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宗麟清瘦了很多,原本白皙的臉龐變成了小麥色。他的軍服許是很久沒有熨燙了,顯得皺巴巴的,卻依然被他穿的一絲不茍,很是周正。他一眼便看見了賬內的瑞麟和雨桐,欣喜掩不住地從他的眼光裏溢了出來,他笑了起來,如冬日裏的暖風。
走到瑞麟身邊,他忍不住和他擁抱在一起,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退後半步無聲地端詳了他半天,忽然說:“前線危險,我叫人備了些簡單的飯菜,待會一起吃了,你們趕緊回去。”
“嘁~”瑞麟被他跳躍的思維殺了個措手不及,笑道:“哥你真夠意思!我們剛來你就趕我們走。”
“就是!”一旁的雨桐也來勁了,“說得好像我們圖你這口飯似的!”
宗麟笑意更深了,指了指她頭上的繃帶,問:“還疼嗎?”
“不碰就不疼,就是……好了也會留個疤。”
“看恢複情況,也可能只會是淺淺的一道。你最近不要有太大的表情動作,萬一弄破了傷口,疤會更深。”李複年在一旁說道。他比原來更瘦了,頭發有些淩亂,眼下的兩片烏青讓他看起來愈發的憔悴。
“沒關系的!”韻宜跳到雨桐身邊抱起了她的胳膊,“你燙頭發的時候把這邊燙個大卷,就能遮住了。就算遮不住也不要緊,我們家雨桐姐就算有疤也比尋常女子要美出個七八分,是吧二哥?”
“這話不假!我愛聽!”
一家人笑成一團,昏暗的帳篷內氣氛漸漸溫馨起來。
匆匆一別已近三年,兄弟姐妹間已經太久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炊事班長端着一個大火鍋樂呵呵地走來,老遠就能聞見鍋裏的香氣。雖然菜色看起來寡淡了些,但味道竟不賴!五個人興奮地圍着小桌子團團坐着,竟有種孩提時代吃年夜飯的感覺。
瑞麟和雨桐知道前線條件艱苦,不約而同地無視了火鍋裏本來就不多的肉片,專挑些青菜香菇下飯。宗麟還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時不時往韻宜和李複年碗裏加肉片,自己吃得倒不多。
“哥你坐軍姿啊?”瑞麟看宗麟坐得筆挺,不由打趣道。
韻宜擡頭想說什麽,瞟了瞟宗麟,還是低下了頭,繼續吃菜去了。
瑞麟和雨桐自然捕捉到了這個瞬間,倆人對望一眼,又不動聲色地吃起東西來。
“你,不舒服嗎?”雨桐問宗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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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習慣而已。”宗麟說着,起身走到床邊的小櫃子旁拉開抽屜翻着什麽,忙活了一小會兒,卻也無功而返。
他有傷!
雨桐很快就确定了自己的判斷。她擡眼看了看瑞麟,從他的眼神裏,她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他也看出來了。宗麟正襟危坐,站起來佯裝忙碌,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勢,都是為了緩解傷口帶來的疼痛。
他有意相瞞,若此時直接問他,怕是又要被他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雨桐思索着,繼續不動聲色地吃着飯聊着天,暗中和瑞麟眼神交流着,觀察着宗麟的行動。
果不其然,剛坐下并沒有多久,坐立不安的宗麟便又拿起自己的杯子起身要去倒水。雨桐心裏差不多已經有譜了,趕緊瞄準了時機,準備下手。
“你倒水嗎?我也想喝水。”她轉身對宗麟道。
“我幫你。”宗麟說着,向她伸了出手。
雨桐一臉無害地笑着,用左手把杯子遞給了宗麟,在他接手的一瞬間,右手迅速出手朝他的腰上按去。雖然這一下只是輕輕的一碰,但宗麟沒有防備,突然來襲的疼痛差點讓杯子脫了手。
四下安靜了。
“我們你也要瞞嗎?我看看傷。”雨桐淡淡地說。
“快好了。”
“快好了也讓我看看。”
宗麟無奈,求助的眼神投向了瑞麟,卻只收到瑞麟佯裝無奈的一笑,“你知道的,我管不住她。”
宗麟閉着眼深深籲了口氣,緩緩解開軍裝,隔着白色的襯衣,便能看見腰上的繃帶上還滲有血跡。
“這是新傷,被流彈射到了。還好不算深,怕你們擔心才故意不說的。”一旁的韻宜一看瞞不下去了,便自覺“招供”了。
“這麽不小心?”雨桐擡頭問道。
“子彈哪長了眼睛。”宗麟說得倒是輕描淡寫。
雨桐又低頭看了看滲血的繃帶,擡起頭盯着他,眉頭皺得都能夾死一只蒼蠅了。宗麟不動聲色地和她對視着,不經意間卻突然擡手按向了雨桐裹着繃帶的眉角,瞬間一股鑽心的疼痛惹得雨桐差點飙出淚來。
“張宗麟!你幹什麽!”雨桐的咆哮聲響徹在不大的營帳內,“幼稚!我按你一下你就一定要按回來嗎!”
