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空襲持續了幾乎一夜,等第二天警報解除,瑞麟雨桐二人相互攙扶着走出防空洞時,天已經微微發亮了。
繃緊了一夜的神經剛剛得到片刻的喘息,悲恸便蜂擁而來,瘋狂地蠶食着兩人僅剩的堅強。他們飛奔到醫院的廢墟邊,用手發瘋似地挖着石塊和沙土,碎石和玻璃渣很快把兩人的手劃得鮮血淋漓,他們跟沒有知覺似得,自顧自地刨着。
在挖什麽?希望嗎?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明知道已經不可能有什麽希望了,可似乎除了繼續挖下去,似乎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沙土、碎石,還是沙土、碎石,眼前似乎無止境地循環着,漸漸地,潮濕模糊了雙眼。如果說雨桐之前心底還存在着一絲的幻想,此刻的希翼也在慢慢抽離。
當宗麟來時,雨桐已經脫力地跪坐在廢墟前,眼神一片呆滞。瑞麟坐在一邊抽着煙,看見他來,眼眶竟又紅了起來。
宗麟昨晚就已經得知了野戰醫院被炸,衛兵通報了他看到的一切,可他沒有時間悲痛。可當他走到這片廢墟前時,他忽然有些疲了,前所未有地想回杭州,回到錦廬。他并非鐵石心腸,也并非鋼鐵之軀,他只想稍微軟弱那麽一小會兒,可他知道如果他軟弱了,代價會更慘烈,所以他也只能選擇繼續堅強下去。
“這裏我會安排人清理,你們趕緊離開戰區。”他的聲音很平靜,似乎不曾得知他心愛的小妹妹此時正蜷身于他眼前的廢墟中。
“我哪也不去,我要找到韻宜。”雨桐的仍舊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石塊,聲音低沉而沙啞。
“好,我來安排。但你們不能待在這裏,會妨礙別人。”也怕最終的那個場面你們無法承受。
宗麟把他們安置在離防空洞最近的一處營帳裏,同樣是幾乎發黑的軍綠,幽暗的空間,簡單的陳設,和宗麟的那間大同小異,只是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自從韻宜離家,二娘再也沒有主動提起過她。這幾年的來往書信,二娘也只聊言諾言愛,對于自己的親生女兒依然沒有只字片語。可母女連心,那年韻宜趁夜逃走的時候,是否這個聰慧而隐忍的女人就已經料到了今天的結局。
再見到韻宜已是一天之後,除了韻宜之外,那裏還躺着很多人。
瑞麟和雨桐相互攙扶着,緩緩地從這片修羅場中間走過。他們臉上的表情各異,有的猙獰,有的釋然,在他們并不長的人生裏,也曾經上演着各自的悲歡離合,只是在那個絕望的夜裏,他們生命的樂章,戛然而止了。
宗麟正安靜地站在不遠處,雨桐和瑞麟盯着他深邃的眼睛,竟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因為他們知道,到了。
鼓起了畢生的勇氣,雨桐低眼向地面看去,入眼的是被污成灰色的白大褂。平了平心緒再仔細看下去,才發現那醫生的懷裏,縮着一抹小小的身影——李複年把韻宜擁在自己的胸膛,雙臂緊緊護住了她的頭,兩人相擁着,一起離開了。
雨桐的腦中是空的,原來當悲傷不可承受的時候,人是連哭都不會了的。
“我想看看她......”她的聲音低沉而無力,像是從靈魂最深處發出的絕望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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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開。”宗麟說。
她的臉深深地埋在他的懷裏,仿佛平日裏她巧笑着對他撒着嬌。雨桐閉上眼,淚水終于滾落下來了。
“那就別讓他們分開了。”
多年來她情有獨鐘,選擇了李複年作為自己感情的歸宿,而最終老天也并沒有殘忍到底,讓她永遠甜蜜地酣睡在他的懷中,這算不算老天給這個單純善良女孩的一點點福報?
呵!人如蝼蟻,不值一提。
“這樣的空襲有戰鬥機進行攔截嗎?”瑞麟站在宗麟身邊,望着韻宜的方向,聲音有隐忍的憤怒。
“有,效果不大。”
“為什麽?”
宗麟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他。飛機少,優秀駕駛員少,機型落後,基本還是靠地面武器去擊落飛機,怎麽可能擋得住這般瘋狂的轟炸?唐納德之前跟瑞麟提過現在的狀況,所以他心裏其實也是明白七八分的,只是親眼看見了這狂轟濫炸,親身經歷了生離死別,才真正明白實力懸殊到何種地步。
“你別想太多,很多事情不是憑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你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宗麟看出了瑞麟情緒的異樣,轉頭道,“現在你帶着雨桐趕緊離開前線,這裏太危險了。”
瑞麟心中抽痛,他轉頭望向身前的雨桐,她正隐忍着低泣,背影抽搐着。瑞麟低目,別說是她,就是自己此時怎麽可能舍得離開韻宜身邊,從此和她再無相見之時。肩膀上傳來隐隐的溫度,他轉頭便看見宗麟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複往日的白淨,滿是污垢和血痕。
“總有分別的時候,我會安葬好她。”宗麟說着,眼底終于濕熱起來。
安葬,這個冰冷的詞和活潑可愛的韻宜一點都不搭,可現實就這樣生生地把兩者扯在了一起。
耳邊是雨桐越來越遠的哭喊聲,瑞麟抱着她的腰,強行把她拖走了。宗麟緩緩走到韻宜和李複年跟前,蹲下身子怔怔地看着他們。他尋找了好些角度,試圖再看一眼那張可愛的臉,可李複年把她護得太緊了,她像個嬰兒般蜷在他的懷裏。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種安心的感覺。他命人拿來了自己的床單,将兩人裹起,就這樣草草安葬了。從前美麗的日子裏,他從不曾料到自己心愛的妹妹,不僅沒有婚禮,沒有禮服,到最後,居然連棺木也沒有。
他一鍬一鍬地鏟着土,他見慣了生死,心早就變的麻木,可此情此景他怎能平靜,從此陰陽兩隔,韻宜,願你從此安好。
時隔多年之後雨桐聽說,潤陽曾經在韻宜的墳前,坐了很久很久......
