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虎澤是一個千年古鎮,街道間塘蕩衆多,河流縱橫,這裏的人們栖水而居,小船悠然蕩漾在狹窄的水道,岸邊的居民燒火、做飯、洗衣、玩耍都在這水邊。蘇杭一代的水鄉大抵都是這翻光景,寧靜而悠遠,時間似乎在這片靜谧的水霧間定了格,千百年來都不曾有太大的改變。

帶着茶香的水汽在茶杯頂搖曳着上升,像少女婀娜的腰身。只輕輕的一口氣,便散進了薄霧裏,再尋不着。

“我不是沒懷疑過你。”大帥放下茶杯,聲音有些沙啞,卻依舊鎮定,“你也應該知道你身邊有我的人,沒有消息表明你和他們的人有接觸,他們是怎麽找到你的。”

“潤陽。”

“潤陽常年待在大帥府,戒備森嚴,怎麽和他們互通消息?”

“曼璐。”

“呵~”大帥搖搖頭,無話可說。

新世界人流複雜,是明暗世界、黑白兩道聚集的地方。那曼璐,原本是自己的探子,派她盯着宗麟,防着他在暗地勾結起事,也怕他在外面做對不起筱茵的事。如今倒是成人之美,給他人做了嫁衣裳。

把女人放在宗麟面前,終究是靠不住的。

更莫提潤陽,縱然大風大浪一輩子,大帥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在百般寵愛的兒子身上栽了跟頭。潤陽這些年聽話了很多,漸漸開始接手部分大帥府的事務了,加之宗麟風頭一直太盛,大帥把注意力基本都放在了宗麟身上,并不過多幹涉潤陽。現在想來,自己原來早就入了他們倆的套。

茶杯被端起,卻不似剛才的平靜,碧綠的茶葉伴着晶瑩的茶水一起頑皮地跳躍着,争先恐後地蹦到了那支粗犷的手上。

宗麟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傾身前去接下了大帥手裏的杯子,拉起他的手,默默地為他擦拭水漬。

“虎父無犬子。”他說,“潤陽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有思想,有膽識,有謀略,在他同齡的年輕人當中是少有的。他不愧是你向大帥的兒子。”宗麟說着,已然擦淨了大帥手中的茶水,将手帕疊好放回口袋。

在兵變發生之後,南京方面曾希望宗麟能把大帥帶去南京安置,被他拒絕了。他把他臨時安置在虎澤鎮上,層層保護起來。大帥的身份太過特殊,只有自己親自安排,他才有把握絕對保障他的安全。

“為什麽?”大帥摩挲着已經漸幹的手指,低沉地問。

“國家興亡,大勢所趨。中日将來必有一戰,只有國家統一共禦外敵,才有複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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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怎麽這麽耳熟?”

“潤陽教的。”

大帥無奈笑出了聲,五味雜陳。

這話潤陽确實不止一次跟他說過,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又極度叛逆,誰會把一個青春期躁動男孩的話真正往心裏去呢?

眼前的局勢他何嘗不明白,他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條路,不是不敢,只是不能。權力是手中的一把利劍,也是架在脖子上的一把鋼刀,欲望的帆船一旦迎風起航,即便前方是狂風巨浪,也不是說掉頭就能掉頭的。走到他這個位置,所做的事情,有太多的情非得已。他做過最壞的打算,但沒有算到更壞的現實——最終竟是自己的親兒子和女婿在他心頭剜了一塊肉。他深吸了一口氣,無言地盯着茶杯發呆。

宗麟始終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老了,初見他時他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即便一貫沉着,當年的自己和他交談時,仍忍不住在心裏不斷預習着措辭,不敢輕慢。而眼前的他,只是一個疲憊的老人而已。

宗麟示意了一下門口的衛兵,很快一個精致的雪茄盒被送了進來。他拿起一根遞給大帥,為他點燃,青煙袅繞在兩人之間。

“老了!”大帥忽然感嘆道,“再不可一世的英雄也有末路的一天。”

“只是時機到了而已。要是趕在大帥的全盛時期,我們根本就翻不起風浪。”

“就沒點私心?”大帥深吸一口雪茄,問道。

“大帥希望我有什麽樣的私心?”

“當年我用強權拆散你和顧雨桐,你就沒有懷恨在心?”

“恨過。現在已經不恨了。沒有意義了。”宗麟拿起茶杯淺淺地啜一口茶,緩緩道:“我不是在報仇。眼下我和潤陽的做法,也是權衡再三之後的決定。如果大帥繼續堅持下去,情況會更加危險。”

宗麟說的不假,他之所以把戰場選在了虎澤火車站,除了之前的那些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大帥地處高地,中央軍不易攻陷。而唯一的退路控制在他手裏,他能掌控全局。雖然他和中央軍事先已經交涉好務必保證大帥的人身安全,但風雲吊詭,不得不防。

“你們準備了很久吧?”大帥緩緩問道。

宗麟點點頭。

“潘安邦的叛變和你有關系嗎?”