她擡起頭惡狠狠地盯着宗麟,卻見他已經快忍不住笑了。周圍此起彼伏的“噗嗤”聲響起,雨桐聽着自己也繃不住了,“噗”地笑出了聲。
瑞麟笑得起勁,對雨桐道:“你看出他的傷來了就直接問呗,還非得去按一下,你真是......”
“你到底幫誰!!!”
“哥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雨桐傷還沒好呢你別瞎胡鬧啊!”
瑞麟這變臉的本事讓韻宜幾乎笑暈過去,捂着肚子連連拍桌子。李複年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他連連道:“瑞麟啊瑞麟!就你從小那個霸王樣兒,在學校恨不得橫着走,如今被雨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看着真是太解氣了!”
“說得好像沒人收拾你一樣,你說是吧?”瑞麟玩笑着,對韻宜眨了眨眼睛。
韻宜的臉立刻變成了紅番茄,低着頭支吾着:“複年老實,不用我收拾。”
“喲喲喲!”雨桐打趣道,“還沒嫁過去呢,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了!”
韻宜眼神裏有些閃爍,卻紅着臉把頭壓得更低了。
宗麟聽罷卻轉頭,有些不解的望向韻宜道:“你還沒有跟他們說嗎?”
“還沒呢……”韻宜的聲音小得像只蒼蠅。
瑞麟和雨桐顯然不太明白兩人的暗語,瞄瞄韻宜,又瞄瞄宗麟,等待着解答。
李複年看看一旁羞得臉通紅的韻宜,臉頰也泛起了微微的緋紅,他腼腆地笑着望向了二人,聲音不大,甜蜜卻滿溢:“我和韻宜,已經結婚了。”
一語既出,瑞麟和雨桐一時驚喜得連恭喜都忘記說了。而李複年說完,也和韻宜一般,羞澀地低下頭來。
“什麽時候結的?”還是瑞麟首先緩過神來。
“一年多了,一直沒機會通知家裏面。”李複年擡起頭,眼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我們沒有擺喜酒,一來傷員太多我們根本照顧不過來,二來,物資也很缺乏。結婚那天,司令給了我們一些白糖,我們沖了糖水分給戰友和傷員,就這麽,算是請大家吃喜糖了。”
對于韻宜,李複年一直是倍感愧疚的。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她,為了自己報考了又難又累的醫科,後來又不清不楚地跟着他颠沛流離,朝不保夕,而他卻什麽也給不了她。結婚是他提出來的,在物質上他不能給她安定富足的生活,至少讓她的心靈,有一個能停靠的港灣。只是兩人一直随軍奔波,他們沒有來得及通知家人,只有宗麟在身邊,長兄如父,算是征得了家長的首肯。
而李複年的一席話,讓剛才還滿心雀躍的瑞麟和雨桐也跟着心酸起來。想當年宗麟和瑞麟兩人的婚禮,大半個杭州城都參加了酒席。筱茵和雨桐的婚紗都是專門請來法國設計師定做的。就連中式的喜服,也是老爺親自監工,讓鋪子裏的老工匠手工縫制的。當年的他們怎麽會料到多年後的韻宜,這位錦廬正兒八經的大小姐,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
或許是看出來雨桐漸漸濕紅的眼眶,李複年對着瑞麟和雨桐正色道:“等打完仗,只要我還有命,我欠韻宜的,我會加倍補上!”
“呸呸呸!”一旁的韻宜一聽頓時着急了起來,“什麽有命沒命的,呸呸呸!快,跟着我呸!快啊!”
李複年微愣片刻,旋即笑着呸了兩聲,總算是将炸毛的韻宜安撫下來了。
“這仗打的太艱難了,但我相信我們一定會贏!”平靜下來的韻宜忽而又感嘆起來,“我真的好想回錦廬啊!”
“對啊!我也想啊!”漂泊在外的游子,錦廬便是心裏最不能提起的哀愁。雨桐正漸漸沉溺回憶中時,瑞麟的聲音卻在身邊響起:“我們是可以回錦廬的,李太太你可就不能總往娘家跑了!”
爆笑聲響起,韻宜又羞又惱:“二哥你怎麽還這麽讨厭!從小到大就你和雨桐姐不是調侃我就是哄我,最欺負人了!”
“诶诶诶,你罵他別把我帶進去啊!”一旁的雨桐笑道,“我什麽時候調侃你哄騙你啦?”
