
帶着一股濕意和煤煙子味兒的晚風,在龔月朝從立夏區公安分局的大門裏出來後,就争先恐後的往他鼻孔裏面鑽,一到供暖期,随江的空氣就會變得很差,龔月朝有一點過敏性鼻炎,他摸了摸大衣兜裏,掏出來早上戴着去上班的一次性口罩,戴上了,又捏了鼻梁上的金屬條,把髒污的空氣隔絕到了鼻腔外面。
在那屋子裏坐了一個晚上,龔月朝早已經餓過了勁兒,近十點鐘了,吃不吃晚飯都沒什麽意義了,還不如早點回家洗洗睡了。他剛走出公安局大門,正想打個出租車,就被從後面的一束遠光燈照着,将他身影拉了老長,他回過頭,遠光馬上就轉換了,他看清楚了,是一輛銀白色的日産骐達,他以為是哪個因為他加班的警官在表示對他的不滿,便下意識的往邊上讓了讓,車子開到他旁邊卻停了下來,對着他這邊的車窗降了,就見秦铮铮坐在駕駛位上,對他說:“老師,上車。”
龔月朝并不打算理他,徑直走出了大門,誰知這車不死心的跟着他,秦铮铮一邊開一邊扯着嗓子跟他說:“龔老師,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龔月朝說,“這離我家不遠,溜達着就回去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住宅小區。
可是這死皮賴臉的家夥,他越是不理就越是倔強,龔月朝幹脆停下了腳步,歪着頭看秦铮铮,“你快回去吧,天冷,別跟我了,違反紀律對你不好。”
秦铮铮扯出一抹笑來,“老師,你又沒犯罪,我談不上違反紀律的,就送你回家而已。”
這時龔月朝笑了,但被臉上的口罩掩飾得很好,他相信秦铮铮看不出來,心說,你怎麽知道我沒犯罪,嘴上卻說:“行吧。”說着,拉開了秦铮铮的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