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就像老朋友久別重逢

久旱的大雨終于落下,酣暢淋漓,将天和地連接成一體。

他會打電話來嗎,會說些什麽吧?她該怎麽回應呢?這個手指印是什麽意思?他們的關系會變得怎樣?

畫未忐忑期待,歡喜緊張。

一天兩天,他沒有打電話,人也沒出現。

三天四天也沒有,畫未焦灼難安,還有兩天就開學了,她該怎麽面對他?她該怎麽辦?

開學這天,畫未也沒碰到魏澤川。她在公寓和教室之間來回走。魏一聰走過來了。

“姜畫未。”他喊她。

“嗨。”她笑得很為難。

“魏澤川離家出走了。”他說。

他說什麽?魏澤川離家出走?怎麽可能?畫未僵了:“什麽時候的事?”

“唔……我碰到你們的那天。”他說得也很為難,“那天晚上他和老爸吵架,他很惱火,老爸揍了他……以前他們也這樣,但這次更嚴重,他就跑出去了……”

“他去了哪裏?有消息嗎?”他帶着傷,崴了腳,他就那樣跑出去了?她不敢相信。

魏一聰搖頭:“老爸不準我們去找,說讓他去社會上受點教訓,我和我媽找了找,也沒找到。”

畫未額角被他的手指印過的地方隐隐作痛,她的眼睛裏湧起溫熱的淚水,她慌忙別過臉去看路邊的芙蓉樹。

“他不會有事的!他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肯定不至于餓死!再說他沒錢沒色,打劫的也不會看上他……”魏一聰也不好受,她在為另一個男生心痛流淚,而那個男生卻毫無交代地消失了!他心疼女孩,憤憤不平。

“你別難過,他性格就是那樣……”他像在說哥哥的壞話,沒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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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未朝公寓走去。他追上去,想拉拉她的衣袖,但最終還是甩了甩手,“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他說。

那個手指印烙在畫未的額頭上,又烙進了心裏。可他卻沒有任何交代,一言不發就出走了!他的出走和自己有關嗎?和那個手指印有關嗎?他究竟在哪裏?腿傷怎麽樣了?他能想到自己如此擔心他嗎?

他真的已經忘記了他們的約定: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好好長大。

畫未心驚,心亂又心痛。

608有個女孩轉學了,床位空出來,正好是于采薇的下鋪,她歡喜地跑來問畫未願不願意搬過去,于是畫未馬上收拾東西。

艾莉莉有點不舍,雖然她們志向不同,但至少相處得不錯。

梁阮阮漠然地看着她收拾東西。

608的地理位置很隐蔽,畫未和于采薇每天晚上熄燈之後,都還能在走廊上吹風聊天而不被宿管科阿姨發現。除了聊畫畫,聊身邊的人和事,聊女孩們通常都喜歡的話題,她們還聊一些只願意和對方聊的話題。

比如,于采薇說,她幻想的美好男孩,如果用漫畫的形式描繪出來,他應該是一只兔子,長着男孩臉的長耳朵兔子。她說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如果他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會知道,這就是他。

她說她已經開始思念他,描繪他在她意識中的樣子。她還把那些塗鴉給畫未看。哦,那是一個白色的表情傻傻的兔子男。

這樣的話,倘若給別人聽到,一定會覺得于采薇要麽傻了,要麽瘋了。

于采薇在生活上粗枝大葉。她的床總是一片淩亂,衣櫃裏亂七八糟地塞滿東西,她還有丢三落四的嗜好,出門不記得帶鑰匙,坐公交車時忘記随身物品;她又是一個天然路癡,只要一個人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她準能把自己成功弄丢……

畫未則恰恰相反。

她能在半小時內将于采薇的床和衣櫃收拾得整潔舒适;住到608之後,她就成了于采薇的鑰匙;于采薇想要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寫生或者發呆,畫未就是于采薇的随身物品;畫未擔當了“于采薇的專用鬧鐘”“重要待辦事項提醒專員”的角色……

