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已逝妻主喜當娘

“她......死了?”姜卿栩既不叫那個小厮起來,也不去責罵他,只是看也不看下方,眼無焦距地看着燈火通明的宅院,好像第一回見似的茫然,喃喃只有這句話。

他還記得那個新婚夜他為了保住肚子裏的孩子,不惜獻身也要讓財主喜當娘,脫得只剩薄薄的一件內衫,爬上喜床大着膽子要幫財主脫外服。

豈料被財主一把手揮開,她身體顯然不太好,喘着氣起身,冷冷推開他:“這是寧哥兒的床,你是什麽身份,也配得爬上來?”

他見她這幅執拗刻薄的樣子,只知道她是嫌棄他,不肯碰他的了。計劃若是不成,他進而想到失貞一事或許不日就要敗露,到時候孩子也保不住,薛梓珂也會恨他入骨,思及到此,渾身戰栗着打了個冷哆嗦。

“我比你大了整整三十歲,連做你母親都是綽綽有餘,就為了幾個錢肯這麽作踐自己?你不嫌惡心我倒嫌。”她的手指顫巍巍地指着一邊冷硬的小榻,“穿上你的衣服,這裏沒有人要看你瘦不拉幾的身子,給我滾到那邊去。”

他明白因為父親的獅子大開口,財主定是把他看成那種嫌貧愛富的淺薄男子了。可是她的話半點不留餘地,竟是不容他再反駁一句。

姜卿栩眼中含了淚,又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內心矛盾地撿了衣衫膝行到小榻邊。

還不等他爬上榻,財主已然先吹滅了燈。留下一室的冷寂,月光從窗子裏透出來,冷冷覆到他滿是淚痕的臉上,先前吵鬧的喇叭唢吶聲都早已不聞,原先的喜慶熱鬧,到了此刻只剩下一地爆竹炸開後灰白的殼,和他此刻空蕩蕩無所适從的靈魂。

他一夜難眠,只知道到了明天妻家長輩若是知道妻主沒有與他同房,定會把他帶去讓大夫好好看看是不是哪不行。

沒了守宮砂一事尚可以說原本點的顏色就不深,過了這大半夜了,顏色淡到看不見了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但是若診出新婚夜就懷了身孕,定會先被帶去家法杖責伺候,把人打得半死不活了再押去廟堂,對着老祖宗們陳述自己的奸情,嚴刑逼他說出奸妻的名頭,然後順理成章地綁起沉河,一屍兩命。

誰也不管他曾經擁有過傾心的愛情,有過怎樣溫柔的一段少年時光,他的孩子不是野種,是他為心愛人懷的寶貝。他也曾經那樣虔誠地期待過未來,可是蕩夫兩個字卻将成為了他一生不光彩的最後句點。

但是朦朦胧胧間聽見喜床上財主睡夢中啞着嗓子喊寧哥,喊了片刻又開始嗚嗚哭了起來,聲中滿是單薄脆弱,像是虛浮的水泡,只要他喘個大氣就破了。她好像一直在艱難地翻身,卻怎麽也沒有醒過來。

他怔怔盯着窗柩,直到不知不覺天光微亮,慢慢門外開始有了雜亂的腳步聲,行到他們門前的時候步履整齊漸緩,他最害怕的還是來了,輕輕的扣門聲篤篤響起。

“愣着做什麽,在等我拖着最後一口氣親自去開門嗎。”床帳裏的人不知道何時已經醒了過來,漏着風的破房子一般,吱呀吱呀喘着氣。

按照習俗,要将賞銀拿給早晨服侍主子們洗漱的奴才。所謂賞銀,男子大婚夜的時候,妻主會根據他們服侍得如何,對他們的滿意程度來準備多少數量的賞銀,命人交給男子的母家當作謝養費。

多的有人直接送去房契地契,少的也有人一文不給,這樣的都是早被人破過身的男子,會被冠上蕩夫帽子押上宗廟。在給對方母家之前,奴才們會先呈上給掌管後院的男主子過目,看給的數目是否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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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昨夜又沒有圓房,哪裏來的服侍得好不好。

吱呀一聲開了門,眉目溫婉的小厮們托着器皿魚貫而入,他呆立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眼下怕真的只有死這一條路了。

從床帳中伸出蒼老如幹樹皮的手,那手上拎着一包沉甸甸的銀子,最先進來的那個小厮手腳靈便,人也機靈得多,接過銀子低着頭謝了家主,有意無意地看了姜卿栩一眼便走了。

姜卿栩心中大驚,面上維持着柔和的模樣,等到小厮們放下器皿掩了門出去,他慢慢走到床帳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想說涕泗感謝,結草銜環來生報,結果老財主卻只是掀了眼皮瞧了瞧,慢慢轉個身子背對了他。

不久後他從院裏的老奴才口中聽得,前幾個月剛剛去世的先主夫,閨名正是叫孟文寧。

“先主夫與家主兩人成親的時候也正是十七八歲的光景,聽說先主夫嫌棄家主沒進私塾讀個幾年書,說起來先主夫可是鄉裏員外的兒子呀,當時候誰不誇先主夫文采好,所以他怎麽也不肯與家主圓房。”

