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病房裏現在就只剩下龔月朝和陳煜生兩個人了,另外那兩個什麽時候走的龔月朝也說不清楚,陳煜生一直讓他冷靜點兒,但龔月朝哪裏冷靜得下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惡鬼附身一般,心底湧起一陣陣的惡寒,上下牙磨蹭着,發出“咔嚓咔嚓”碰撞的聲音。見他這樣,陳煜生往紙杯倒了一杯溫水塞進他手裏,就這一點點的溫度,秦铮铮還是覺得冷,而且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被出來拉他的兩個人扯斷了似的,生生的疼着,可見他剛剛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來擺脫那兩個男人的束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龔月朝問出這話時,并沒有去看陳煜生,眼睛只盯着那淺藍色被罩上印着的“随江市人民醫院”幾個紅色的字。
陳煜生握住他的手,說:“沒有,你剛才聽到的這些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要是早知道的話,就能避免這場車禍了不是?你想我們這些做律師的,很容易得罪人的,發生這種事情真的都是平常的,雖然我之前也懷疑有人在蓄意報複我,可我沒想到是他。之所以把你支走,也是不想讓你接觸到這些糟心的事兒。小朝,你真的別多想,你這樣子讓我很害怕……”他的聲音很輕柔,字斟句酌的,生怕觸動了龔月朝敏感的神經。
“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龔月朝把那水一飲而盡,把那一次性紙杯扔在了地上,就要站起身來,随後,他的手被陳煜生拉住了,然後整個人失了力氣一樣跌坐在床上。
“你別沖動。”陳煜生勸道,“小朝,你別沖動……我腿不行,下不了床。”
“你告訴我,怎麽才能不沖動?”龔月朝啞着嗓子,問陳煜生。他的眼睛通紅,從裏面迸發出的恨意就像一把刀子,恨不得直接捅進那些傷害過他的人的心髒。“他們在小時候傷害我,我以為自己能從仇恨中走出來,但是我做不到。你沒經歷過,他們騎在我身上,罵我是**養的;他們在校門口堵我,然後一群人輪番的扇我嘴巴,問我為什麽報警;他們用從廁所裏舀出來的水澆了我一身,大冬天的,我帶着一身結成冰的尿騷味走在大街上被人家笑話;他們往我身上吐痰,踐踏我的尊嚴……行,這些我都可以忘了,但是就在二十年之後,他們就因為你幫我說了句話就要報複你。呵……這世界哪有這樣的道理?”說着,淚珠一大顆一大顆的掉下來,跌碎在被罩上,濺開了,暈成一圈圈的濕痕。
陳煜生用手拭去龔月朝臉上的淚,一把将他攬進了懷裏。“好了,小朝,不哭了。你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哭成這樣,丢不丢人啊……”
龔月朝用牙咬住了嘴唇,就要把嘴唇咬個對穿,也沒辦法阻止自己心中的悲憤。
“我沒事啊,這腿,就骨折了而已,養養就好了。我知道你對我好,從小你就對我好,明明自己受過那麽多傷害還幫我,等我出院,咱們再從長計議,你答應我別沖動,行嗎?現在風聲緊,我不想你因為我的事兒把自己搭進去,那裏面不好,你進去了是要受欺負的。”
龔月朝倔強着不說話。
“要不我給王醫生打電話,你等會兒去跟她聊聊怎麽樣?”說着就要給王雨柔打電話。
龔月朝沉默着按住了他的手機,垂着頭一聲不吭的。
“小朝,你說句話。”陳煜生把龔月朝從自己懷裏推了出來,看着他,龔月朝直接回避了他的眼神。“你別這樣啊……你冷靜點兒,聽說我說,我心中是有計劃的,等我出了院,咱們還像之前那樣按部就班的安排。”
龔月朝緩了緩自己的情緒,在陳煜生殷切的目光中找回了自己僅存的那一點點冷靜,說:“我沒事了。”
“你還沒答應我。”陳煜生捏着他的胳膊,說:“你跟我發誓,別沖動。”
龔月朝點點頭,說:“我不沖動。”
“等我出院?”陳煜生再次确認。
“嗯,等你出院。”
終于得到了龔月朝的承諾,陳煜生松了一口氣,他又抱了抱龔月朝,笑着揉龔月朝的臉,龔月朝回了他一個勉強的笑,卻沒人知道他已經在心裏剛剛做了一個決定。——他不能等,等待只會讓他們兩個更加的被動了。張明峰這個人,還有王雪绛,應該是知曉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而且很明顯的達成了某種默契,勢必要置他和陳煜生于死地。既然這樣,那就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眼看着就要迎來新的一年了,整個随江四處都洋溢着一種節日的喜慶氣氛,路燈的燈杆上早早就挂上了紅色的中國結和福字彩燈,各大商場的門口豎起了高聳直立挂滿了各種裝飾品的聖誕樹,商場內的打折優惠活動層出不窮,并且應景的循環播放諸如《歡樂中國年》、《恭喜發財》這類音樂,人們一車一車的往家裏拉各種商品,迎接不久之後即将到來的春節……
可年底了,立夏分局的幹警們就更閑不下來了。