于采薇說她是“導盲犬”,是“無所不能星人”。她也将回家頻率調整到與畫未一致。

周末,宿舍裏就只有她們兩人,整棟公寓樓也都一片安靜。于采薇就打開音箱放歌,那些樂隊或歌手,畫未聞所未聞,什麽U2啦,小紅莓啦,恩雅啦,手嶌葵啦,歌詞不知所雲,但他們的聲音,歌曲的旋律,聲音與旋律裏傳達的感情,令她那麽喜歡,又心生歡喜。

她們聽着歌,随着節奏洗漱打扮,在陽臺上打開畫夾或在桌上鋪開畫紙,用鉛筆和各種顏料,描繪她們眼中的世界、心中的夢想。

其實,這些歌啦,雷諾阿的畫啦,什錦刨冰啦,甚至畫畫這件事本身啦,都并不是生命裏不可或缺的東西,但生命卻正是因為它們才鮮活,才能借此聽見花開的聲音,嗅到黃昏裏薔薇的香氣,才會讓人由衷而深刻地覺得,生命的悲苦晦暗雖讓人心悸,但生命的美麗神奇卻更讓人着迷。

那麽,魏澤川呢?在她生命裏的意義,是否與此相似?畫未不清楚。

他出走的這些日子,只要她靜下來,心裏輕輕一動,就能感受到,他就在那裏,她心上的某個地方。

這學期,美術班每周多了一節人像寫生課,這是為了增加學習興趣而嘗試的課程改革,算是選修課。畫未聽于采薇說,教課的老師名叫季明朗,是大四的實習生,教課不咋地,但人很帥氣清朗,性格也親和,他說自己沒畢業,不算真正的老師,最多算他們的師兄,讓大家都叫他季師兄。學校沒有聘請專業的寫生模特,只好從學生中挑選。這天,畫未和于采薇路過畫室時,那位季師兄正在教室裏面試模特,門口有幾個女生在排隊。于采薇拉起畫未:“不如你去試試?”

畫未連連搖頭:“唔唔唔,我才不要呢!”

“怕什麽,又不讓你脫光光。再說,那些脫光光的也是為了藝術呢。”

“不去不去!”

“去嘛去嘛!”

那自己就試試吧,如果成功,也算是離夢想更近了吧。不過,她并不抱希望。

畫未也站過去排隊,輪到她了,這個叫季明朗的大男生靜靜地看着她,那種神态,像是欣賞一幅畫。

他說:“姜畫未是嗎?就是你了。”

人像寫生課是每周三下午最後兩節課,畫未的班裏是化學課和體育課,她本來也不打算考理科,正好輕松無負擔。

畫未在美術班做模特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

王小帥又來找畫未。他就等在畫室門口,捧着一束花,嬉皮笑臉厚顏無恥:“姜畫未,我早就說了嘛,魏澤川那小子不過是逗你耍耍而已,他果然跑了吧。我才是真心的哦……”

畫未不看他,只當他是蒼蠅嗡嗡嗡地叫。她想走,他卻又攔住她。

于采薇跑進教室抓起拖把沖過來,把畫未往身後一拉,聲色俱厲:“王小帥,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卑鄙心思!你不就是跟人打了賭嗎,說什麽不能和畫未做朋友你就叫王八蛋!現在,你就是王八蛋!”

她說得那麽大聲,周圍的同學都聽到了,有人竊笑起來。

王小帥十分難堪,他将花束往地上一擲,腳踩上去狠狠地碾了幾下,說:“你叫于采薇是吧?你狠!你有種!你記着,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于采薇将拖把往地上重重一頓:“我呸!”

王小帥憤憤地走了。有男生拍手沖于采薇叫好:“拖把姐威武!拖把姐我們挺你!”