無可奈何花落去,寒風蕭瑟,雨桐走出了郵局的大門,下意識地立起了衣領。街邊的野花都悄然無蹤影了,就像這裏從不曾有花朵開放過一樣。
她剛給二娘郵去了一封信,信中她告訴二娘,韻宜結婚了,他們兄弟姐妹幾個在軍中團聚,韻宜很厲害,治好了很多人,唯獨,沒有告訴二娘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如何開口才能讓她更容易接受,她和瑞麟始終沒有商量好。
瑞麟捧着兩個熱騰騰的烤紅薯,也從對街跑回了車邊,順手遞給雨桐一個道:“快,捂捂手,才出鍋的。”
手心燙燙的溫度,一下子讓雨桐舒服了很多,鑽進車裏,她呼着氣将紅薯皮撥開了一個小口,小心地咬了一口,呼嚕呼嚕地讓那口香甜的紅薯在嘴裏轉了幾個圈,熱氣消退點便吞了下去,瞬間肚子裏也暖和了。
“吃完趕緊上路,今天事多着呢!”瑞麟嘴裏也囫囵着一塊滾燙的紅薯,含含糊糊地說道。
回到重慶之後,兩人用忙碌麻痹着自己。瑞麟去哪都帶着雨桐,她也接手了廠裏的好幾條業務線,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雨桐捧着熱乎乎的紅薯,擡頭看了看天,“又要下雨了,真是夠嗆!”
重慶潮濕多雨,到了冬日裏便更愛下了,寒濕夾雜着江風,凍得人只想縮在被窩裏不出來。
“晚上的晚宴真不想去了。”雨桐嘟囔道。
“去一下吧,司長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他們家那個丫頭挺喜歡你的,你跟他們多處處沒壞處。”
“嗯。”雨桐應承着,不再開口。
多少年的默契了,瑞麟立馬感覺到了雨桐思緒的飄遠,“怎麽了?”他追問。
雨桐笑了笑,轉頭道:“你總這樣幹什麽都帶着我,究竟是怕我閑下來了暗自傷心,還是在為你自己的離開做準備呢?”
瑞麟一剎那的啞然,卻馬上轉回頭哼笑了一聲:“你瞎想什麽呢!”
“說吧,你的打算。”
“呵!我能有什麽打算,都跟你說了別瞎想。”瑞麟說着,紅薯也不吃了,用紙包好放在了車窗下,發動了車子準備啓程。
“你想去唐納德的飛行學校當教官,想開屬于自己的戰鬥機。”雨桐目視着前方,似乎是不經意間,就說了出來。
瑞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道:“雨桐,我……”
“去吧!”
雨桐的打斷讓瑞麟一時竟有些無所适從,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現實,廠子裏要憑雨桐一個人撐起來,很艱難。韻宜又剛剛離世,她更不可能放心地讓自己投入到水深火熱中去。可她的樣子,明顯已經想明白了。
“家裏有我。”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心一直都沒有放棄過這個想法,特別是韻宜走後,這個念頭就更加躁動起來。你和唐納德聊得東西我不是不懂,在宗麟那邊,我也看到了,我們根就沒有還手之力。或許你是對的,我也不應該禁锢着你。”
瑞麟心中五味雜陳,雨桐是懂他的,可他實在不舍得離開她身邊,不忍心把一切擔子都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除了奮不顧身,哪裏還有別的退路。
“家裏,你頂得住嗎?”沉吟片刻,瑞麟望向雨桐道。
“你只用順着自己的內心去決定就是了,家裏你不用操心,最壞不過是家業被我糟蹋沒了,那你就早些回來,東山再起呗。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雨桐笑着,嘴上說得輕松,心卻早已沉到了底。
哪有把自己的丈夫往戰場上推的?呵,這句話怎麽忽然從腦海裏蹦出來了,雨桐心中暗笑,這不正是那年自己揶揄筱茵的話嗎?這其中的迫不得已,自己現在終于也體會到了。斯人已逝,可故事還在重演。
為掩飾而生的微笑自然維持不了多久,她低下了眼光,嘴角泛起了一絲苦澀。
“可瑞麟,我也會害怕。我們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宗麟現在已經是出生入死,命懸一線了,而韻宜,就這麽沒了,我真的害怕再失去你,這個家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我懂,雨桐。”瑞麟把她拉到自己懷裏,臉頰輕柔地摩挲着她頭頂的烏發,“我會平安回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