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果然不出龔月朝所料,他把今天的最後一節課上完,回到辦公室,書剛放下,水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同一辦公室的老師就對他說校長找他過去一趟。他已經猜出來是那位大嘴巴的老師已經将他的“光榮事跡”在神神秘秘的敘述中昭告天下了,甚至還傳到了校長的耳朵裏。
龔月朝剛到這所學校時的校長早就已經高升到市教育局做領導去了,現在的校長姓戟,很生僻的一個姓,他是兩年前上任的,要說起這位校長,那也要算是個業界奇葩,暫且不說學校食堂被承包給自家親戚克扣老師的夥食費、飯菜還不行這件事,更與之前的那位嚴謹治學,任人唯賢的校長完全是逆着來的,這位好大喜功,注重面子工程,有用的一件不搞,沒用的卻搞了一大堆,而對于老師的态度更是惡劣,學生惹了禍犯了錯,班主任老師還要連坐。他記得戟校長剛上任沒幾天,有幾個學生和一群小混混在校外械鬥被警察抓進去蹲局子,好給這位新來的校長上了一大頓眼藥,不過是第二天,這位校長就不顧其他領導的反對意見,獨斷專行的撤了學生所在班級班主任的職,還扣了一整年的績效獎金以及班主任補貼,要不是市教育局的老領導幫着那個老師說了幾句好話,可能那位老師工作都是要不保的。不僅如此,戟校長對于教學質量的在意程度遠不如其他無所謂的事情,去年冬天,不知道他從哪裏拉來了一幫記者說要給學校拍專題片,也不管學生的學習任務有多重,愣是占了每天下午的兩節自習課,揪了全校所有師生在寒風瑟瑟中練了一個星期的廣播體操,專題片拍完了,老師學生病倒一大片,那年期末考,随江市第五高中在全市排了個倒數第二,而倒數第一是師資力量和教學質量遠遠比不上他們的位于偏遠縣的農村高中。戟校長的心思是想要可以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校風校紀,卻不在乎下面的人怨聲載道産生的反骨與叛逆,最後成了業界的笑話。
龔月朝昨天在立夏分局蹲了一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噩夢,半睡半醒的幾乎睜眼到天亮,還好今天上課的內容是試卷分析,不然可能連課都會講錯。此時他情緒低落,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也覺得煩躁得很,一是他不想去解釋被警方叫去調查的根源,二是懶得與這種沒水平的領導對話。
他硬着頭皮敲門進了校長室,那位中年發福的禿頂校長正舉着一份《人民日報》在看,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評論員寫得文章特別深入人心,他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差啧啧稱奇了。龔月朝站在辦公桌前等了半晌,他才把那份報紙放回到桌子上,一邊回味那篇文章帶給他的震撼,一邊擡起高傲的眼皮子用那雙透着精光的眼睛隔着眼鏡鏡片在龔月朝身上掃了一遍,這種輕蔑寫在了臉上,龔月朝能看出他所想表達出來的不滿和責備。
“龔老師,你坐吧。”他擡擡手,對龔月朝說。
龔月朝應聲坐了下來,問:“戟校長,您找我有事兒嗎?”
戟校長不急不緩的端着他那個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喝水的過程中似乎有茶葉梗進了嘴巴,他朝地面吐了吐,露出一個光潔锃亮的腦頂給龔月朝,然後擡起頭,對他說:“龔老師,我今天聽說好幾個警察去你家抓你了,我還琢磨着你上班能主動跟我彙報一下怎麽回事兒呢,怎麽還偏要我叫你上來呢?這得多麽丢人啊,龔月朝老師,你怎麽說都是咱們學校的青年骨幹,這事情傳到別的學校,都得讓人家瞧不起的。”
龔月朝聽見,噗嗤一聲笑了,笑得戟校長的眉頭都皺緊了。“戟校長,每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警方的調查,他們上門找我,并不代表我犯了罪,我身上要是真有事兒,您今天就見不着我了。”龔月朝總覺得自己并沒有牙尖嘴利的潛質,可說出這話來就更想笑了。“再說您只是聽說,學校傳得風言風語的事兒,您作為一位校長就随意輕信,那我可真是委屈。”
“我是為了學校的聲譽着想,你想那麽一輛警車停在你家樓下,你被好幾個警察帶走了,這種事情誰能不多想。我作為一個校長,學校的老師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我是有責任的!”