“沒有。”宗麟道,“那個時候我沒有這麽大的能量,你知道的。”

“是啊!秦川死了之後,你是扶搖直上啊!”大帥感嘆着,吸了一口雪茄,卻猛地頓住了,“秦川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殺的。後腦一槍。他沒有痛苦。”

大帥錯愕不已。

那日他重傷撤退,秦川帶人斷後,待他成功轉移,卻得知秦川不幸陣亡的消息。身體和內心的雙重打擊使他無暇多想,卻不曾料到真相竟如此血淋淋。

“你太可怕了!”大帥氣極反笑,聲音顯得更加無力了,“怪我,竟把你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害他枉死。”

“他死的一點都不冤。”

宗麟熟練地點上一支煙,青煙漸漸在他眼前四散開來,看不清悲喜。“他秦老六當年帶着人殺了蘇州林家上下二十多口,我只要了他一人性命,已經很便宜他了,你說呢,向三爺?”

這個稱呼已經太久沒有被提起過了,這是他原來還跟着自己老大魯元旗混江湖的時候,弟兄們的敬稱。如今他聽慣了大帥這個稱呼,若不是宗麟提起,他似乎都快忘記那段歲月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宗麟,表情已經不能用吃驚來形容了。

“你到底是誰?蘇州林家和你有什麽關系?”

宗麟望着指間忽明忽暗的光點,漸漸有些出了神。

“已經沒有什麽關系了。”半晌他彈掉了灰白色的煙灰,緩緩說道,“本來他不需要死的。可是他私下打聽過我師父的身份,就不能再留。當年林家人沒有死絕,我師父在他們手裏救下來一個女孩。師父和他們交過手,所以當他來到軍營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了秦川。事情過去多年我們本不想再提,但他的身手引起了秦川的懷疑。師父的交際圈子簡單,沒有什麽朋友,只與我們張家有往來,只需簡單一查,我們張家便脫不了幹系,那個僥幸撿回來一命的女孩,又會陷入危險之中。”

“顧雨桐?是不是顧雨桐?”大帥追問着,語氣難得地有些急切。

宗麟平靜地點點頭:“她叫林雨桐,是林恒的女兒。”

大帥聽罷竟漸漸笑出聲來,從悶悶的哼笑,到放聲的大笑,他顯得有些張狂。他笑命運的巧合,也笑命運的荒唐。

“你竟然為了她做到這種程度!”半晌,大帥收斂了笑容說道,“把我算上,你們的大仇終于得報了。”

“大帥始終不願相信今日之勢并非我要報仇所致。雨桐的娘去世之前曾經囑咐她忘記仇恨,好好生活下去。我們家人也一直謹記她的囑托,未曾動過報仇之念。我之所以了結秦川只是不想他舊事重提,打擾她現在寧靜的生活。”

“天意!”大帥嘆道,“那時秦川回來之後告訴我跑了一個丫頭,找我領罪,我當作不知道,按下了這件事,那丫頭我也不好再去尋找,畢竟那時候杭州還不是我們的地盤。過了幾年,我以這件事為契機,挑起事端斥責他欺騙,趁機安插他去潘安邦身邊做了個內應,卻不曾想他最後還是折在了這件事上。”

“大帥當年為何要将事情做得這樣絕?若是因為林恒,殺他一人便可,何故制造如此大的一場殺戮,把是非恩怨延續到今天?”

大帥不語,眼光閃爍着一絲柔和,塵封多年的往事和那個魂牽夢繞的倩影在腦海中慢慢清晰起來。

當年他确實是得老大魯元旗之命去暗殺林恒,只因林恒在報紙上發表的一篇批判魯元旗的文章言辭激烈,針針見血,給他惹來了不小的麻煩,一度使他的處境極其被動。魯元旗懷恨在心,便派了當時還人稱三爺的大帥去把林恒處理掉。老天有時候真的很會戲弄人,年輕的向三爺估計從來沒曾料到,和林家清算的日子這麽快就來到了。