院裏的老奴才說到此捏了捏手中的掃把,他的皮膚也已經幹老,眼睑下面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垂着,但是此刻卻仿佛回到了年少時光,不禁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好像青年人的活力一下子全灌注到他身上來。

“咱們的家主也是頭一回成親,全然不曉事,那時候家底也沒有這樣豐厚,家中小厮哪像如今,當時候都不太有,是家主的父親,那位老太爺親自去拿的賞銀,這一問兩問下就露了餡,先主夫被那一頓打差點去了半條命。”

“不過啊,虧了後來先主夫與家主兩個人好得不得了。要我說也是,家主的性子雖然不太合順,但是對先主夫的好,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老奴才回憶往昔也頗多感慨,微微擡着頭小心地細察姜卿栩的神色,好像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最後只是拿着掃把向他請辭。

姜卿栩這才忽然反應過來。財主與其說是在救他,不如說是在救三十年前的孟文寧。

這個男子被自己的妻主幾十年如一日,毫無保留地深愛着,想必當年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恨了。最終只留下院中老奴輕飄飄簡短又感慨的幾句話把他們描述盡,将當年記憶不動聲色地放入老木匣封存。

如今歲月已逝,三十年只如白駒過隙,財主眼也昏花,垂垂老矣,卻還是牢牢記着那個初見的時光和喜床上執拗的少年。

死了也好,財主只怕早在大婚時就已經明白自己油盡燈枯,要追随先夫而去了。老太爺卻看不出女兒突然不吵不鬧的異狀是已經全然倦怠,非他所想的那個被美少年迷住要回心轉意了。

生少同衾,則死也同穴啊。

他慢慢走進正堂,老太爺顯然已經哭累了正坐在主位,半撐着額頭籲籲順着氣兒。

見得他來了,老太爺其實對姜卿栩也難得生了些愧疚之情,是他做的主,不管自己女兒随時可能一命嗚呼的病,也不管姜卿栩才将将十七歲,花一般的年紀把他娶進家來,不過三個月便讓他守了寡。于是也只懶懶對他點了點頭,無心再看他。

當下也沒人去管姜卿栩這一整天都去了哪,做了什麽,讓姜卿栩心中暗吐了口氣。

只是事情出乎人意料地發展,卻是上天給他最大的幫助。他或許不必死,他的孩子也不必胎死腹中,眼下他大着膽子萌生一計,自我催眠着安慰自己,只當是財主這回又最後幫了他一把。

這個法子雖然不講禮義廉恥了點,雖說誰不想讓自己孩子和心上人堂堂正正相認,只是現在還遠遠不到時候,眼下若是能保住命便已經是千謝萬謝了。

他進了偏房洗澡,用力狠狠擦着身上的紅痕,把整個身子都搓得通紅,手顫巍巍撫上肚子的那一刻終于怔怔扔了浴巾,片刻後淚如泉湧,雙手掩面而泣。

我只有你了啊。你娘已經不要我了,眼下爹爹只有你了。

他扔了白布,簌簌開始穿起衣來,片刻後穿戴好,起身先去主屋看了財主遺容。他雖然從來沒有愛過她,但想起她和自己夫君的情深似海,也忍不住情真意切地濕紅了眼眶,只是與剛剛嫁進來的時光不同,他想到薛梓珂對他的誤會和粗暴,哭時更起了濃濃的羨慕之意。

最後他注視着財主早就閉上的一雙眼,她其實也不過四十七歲,卻蒼老得像是八九十歲的枯槁老人,她的愛人已死,只怕她是一點點蒼老了下去。姜卿栩起身,撲通一聲跪在冰涼的地磚上,重重地俯身大拜磕了一個頭。

對不起。

心頭這句話只是不停回旋着,卻沒有吐出口。財主她應該能聽見的,也是能諒解的,他們妻夫兩個想必是樂意成全他的,他也愛得這樣苦呀......

他簡單收拾收拾自己就出去了,假裝忙碌地在主堂上穿梭,來來回回幫忙。最後裝出憂慮焚心的模樣暈倒了。

“他懷孕了?三個月?真的懷孕了?這、這......哎......好好好,謝謝大夫......”他閉着眼聽得老太爺抖着聲問道,嘈雜片刻後,老太爺好像又把手撫上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極是珍惜地摩挲了許久,“有後了......有後了......好、好!哎......只是......”

老太爺不顧自身,拄着拐杖腳步蹒跚地又追出門,和大夫叨叨詢問了一些注意事項。這家裏幾十年沒有小生命誕生,他掩着心中喜悅,只求慎重慎重再慎重。大夫也見慣這樣情況的,于是只是好言恭賀了幾句,在轉身看見滿院素缟的時候,還是聳了聳肩,不解地出了門。

可惜女兒已經看不見了啊......老太爺心中一苦,不過一會便精神一振:他當時怎麽說的!那個孟文寧就是只不下蛋的雞!女兒還要幫他說好話,說什麽生不了孩子是自己的問題,哪有女人不能讓男人懷孕的!都是那個孟文寧蠱惑了他女兒!好在他做了主,不然他們家就要絕後了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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