于采薇揮舞着拖把笑起來。

畫未卻惴惴不安:“采薇,我真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王小帥那個人……我好擔心,怕他報複你……”

于采薇摟住她:“魏澤川那混蛋又不在,誰來保護你?自然該我!王小帥算什麽東西,不就是一渣男嘛,怕什麽!他打也打不過我,我可是跆拳道五級呢!”她說着就擺開姿勢,展開拳腳比畫起來。

畫未總是輕易就能被她逗笑。

秋天漸漸深了,樹木顏色也越來越濃,天空變得又高又闊。

魏澤川仍然沒有消息。當畫未坐在教室裏,走在路上,或是剛從午睡中醒來時,魏澤川的氣息會和微涼的秋風一起,輕輕拂過她的心口。

課間,畫未在位置上畫一棵秋天的樹。

兩個女生在她後面叽叽咕咕:“昨天半夜,秦大宇到我們寝室來了。”那個女生是畫未離開302之後搬進去的。

“天啊?他半夜來做什麽?怎麽進得來?”

“送夜宵。艾莉莉矯情得沒譜了,半夜睡醒一覺說餓了,讓他出去買小馄饨。他是從圍牆翻進來的,他還買了三份呢,喊我們一起吃。”

“太瘋狂了。”

一個女生還碰了碰畫未,示意她也加入她們的八卦小組。

畫未假裝沒感覺,她悄悄看了看艾莉莉,她正和同學說笑,戴了藍色美瞳的眼睛閃閃動人。

畫未心裏五味雜陳。她對艾莉莉沒有厭惡感。據艾莉莉說,她老家在農村,讀小學時被父母帶到城裏來。父母做水果生意,一家人租住在五十平米的舊房裏。艾莉莉在學校裏的所有開銷,除了學費,基本都是秦大宇包了。秦大宇還去過她家,她父母的态度是默許。

學校不會輕易開除學生,但像半夜翻進女生宿舍這種事情,校方是絕不會姑息的,兩個人被開除也是毫無疑問的事。

半個月後,全校都在說,昨天半夜,秦大宇在翻女生公寓的圍牆時摔斷了手!

據說是淩晨四點,不知什麽原因晚歸的一位老師,看見了正在翻女生公寓圍牆的秦大宇,老師大喝一聲,秦大宇從圍牆上跌了下來,手臂嚴重骨折。老師以為是小偷,當即打電話叫來門衛,門衛認識秦大宇,馬上通知了秦大宇的班主任。

很多人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也許還有人到學校去告發。可秦大宇堅稱,這件事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他純粹只是想翻進女生公寓偷東西。于是,校方以“半夜翻牆,偷竊未遂”的理由将秦大宇開除了。這将記入秦大宇的檔案,成為他人生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

艾莉莉一直緘默。她看起來很不好,精神萎靡,眼睛紅腫,美瞳也不見了。畫未不好和她明說什麽,她只是在艾莉莉宿舍的桌上放了一個很大的蘋果,壓了一張紙條:“親愛的,堅強起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長大。”

不久,艾莉莉也搬出了宿舍,去校外租了房。

後來,秦大宇的話題也不再有人提起。

再後來,艾莉莉又戴上了美瞳,笑得依然燦爛。誰也不清楚,那段時間她承受了什麽。

冬天來了,梧桐樹的葉子簇擁在枝頭,像一團團火焰。

周六黃昏,女生公寓的梧桐樹下,陸昊天正在等畫未。他穿着麻灰色大衣,圍着米色格子圍巾,表情虔誠。

連續好幾個周末,陸昊天都會來七中找畫未。他有時給她送零食,有時給她送書,有時拉她去逛街,有時只為了和她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畫未系着一條沾滿油彩的圍裙,小跑到他面前,笑說:“小騷年,你又來簽到啊!”

“哦哦哦,畫未同學不高興看到我,我馬上閃人,馬上閃人。”他說着就走了幾步。

畫未笑着看他。

他又折回來,掀起衣襟,将一個白色盒子遞給畫未。

“什麽鬼東西?”畫未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個白色的手機。

“我舅媽送給我的,但我不是有一個嗎?這也太秀氣了,跟我不配,閑置着也是資源浪費,你拿去。”

畫未關上盒子,搖頭:“唔唔唔……我拿着也是浪費,宿舍電話我都用得少。”

陸昊天把盒子按在她手裏,懇切地說:“不!姜畫未,你是我的緊急聯絡人,人生在世,難免遭遇不測陷入困境什麽的,那時我會很需要你!”

