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竹馬與女兒
薛梓珂果然中了文狀元的事,很快便也傳到了安鄉。
這兩天于是有許多人圍着紀言初,向他直道恭喜。大家或豔羨或沾沾喜氣的,在之後鬧出了許多趣事,安鄉人口傳笑談,十分有趣,這裏不一一而提。
當中值得一提的是,姜卿栩如今也早已經出了月子,身材調養得和以前一般無二。他現下抱着女兒站在薛府門口,風裏衣帶翻飛,身姿挺拔。
他自從千辛萬苦生下了寶貝女兒,再不整日裏臨湖流淚,昔日愁容真個一去不返,于是整個人氣态也好了許多,遠看确實如同玉樹臨風。
女兒春笙出生的時候,院子裏的冬桂正開得一簇一簇的,綴滿了枝頭。或許是受了濃郁花香氣的緣故,只有春天才得以見到的蝴蝶撲翅飛了滿園。
于是也不去算八字,也不去循族譜,姜卿栩堅持要取名叫做春笙。親父的意志自然是最值得尊重的,老太爺也偏疼這個年輕守寡的女婿,那麽這樣一個名字就如此定下。
當然其中或許還有一段,少年愛侶約定好,為将來孩子取名的往事。只是既然只有一個人記得,就不必再說了。
他懷裏的春笙算起來只有三四個月的模樣,卻被養得白白胖胖的,倒比別人三四個月的孩子看着大了一些,現在正咿咿呀呀的,嫩口邊流了些亮晶晶的涎液,小手揮舞着要去抓父親的臉。
這麽小的孩子,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幹淨一些的小粉團,可是姜卿栩偏能從中看出些花來。譬如說這眼睛,鼻子,眉毛,嘴巴,竟然都像足了她的母親,只有小下巴和額頭随了自己。尤其她睡着時候的神态,也與她母親如出一轍。
姜卿栩看着女兒,就像看着心上人的小時候,心中歡喜莫名。只是自己這樣心腸千回百轉的時候,盡管初為人父的欣喜和甜蜜滿溢,卻半點不得與人說,這明明是最該與人分享的快樂,卻要被當作一件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死埋在他心裏。
自打他聽說薛梓柯中了文狀元,不曉得多少個無人見的夜裏,欣喜又苦澀,同懷中的女兒絮絮叨叨地,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盡給她說些她母親小時候的趣事。
只是這樣怎麽能夠呢。
他始終也忘不了,年少時他們曾經約定好,一輩子,只有兩個人,再生兩個可愛的子女,長女要在春天裏出生,小兒子就生在秋風吹麥浪的時候,最好是差五歲的。一家人就這樣清風皓月,竹邊檐下地在鄉間,攜手過完這安穩的一生。
如今只剩他一個人,回憶着過往兩個人的甜蜜與快樂,獨自負擔起不為人知的艱辛與心苦,偷偷地為她生了一個十足像她的女兒,她卻一概不知。
那麽春試既然結束,城門檐下築巢的燕子都已經回來了,她總要歸家了吧?
他想讓他們兩人的女兒,見一眼她美麗溫柔的母親。她母親,是那樣值得她父親驕傲的愛人。盡管他已經嫁了別人,她也另娶了高門大戶的公子做夫君,他當然,當然未曾想過要去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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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卿栩只是忍不住暗自想着,先裝作不經意的偶遇,再釋懷地一笑之後,她必然是要誇幾句孩子的,到時候若是最好,把女兒給她抱一抱,一家人縱使相逢不相認,他卻也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在薛府徘徊了這樣好幾天,薛梓柯卻始終沒有回來。
姜卿栩又順着微微敞開的大門縫隙裏望。
這本是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走進去的屋子,是兩人騎竹馬弄青梅的青石磚大院,包括他作為男子最珍貴的初次,也是在這大宅院裏被她破了的。如今裏面還有她,兩個人一同睡過的床或許都沒有換過位置,卻住進了新的人,他再也入不得了。
他在這影影綽綽的縫隙裏,忽然見到了許久不見的紀言初。當年懂事可愛的小玉人,如今面貌秀美,挺着五六個月大的肚子,也快要當父親了。
姜卿栩心中一澀。
再看紀言初一邊與旁人談笑,一邊緩步走近大門,姜卿栩心下一驚,急忙後躲,找了一個拐角掩了身形。
他猶記得那日薛梓柯把他按在花田裏,光天化日之下與他做那事,後來來了紀言初,三個人一同光着身子做了那件羞事......想是還是別見面的好,自己一個有婦之夫,卻與他妻主野地上翻滾偷情,都已經被抓了個正着。這、這還要怎樣裝作無事發生地來往?