“那您是親眼看見了嗎?還只是聽說?事情都沒個一定,就直接談責任?”龔月朝冷淡回問。這問題顯然有些尖銳了,龔月朝從進這門就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其中,他瞧不起這位聽風是雨的校長,覺得他沒水平,不能讓他從心裏敬重。這不卑不亢的回應,就顯得針鋒相對了。
龔月朝的問題顯然刺痛了校長,只見戟校長看起來氣得要命,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胸脯連帶着他隆起的肚子一起劇烈的起伏着,這很明顯是血壓上湧的體現,他可能也是沒想到一直在學校不露的鋒芒的小老師會有這麽足的氣場,只是剛一開始,就完完全全的壓制住了他。不等他做什麽反應,龔月朝又說:“您為了學校聲譽着想,特地叫我上來談話是想開除我呗,當年丁老師沒犯什麽實質性的錯,您就直接克扣了他的獎金,免了他的班主任,以至于他到現在都沒辦法翻身,實在可憐又可悲。”丁老師就是當年那個班裏發生械鬥學生的班主任,自從出了那件事情開始,職稱進不上去,各種獎項沒他的份,甚至還有些關于他人品的風言風語在學生家長中傳來傳去,在學校混得慘不忍睹,稍微有些同情心的老師都會替他覺得惋惜和難過。
龔月朝說完這話,不卑不亢迎上那雙常年被煙草熏出來的渾濁的眼睛,而那雙眼睛的主人卻退縮了,趕緊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說:“龔老師,你看你來什麽火氣,丁老師的事情咱們不說,就說說警方找你什麽事兒,咱們把事情攤開了談,談明白了,你是無辜的就行了,快消消火氣。”說着,他俯身從側邊的櫃子裏拿出兩個紙杯疊在一起,給龔月朝滿滿的倒了杯水,推了過去。
龔月朝沒去接,只是說:“我沒什麽事兒,警方誤會了。”
戟校長的好奇心沒得到滿足,就忍不住往前傾了傾身子,又問:“那至于好幾個人去?”
“大概他們吃飽了撐的。”龔月朝不願談了,他起了身,雙手交叉垂在身前,猶豫了一下,說:“您肯定還是不願相信的,我這事兒得多丢您的臉,等我回去打份辭職申請交過來,免得辱了咱們學校的名聲。”說完,不等戟校長阻攔,就走了。
從校長室離開,關上門,龔月朝吐出一口濁氣,他不知道自己這一系列的反應是不是在戟校長眼裏顯得過激了,但如果表現的太軟弱的話,他在這個學校可能又要背負什麽罵名了,當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被欺負,但成年人在暗地裏戳脊梁骨的功夫實在是不容小觑的。
回了辦公室,龔月朝板起了自己的臉孔,一語不發的開了電腦,憤怒地敲擊着鍵盤。那幾位姐姐阿姨見他反常,盯着他小聲議論着,生怕他聽見,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開口問他:“龔老師,你這是怎麽了?”
語氣中是對于流言蜚語的探尋,還有十足十的好奇心。龔月朝眼睛沒從文檔上離開,只是說:“沒怎麽?我打辭職申請。”
問他的那位女老師想必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聽見這話趕緊站了起來,跑到他電腦前看,屏幕上碩大的字醒目而又張揚。穩固慣了的老師們可能從心裏都沒有起過離開學校的念頭,畢竟學校收入固定,自己再在私底下開個補習班,生源穩定,不愁溫飽,還能直奔小康。誰會想到裏随和又親近的龔月朝老師只是去了一趟校長室而已,回來就要憤慨的打辭職申請了,這破釜沉舟的行為,讓這些平日裏最喜歡龔月朝的姐姐阿姨們,就把責任全都怪罪在了戟校長,以及那個到處嚼老婆舌的老師身上。
“龔老師,是不是校長今天聽說了學校裏的風言風語了?”這位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關切之心溢于言表。“我們都不信的,你平時文文弱弱的,怎麽可能去做違法亂紀的事兒呢?那個嘴沒把門的也是,聽見什麽都出去瞎說,你和她家住得近,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黴。”
另一個不甘示弱的吐起了槽,“戟校長就是怕擔責任,那心眼兒比針鼻兒還小,也不查下是真是假上來就責備咱們龔老師,要是我受了這委屈,我也辭職。”
“就是說……他平時就會拿咱們老師撒氣,福利福利沒有,獎金獎金說扣就扣,還一年到頭的背黑鍋,前段時間我說不想當班主任了,我閨女要中考了,我去找他談,明裏暗裏想讓我給他送禮,怎麽可能?”
一說起戟校長,辦公室的老師就一肚子的郁悶,翻起舊賬來是毫不留情的,這積怨已久的憋屈,早晚是要爆發的,他只是一條索引罷了。
龔月朝被這一屋子人吵得寫不下去了,修長的手指停在鍵盤上,委委屈屈的看着他們。他眼睛不算大,眼神裏卻寫滿了故事,這雙眼睛裏日常都會透着憂郁,再配合上此時湧起的情緒,那是一種非常需要別人安慰和憐愛的脆弱,他說:“謝謝你們願意信我。”
龔月朝話音剛落,幾個多愁善感的老師更心疼他了,從抽屜了掏了零食和水果給他,又好一頓的安慰他,末了還勸:“就別辭職了,馬上就到期末了,考完試,過了年,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的。”
他看着一桌子的零食,又擡頭看着滿屋子的老師一雙雙殷切的眼睛,說:“謝謝你們了。可我還是……打算辭職的。”他很倔強,視線轉回到屏幕上,繼續敲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