這句話,毫無疑問地打動了畫未。這麽多年,一直是他在關照她,而她并不能回報萬一。其實,畫未也能猜到,那是他特意買給她的。

畫未感冒了,不停地咳嗽。她咳一聲,陸昊天就皺一下眉頭。畫未瞥見他皺眉頭的樣子,心裏不安。

她真害怕有一天,他忽然說出什麽話來。那她也只能拒絕。可她該如何拒絕,才能讓他好過一點?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要親自傷害他。她一想到這個,自己就先心痛了。她更加猛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陸昊天焦慮地說:“你吃藥了嗎?要不去輸液?”

畫未一邊咳嗽一邊擺手。

他又說:“我明知道咳嗽總會好的,可聽到你咳嗽我還是難受。我從來沒想過,我長大以後,要和除了你以外的人一起生活。”

這句話,也許在陸昊天心裏盤桓已久,所以才會脫口而出。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掩飾地搓搓手,說:“風好大!”

畫未心想,不能再蒙混過關了,她歪了歪頭,盡量說得輕松:“未來我們肯定不會一起生活的啦,但周末聚聚,打打麻将還是很美滿的!”

陸昊天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垂下頭,輕輕說:“我不是那麽想的。”

畫未跺腳:“你必須這麽想!”既然都明說了,那就徹底一點,他趁早徹底死心,他們都少受些折磨。

陸昊天再擡頭時,眼睛都紅了。

畫未不忍心看他,轉身跑掉,跑了幾步又回頭揮手:“打電話喲!”

她多麽希望,他們的友情不要受傷害。

冬至來了,錦城的風俗是冬至吃羊肉湯,說是這天吃了羊肉湯,一冬到頭都暖和。

她打了電話回家,姜爸說馮小娥不在家吃飯,他一個人就随便吃了點。但他叮囑女兒,自己去羊肉湯館吃,別舍不得花錢。

于采薇的爸媽來了,接了她去吃羊肉湯。她喊畫未一起去,畫未自然笑着拒絕了。

畫未一個人去後校門外的小街買橡皮擦。她記得,去年冬天的夜晚,她遇到了魏澤川,她跟着他走過了這條街,到他的小閣樓裏睡了一夜。她還記得,他的被子不夠厚實,那一夜,她微微覺得冷,心卻溫暖。

一旦想起他,她就抑制不住想念他,同時又為“自己竟想念着他”這件事心慌。

她沒有戴圍巾,冷風呼呼灌進她的頸脖,她瑟縮起身體。

後校門的轉角處,有一棵巨大的龍須樹。她迎頭就看見魏澤川站在樹下。他的頭發亂七八糟地蓬着,身上的深藍色運動套裝顯得單薄。他高了,黑了,皮膚粗粝了。然而,他神采奕奕。冬天的夕陽映在他臉上,他望着她笑:“喂,姜畫未。”

她呆呆地看着他:“你從哪裏冒出來的?頭發都變成鳥窩了!”

他抓了抓頭發:“是啊,本來我想先收拾收拾,沒想到這麽快就碰到了你,陪我去理發,怎麽樣?”

如此自然,就像老朋友久別重逢。

魏澤川被理發師大叔按在座位上。畫未坐在他後面,拿起手邊的雜志打發時間。

他一直從鏡子裏看她,她感覺得到,她不好意思與他對視,就一直低頭看着雜志。

大叔和魏澤川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畫未眼睛看着書,耳朵卻聽着魏澤川的聲音。

忽然,大叔說了一句:“好啦!啧啧,瞧我這手藝,還不賴吧?又變成一個帥小夥了!”