“你......”韻宜正想争論什麽,臉又陡然紅了起來。她暗暗較勁,心一橫,噘着嘴頂道:“你原來......脖子上的紅色淤痕根本就不是蚊子咬的!”
小時候不長心,大了還是這麽不長心!雨桐聽着一旁傳來的漸漸憋不住的笑聲,臉也開始微微發燙起來,卻仍不肯放過韻宜。“誰說不是蚊子咬的!”她擡眼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李複年,轉眼對韻宜道:“怎麽,你也碰見那種大蚊子了?”
韻宜氣急,嬌嗔着推搡起雨桐來。雨桐嬉笑着由着她鬧,倒是一旁的瑞麟着急了,連連敲桌子嚷道:“別推別推!她還有傷!”
久違的嬉笑和打鬧,讓衆人有種回到了錦廬的錯覺。笑過,鬧過,就怎麽也舍不得再分開了。
雨桐和韻宜相擁着,在宗麟那張小小的行軍床上睡着了,李複年趕回了醫院,宗麟瑞麟兄弟倆坐在賬外抽着煙。今晚的星星格外的明亮,像極了小時候的夜空。
“娘走的時候說了什麽嗎?”闌珊的光點終于還是照進了宗麟心底最深處,他望向瑞麟,低沉地問道。
“讓我們好好活着。”
宗麟默默地點點頭,鼻腔酸得發悶,卻也只是這樣而已,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經連哭都不會了。那日在母親生日宴席中離家,他便料到這可能會是自己和母親的最後一面了,只是那時候他以為先離開的那個人,會是他自己。
瑞麟讀懂了他的沉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兩兄弟便又沉默了起來。
“言諾和言愛多高了?”半晌,還是宗麟打破了沉默,”我走的時候他們才……這麽點。“他用手比劃出一個高度,語氣倒不似剛才般哀傷了。
“我不比你多見他們多少。”瑞麟看着宗麟,笑得有些無奈,“娘走的那會兒看見了,後來再沒見過。這幾年忙着轉移家裏的産業,在這邊一切都是重頭開始,最近才慢慢理順了些。”
“我沒盡到長子的責任。”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夜漸深,兩人身前的煙蒂也越來越多。交換着這幾年各自的際遇,又聊起了兒時的趣聞,兄弟倆忘情地時而歡笑時而嘆息。很多年他們都未曾有過今日這般安靜地獨處了,男人本就不是善于表達的動物,靜谧歲月中兄弟倆各自成家,各自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飛馳,卻始終沒有機會停下來懷念一下曾經親密無間的日子。不想這紛飛的戰火倒截停了彼此匆匆的腳步,終于得到機會去緬懷那些逝去的美好與悲傷。
“唐納德來找過我。”瑞麟低着頭看似不經意地說着,耳朵卻始終留意着來自宗麟方向的細微響動。
宗麟輕輕彈掉了煙灰,沉默片刻,說:“空軍基本被打沒了,需要盟國的支援。我們跟他合作,在昆明建了一所空軍學校。”他說完,轉頭望向瑞麟,他正低着頭,眼中的光卻無法掩藏。“你要是去了家裏怎麽辦?”
“我不知道。”瑞麟擡起頭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的想法是等業務步入正軌之後能夠交給雨桐,她現在其實已經接管起廠裏的一部分業務了。等她熟練之後,我就去唐納德的飛行隊。但是,她應該不會同意我去的。”
“我也不同意。”幾乎在他的話音剛落,宗麟就表了态,“你的飛行技術我知道,當個教官綽綽有餘。但這場仗比你想象的要艱難得多,我沒指望能活着回去。言諾言愛還小,二娘年紀也慢慢大起來,這個家裏面總得有個男人,不能指着雨桐一個人撐下去。”
“我知道,所以我沒答應唐納德。”瑞麟一早便猜到了宗麟的想法,他也始終明白現實的處境,只是有些話他需要從宗麟的口中說出來。哥哥于他而言與生俱來的威信,或許能讓他說服自己斷了腦中不切實際的念頭。他踢開腳邊的小石頭,轉頭問:“哥,這場仗還要打多久?”
宗麟搖搖頭,他也不知道,只是如今的情況看來,還遠沒到頭。
“等仗打完了,你還得去娘的墳前給她老人家敬酒賠罪呢!所以,你可得好好活着。”
宗麟舉起煙使勁吸了一口,丢到地上踩滅,大手穿過呼出的藍灰色輕煙,輕輕揉了揉瑞麟的後腦勺,“我盡量吧!”
“嘁~”瑞麟正玩笑着打開宗麟的手,卻突然聽見刺耳的空襲警報劃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