似乎這個時候聚會往往是一年中最多的,喝酒的人多了,酒後鬥毆事件屢見不鮮;蟊賊也想做完業績趕緊回家過年,跟雨後春筍似的争先恐後的往外冒;惡性傷害的案子更是層出不窮,秦铮铮整日跟着領導跑現場,回單位就要開案情分析會、寫材料,他不得不擠占原本就不夠用的私人時間來完成案頭堆滿的工作,可絲毫沒見成效,那些霸占了他桌子的案卷還是在呈現指數性的增加。有時候幹完活了想回家,擡頭看看時間,還是決定在單位睡吧,更別提去想其他的事情,就連他剛被裝好玻璃的車,還停在4S店裏,沒空去拿。
好不容易盼到了元旦假期,領導們松了口,給他們放了一天的假,秦铮铮這才回了家,先睡了個昏天暗地,被餓醒後,爬起來找吃的,坐在桌邊一邊吸溜着他媽媽給他煮好的一鍋面條,一邊打開了被他冷落了好幾天的微信,這才意識到,距離上次跟龔月朝聯系,好像是半個月之前了。今天正好過節,便趕緊發了個紅包給龔月朝,上面寫:“龔老師,新年快樂。”領導的所謂囑咐早就被他置之度外,但等了好半天不見人領錢,于是又發了條信息過去:“龔老師,你在忙嗎?”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答,直到他把這一鍋面都吃完了,手機還是安靜的。
他安慰自己,可能龔老師有事沒空理他,放下手機,端着鍋去水池刷幹淨了。再回客廳看了眼挂鐘,下午兩點,他換好衣服,拎着包,出門去取車。
随江前些年為了發展經濟,在城市北邊的漠山區搞了個汽車城,于是4S店基本都集中在那裏,一家挨着一家,很是規整。秦铮铮喜歡車,每次過來給車做保養都會四處看看新車型什麽的,他目前買不起更貴更好的車,但過過眼瘾總是好的。今天難得有時間,還沒有急事,從公交上下來,一家家的逛過去,前段時間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都松開了,他開心得不得了。
路過豐田時,一個坐着輪椅的男人正跟那裏的工作人員交涉,他瞅着那男人眼熟,停下腳步遠遠的看着,這才想起來,這不是龔老師的那個朋友嗎?怎麽很久不見,人還坐了輪椅了?他身後還站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斯斯文文的,看起來很順眼。那龔老師呢?他猶豫着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想想還是作罷了,這人對他有敵意,回憶起那次并不愉快的接觸,秦铮铮退縮了。
他拿了車往回開,等紅燈的時候,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龔月朝還是沒理他,紅包也不收。他暗自想,這真不是好兆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師生情,眼瞅着又要崩塌了。他想,不如晚上給他打個電話吧,畢竟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建立在溝通的基礎上的,自己這樣子階段性的示好,不僅起不到什麽溝通情感的作用,而且早晚會被龔老師拉黑名單的。
開車回家,接上母親,一起去姥姥姥爺家過節。
秦铮铮的姥爺祖籍是山東的,早年闖關東過來的,後來參軍入伍,又随部隊來随江搞建設,全家人便定居在了随江,直至今日,兩位老人還保留有山東口音,保持他們在老家時的生活習慣,正所謂鄉音難改,鬓毛已衰。秦铮铮的性格,除了遺傳父親的,還有他姥爺骨子裏的倔強。秦铮铮上面有兩個舅舅,下面兩個姨,他母親排行老三,平時姥姥、姥爺是靠三個女兒輪番照顧,兒子的作用不過是年節的時候團聚一下,就這都算孝順了,但是老人家的心依然偏向兒子,什麽好東西都要給兩個兒子留着。
今日是陽歷新年,他二舅一家出去旅游了,大舅家的表姐剛出了滿月找借口沒來,他們母子到的時候,二姨和小姨正坐在客廳裏面擇菜,兩個姨夫則在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表弟表妹還在讀大學,馬上要考試了,就都沒回來。這一家人很久沒見到秦铮铮了,都說他瘦了很多。他母親就抱怨說,自從他當了警察都沒好好休息過。秦铮铮坐在一旁憨笑,把後來又重新買的保健品擺在了姥姥姥爺面前,跟長輩扯起了家常。
說着話,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他以為是龔月朝回了他的信息,誰知道竟是張展發來的江湖救急:“铮铮,借我二百塊錢,發工資還你。”
張展雖然總找他借錢,但是還得也及時,秦铮铮轉了錢給他,張展說了句謝謝,就再沒其他的了。
高中班級的群裏總是很熱鬧,新年紅包不停的在刷屏,不只是誰說了一句:“據說龔老師提前離校了。”大家都沉默了,原本文字和語音輪番跳動着的屏幕一下子安靜下來。
龔月朝辭職的消息本來是小範圍的在流傳,慢慢的全班同學都知道了,大家都以為真的要等到學期末,之前還商量邀請他參加同學聚會什麽的,但是大家看見這個消息之後,紛紛刷起了感嘆號和省略號。
秦铮铮看着手機愣住了,拿着手機的手指微微顫抖着,他竟然才知道這個消息……
“你說铮铮這孩子,走哪兒手機都不離手,快別玩了。”母親在耳旁絮叨着,他卻置若罔聞。
原本他還對于領導的勸導嗤之以鼻,但現實卻讓他渾身發冷,不是自己疏遠的龔月朝,而是龔月朝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他真的不過就是龔月朝教過千千萬萬學生中很不起眼的那個,一直以來都是他太過自以為是了。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