雖然彼時英氣勃發的面頰如今已經布滿皺紋,但回憶起那個時候,大帥仍然不能平複起伏的心緒。他擡起眼,緩緩地跟宗麟道出了塵封多年的恩怨。

“筱茵的娘姓岳,叫岳影。影兒的祖父曾經官拜工部侍郎,顯赫一時。那時我的父母是他們家的長工,我時常能從窗口看着影兒習字作畫彈琴。那時我想,天上的嫦娥仙子,再美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了吧!我當然也只能是看看,她是小姐,我就是個下人的孩子,雲泥之別,我有自知之明。若她能一直這樣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嫁人、生子,我也會衷心的祝福她。可本來和和美美的日子,卻因林恒祖父的彈劾,讓岳家最終落得個抄家的下場,堂堂千金大小姐竟被賤賣為奴。”

“岳家遭難之後,家丁便也被遣散了,我曾經想去找影兒,可是沒能如願。後來我跟着魯元旗行走江湖,漸漸得了勢,一日在一家青&樓消遣時,意外碰見了賣唱為生的影兒。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心如刀割。我湊了錢,給她贖了身,娶她為妻,我想用我的所有東西來彌補這些年她受的苦。結婚後我們的日子很幸福,後來有了筱茵,就更錦上添花了。只是老天似乎終究不願意放過我們,生完潤陽沒多久,她便染上惡疾,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凝結了,寂靜的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帥用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平靜地訴說着一個蒼老的故事,他的描述不帶一絲情緒,仿佛那故事裏從來就沒有生離死別,也從來未曾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看着宗麟,面無表情地問:“你說,我如何不恨?”

宗麟拿起茶碗蓋輕輕挑撥着漂浮的茶葉,沉默不語。他原本以為林恒不過是這亂世中各個利益體相互碰撞的犧牲品罷了,卻沒曾想到後面居然牽出了幾代人的恩怨。

他放下茶蓋,望向大帥說:“晚清官場,結黨營私,腐敗成風,誰都不幹淨,前塵往事都已遠去,林家和岳家的老太爺也都已經過世多年,我也不好說是孰對孰錯。但即便林家有錯,後來他們也衰敗了,算是得到了報應。況且林家後輩中忠烈輩出,值得人尊敬,大帥卻不由分說一把火燒死了林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未免也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聽了宗麟的話大帥反而笑起來,道:“年輕氣盛。再說,你要是看見你從小深愛的女人淪落為妓,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卻又孤苦離世,你如何理智?”

“所以我說老天爺是個混蛋呢!”宗麟笑地有些無奈,“潤陽最崇拜人的就是林恒,他走到如今這一步,林恒的書給了他很大的啓迪。”

“天意,呵呵!天意啊!”大帥越是無奈,便越發笑的張狂,陡然被煙嗆到,發出了力竭的咳嗽。“潤陽呢?他怎麽不來?不敢面對他的老子?”

“難免會有點的,他還是個孩子。雖然最開始是他拉攏我的,但最後他也動搖過。父子連心,即便一直愛跟你對着幹,他終究是懂你的。他曾經跟我說過,你做過不少壞事,是個戰争狂熱分子,但這麽多年你能頂住日本的壓力沒當漢奸賣國賊,就是他心中的英雄。”

大帥的眼裏有些溫熱,多少年了,見慣了這世界的血腥和冷酷,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再感覺到眼底這暖人的溫度了,如今看來,自己還是活着的。

宗麟見大帥态度軟化,便起身命令門外的衛兵去備車,又轉身對大帥道:“我已經安排好了,送你去國外,比較安全。潤陽就在外面,他會陪你出去安頓好一切再去南京赴職。”

“不去!”大帥擺擺手說,“中國話都說不利索還去外國,不去!你就給我找個僻靜的寺廟,我給影兒念念經,陪陪她吧!”

宗麟思考片刻,點點頭答應。

按滅雪茄,大帥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起身往門口走去。宗麟也不多話,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後。

衛兵打開了門,潤陽站在門口已是兩眼通紅。他其實一直在門外聽着他們的對話,他或許無愧于國家,無愧于內心,但終究是愧對了自己的父親。

大帥看着自己已長大的兒子,卻早已忘卻了不久前的失落和心痛,笑得有些欣慰。“臭小子!”他拍着潤陽的肩膀說,“後面靠你自己了。”

潤陽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頭,任憑眼淚顆顆滴落下來,他想開口說聲對不起,但喉嚨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大帥見狀心裏也難受起來,便也不再停留,大步向前走去。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大帥在屋檐下擡起頭看着霧蒙蒙的天空,忍不住像孩提時代那樣伸出了手去接落下的雨點。他狂風猛浪的戎馬生涯,最終在這綿綿細雨之中歸入了平靜,是失,亦是得。

宗麟舉過一把大黑傘為他遮雨,兩人沉默着走到車前。臨上車,大帥突然轉過身來望向宗麟:“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

宗麟點點頭。

“我護筱茵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高虐預警!滴嘟滴嘟滴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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