畫未望過去,鏡子裏,魏澤川的亂糟糟的雞窩頭變成了清爽的板寸頭,看起來越發神采飛揚。她紅了臉。

“今天冬至呢,你吃羊肉湯了沒有?”魏澤川問她。

“沒有。”畫未說。

“正好我也沒有,一起去吃吧。”

小街上就有一家羊肉湯館。

桌子有點油膩,人群有點嘈雜,雪白的蘿蔔和碧綠的香菜在濃郁的羊肉湯裏翻滾,這個場景一點也不詩情畫意,但畫未卻覺得無比美好。

“你怎麽都不問我從哪裏回來,都經歷了什麽?”魏澤川問。

“等你自己說呢。”畫未笑。他欠她一個交代,但她不想主動問。

他當真就開始交代了。

他說他剛跑出去的時候,他想的是,他非要出人頭地才回來,他要證明給大家看。他跑去找一個哥們兒,他們說好了的,哪天誰要是想離家出走,另一個肯定陪着。但那哥們兒現在不幹了,他在哥們兒那兒待了一周,崴了的腳好了,哥們兒也要回技校學汽修了,他就騎了哥們兒的摩托車出城,往南邊走。

他離錦城越來越遠,卻越來越不知道要去哪兒,可他不願回頭。他騎了一天多,到了沔江,他身上的錢除了加油、吃飯已經所剩無幾了,他把摩托車當了找工作,他到處去應聘,到處被拒絕,他才發現自己什麽也幹不了,可他不能就這樣回來。他去一個建築工地當小工,運磚塊,拌泥沙,才入秋的太陽就像火球,他才幹了一個星期就吃不消了,中暑,拉肚子,渾身長疙瘩,工頭甩給他五百塊錢讓他滾。

他就在沔江城亂晃。他在網吧打游戲時認識了幾個小青年,他們自稱“黑社會”,邀請他加入。他既好奇又別無選擇,就跟他們走了。

當天晚上他跟着他們去砸一個煙酒店,那些人揮起棍棒亂打亂砸,他怎麽也下不了手,他們還将店裏的人砍了,他吓得趁亂趕緊跑了。

後來他到了碼頭,一條貨船招人,要求年滿十八歲,水性好,他謊報年齡混上了船。貨船一路往下游走,到了一個碼頭。船長發現他謊報年齡,将他趕下船,他脫了衣服就跟在船後面游,他游了不知多遠,在沒力氣快要沉下去的時候,船上的人丢下輪胎将他撈了上來。

他就一直跟着那條船,從長江頭到長江尾,來來回回。

畫未望着他的臉,聽着他的聲音,在腦海裏将他這些話描繪成一個個場景,烈日下,大街上,江水裏……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經歷着他自己的人生。

“看來你沒有出人頭地嘛,怎麽就回來了?”畫未打趣他。

魏澤川坦然一笑。

是的,他坦然一笑。他這次回來,變得坦然了。

“那不是我現在要做的事。”

“哦……你要回來考大學?”

“不完全是,”他說,“我回來是……做自己現在該做的事,經歷現在應該經歷的人生,面對現在應該面對的事。”

“不逃避了?”畫未脫口而出。

“能逃到哪裏去?就算逃到死海、月球、火星,這顆心也還在這裏。”他低頭摸摸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告訴我,你在這裏。”

他擡頭,望着畫未:“開學那天,你穿着紅襯衣,紮馬尾,表情不卑不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但我的心裏卻湧出無限歡喜。”

畫未心裏風起雲湧。

“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十三,我十四,我被我爸追打,你騎車載我逃跑,你說你不想回家,我說我想帶你走,後來我們約定,等你十八,我十九,你要是想走,我一定帶你走。”

畫未完全驚呆了。

“你認出了我嗎?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訴你,可我又不敢。我和你有約定,和梁阮阮也有約定,我很矛盾。可我不想傷害她,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既在逃避你,也在逃避她……我以為這樣就不會傷害你們,可還是發生了那麽多事……”

“我才意識到,最大的問題是我,我的逃避只會讓你們都受到傷害。我很清楚,我逃避不了自己的心,我早就應該面對,是我太愚蠢……”

“我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我再也不會背離它。”

他訴說的樣子,像是禱告,又像是發誓。

這是他的交代,他經歷了出走,猛然醒悟後,決定遵從的內心,勇敢面對的現實。

“那你呢?”他問。

“我也早就認出了你,我也沒忘記約定。”畫未說,“不過照現在這趨勢,我十八,你十九的時候,就算我們不想離家,也得離家了,我們要上大學呀,反正我想去外地。”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魏澤川笑得像孩子一般欣喜。

畫未也笑,但她還是有點忐忑:“你和梁阮阮的約定呢,怎麽辦?”

“我和她的約定是她十五歲生日時定的,她提出來,要我答應她,作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我以為這是為了證明我們的友誼純真堅定,何況那時我早和你有約定。後來我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單純的友情。”

“是啊,她想要的,并不是友情。”畫未幽幽地說。

“我給不了,不管是以前、現在,還是以後,我都給不了,她在我心裏,就是好朋友、好哥們兒,跟性別都沒太大關系。”他的手從桌面上伸過來,輕輕握了握畫未的手,“我會告訴她,請求她解除約定。”

“我沒法成全所有人。”他垂下眼簾,将他對友情的內疚掩埋起來。

他們默默地吃飯,喝湯。

魏澤川擡頭笑起來,眼睛亮亮的:“我吃飽啦!”

“我也吃飽啦!”

魏澤川起身要去買單,畫未想說什麽,他挑挑眉,笑起來:“現在只是羊肉湯,等以後我賺很多錢,我要買很多很多好吃的喂飽你。”

他們并排走,沒有牽手,也不顯得親昵。畫未要回學校上晚自習,魏澤川要回家去。

“暴君肯定磨刀霍霍等着我呢。”他做了一個磨刀的動作。

“你不怕?”

“之前很怕啊,所以我先來找你嘛,現在我什麽也不怕啦!”

畫未忽然看到陸昊天正從後校門走出來,懷裏還抱着一只保溫盒。

陸昊天迎着他們走近,畫未緊張起來,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陸昊天!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打你電話沒人接,我就到處找你,這個給你。”他語氣低沉。

畫未接過保溫盒,有點尴尬。

魏澤川卻鎮定自若,他朝陸昊天投去男人式的微笑,又對畫未揮手:“我走了。”

畫未和陸昊天默默站着。他說:“湯是家裏才送來的,趁熱喝吧。”他的失落無法掩飾。

畫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他顯然看出來了,她和那個男生的關系,很特別。

其實,她一直清楚,陸昊天給她的溫暖,她無以為報,可她為什麽還是接受了?

因為她卑微,她孤單,她無助,她怕黑。

所以,當小朋友欺負她,他跑過來趕跑他們時,她沒法拒絕;所以,她想跳繩又找不到人,他跑過來将繩子套在自己腰上時,她沒法拒絕;所以,當她站在黑漆漆的樓梯口,他打開手電筒走上來陪她時,她沒法拒絕……

很久以前,她也許對他有過懵懂的感覺,但她想到更多的是他們身份的懸殊,她害怕遭受周圍的諷刺,他家人的鄙視,所以,那種感覺剛萌芽就消亡了。

說到底,在他與自己之間,她還是喜歡自己多一點。

陸昊天沒問,也沒再說什麽,帶着失落走了,畫未狠狠地批判着自己。

于采薇回來了,也給畫未帶了羊肉湯。

畫未把剛剛的尴尬告訴她,苦着臉說:“求辦法!求安慰!”

于采薇摸摸她的頭:“辦法就是四個字:順其自然吧,怕什麽。”

“陸昊天怎麽辦?”

于采薇攤手:“那是他的事啊,他知道了你的心思,他會看着辦的嘛!”

畫未覺得好多了。陸昊天會放棄的吧?他那麽帥氣,性格溫柔,家境優越,成績又好,他值得很好很好的女生喜歡。

這天晚上,畫未夢見了魏澤川,他微笑着和她說話的樣子,讓她歡喜又甜蜜。她乍然醒來看見窗外星光滿天,她才确定那是夢。可在她的胸膛裏,那些歡喜甜蜜卻清楚真實地盈盈滿滿。

她豁然開朗了:她對他的好感,什麽也不能阻止;她的額頭印着他的手指觸溫,什麽也不能替代。

她也堅定地相信,魏澤川的心裏有她,唯一的她,不會再有其他人。

她要更加勇敢地面對內心的感情,不畏怯,不退縮,不回避,她決心承受他将會帶給她的一切。

這是她的青春,她的男生。

只是,她沒有料到,那些沒被料到的命運的安排,那些上帝留給少年們去犯的錯誤,已經在未來的路上等着他們了。

期末考試後是補課。

魏澤川回到學校,回到原來的班級。有些人很奇怪他為什麽不留級:“這家夥本來成績也不好,再耽誤一個學期,考大學還有什麽指望啊?”

他聽了也無所謂,懶得解釋。

他和畫未有秘密約會。每天晚自習前,他在足球場踢球,畫未抱着畫板坐在球場邊畫畫。她畫魏澤川的速寫裏,有他踢球,他奔跑,他回頭朝她張望。他們不說一句話,也不一起走,但那份默契就像春天解凍的溪水,在他們的心間潺潺流動。

三中先放假,陸昊天來接畫未。他看起來焦慮重重,畫未知道他有話想說,一定是關于魏澤川的。他送她回家之後,她和他一起出來,他們走到路邊的公園裏,坐在湖邊說話。

她先說了:“那天你來找我,在後校門碰到的那個男生,那個男生……”

陸昊天搶過來:“魏澤川。”

他怎麽知道?畫未驚愕。

他又說:“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他父親以前是混江湖的,母親也不是什麽好女人,現在他們轉行做生意,那些生意也不一定都是見得了光的!你想想看,在這種家庭環境中長大的,會是什麽樣的人?”

他的聲音裏帶着她從沒聽到過的不屑和憤怒,這樣的他讓她感到陌生又茫然。

他又說:“畫未,我問你,你是不是和他走得很近?”

“我……”畫未的聲音輕輕的,“我對他有好感。”

“我看出來了,但我不相信你會對這樣的人有好感!你告訴我,你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

他眼裏掠過幾許鄙視和嘲諷,雖然只是一閃而逝,但那眼神卻像刀鋒擦過,迅速将畫未割傷。

“我想得到什麽?你是以為我想得到什麽嗎?那你又以為,那會是什麽?”畫未一字一句反問。

陸昊天不語。

畫未又說:“是因為我什麽都沒有是嗎?我家境不好,自卑弱小,前途堪憂,所以像我這樣的人,若是接近一個人,一定是有企圖的,一定是想得到什麽是不是?”

她又提高音量:“你錯了,陸昊天!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只是因為我喜歡,僅此而已!”

她的聲音裏帶着被割傷的疼痛和憤怒。

陸昊天才意識到自己太情緒化,口不擇言傷害了她,他急忙解釋:“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不是……”

可這解釋對深受傷害的畫未來說是虛弱無力的。她挺直了脊背,咬緊了牙齒,瘦瘦的肩膀輕輕顫抖,像從前在別的地方受到傷害時一樣。

“我從來沒想到,連你也這樣看我!”

她承認自己家境不好,自卑弱小,前途堪憂。但她不會以此自卑自憐,自怨自艾,她要努力生長,像樹木一樣變得生機蓬勃、強大有力。

像她這樣的女生,只有憑自己的努力,争取燦爛前程,獲取更好的生活,贏得旁人的尊重,這樣她才能取得與他們平等對視的資格,才能無懼無畏,敢于擔當,喜歡她所喜歡的人。

冬天的冷風從湖面上吹來,畫未也不覺得冷。她就那樣靜靜坐着,不再看陸昊天。她無法相信,這個陪伴她長大,給過她無數的呵護的人,也會用跟旁人一樣的眼光來看待她。她對他從未設防。

她心上那道被他割傷的傷口,涼飕飕地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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