紀言初并沒有見到姜卿栩。他和謹兒一道上街,想着再去藥房裏添點補藥來。家裏有兩個孕中男子一塊吃,果然上回買得有些少了。
不過才剛走出府,就有男子們帶着自家女兒上前問他好。大家七嘴八舌的,無非是勁頭未過,再沾點書卷氣。
沒過一會兒,他們言談間看薛家相公确實是有事在身,于是皆十分難為情地,将早已備好的一籃子剛收的蘑菇,幾顆冬筍,等等諸如此物往薛家侍夫手上塞。謹兒免不了又被幾位年長的哥哥叔叔拉着手,聽了幾句例如“好福氣”的恭喜話。
東西并不貴重,也是鄉裏鄉親的一份心意祝福。于是謹兒再不推辭,一一道過謝收下了。
姜卿栩抱着女兒,看到衆人誇贊紀言初二人的景象,不免有些失神,心裏頭空落落的。
曾經大家也這樣在他和薛梓珂面前打趣,問她什麽時候要娶姜家兒子進門呀。她總是微微紅臉,也不答話,只是将他的手攥得更緊。
姜卿栩如今才明白,小時候過家家一般的事,大家早已經忘了,現在看來,确實不過是過家家罷了。那些話,也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只有他一個人困在回憶裏不能自拔。
可那又怎樣呢?是他自己先放開她的手。
盡管仍然會忍不住地想,如果父親沒有先收了財主家的聘禮,如果自己再多等一等,與她并肩抵抗這安排下的一切,或者如果他再性子烈一些,不那麽逆來順受。
沒有如果。他已然放開她的手,是他自己的決定。
他難得一次的堅定,卻是推開自己的愛人。
他默然垂眼,轉過頭看女兒。春笙臉頰粉嫩嫩的,小手正抓了父親的垂在肩頭的一縷青絲,放在口裏用沒牙的牙床嚼着,口液先沾濕了烏黑的發尾。她睜大了那雙和她母親一樣的眼睛,也看着她美麗憂愁的父親。
姜卿栩溫柔地朝他們的女兒笑了一笑,把自己的一縷發從她口中拉過來。春笙不是很高興,皺了皺小鼻子又要來摸父親的臉,父親卻先抱起她,将臉與她自己的臉貼住,在她柔嫩的臉頰邊輕輕蹭蹭。
她父親在她耳邊輕輕呢喃道:“爹爹只有你了呀......”然後好像是溫熱的水液,一滴一滴地滑落到了她的頭頸。
可是她曉得什麽呢?她不過是個小嬰兒。她被那水液弄得有些癢,又咯咯笑了起來。
皇城中。
雄偉莊嚴的大殿上,名貴的鳳眼香自殿中心的紫金爐袅袅升起,金黃的日光透過窗柩灑滿磚地,大殿上一派明亮恢宏的氣象。宣平帝透過冠前十二珠簾縱目望去,百官正服朝拜,而在百官之外,大敞開的殿門下,九十九玉石臺階工整潔白,亮晃晃地刺眼。宮人們裏裏外外,恭謹侍立兩旁。
薛梓珂今日穿了件紫衣繡獸,玉石帶系腰的官服,正跪在中間聽封。
殿上宮服鮮麗的內侍官面色凝重地讀着旨意,她在底下一字一句聽清楚了。薛梓珂,安鄉人士,因嶙州府位尚有欠缺,受封嶙州知府一職,不日上任。
嶙州,下轄包括安鄉等七個鄉縣在內,陛下對她格外開恩,許她做了自己家鄉的官。
于是連忙磕頭謝恩,接過聖旨退回到百官中去。
只是再兩日便是君後生辰日,陛下為他特地設了宮宴,除了薛梓珂以外,還有許多臣子也都收到了宮中的帖子,那麽薛梓珂當然是必去無疑的了。更何況禮部吏部還有許多文卷沒有做好,她一時半刻還不能赴任,歸家之日更是遙遙無期。
等待的這幾日裏确實什麽也不能做,薛梓珂于是依舊受邀,參加了一些有名無名的詩會酒會,交了許多興趣相投的朋友,也算是一件樂事。
她這一日清晨難得閑了下來,就在街上獨自亂逛。也不知怎麽,青天白日的,竟走進了那條花街。
夜晚花街的繁華熱鬧,在整個京城都首屈一指。白日裏雖然也不至于荒僻冷清,但到底還是比不得晚上喧嚣。薛梓珂緩步走在青石街上,才發現其街寬闊無比,空曠少人,偶爾來了幾個,還都是跌跌撞撞宿醉未醒的歡客。街兩旁招牌也都收下,門還是開着,卻少了攬客的美少年。
既無醉人酒香,也無風雅琴笛,浮華盛世下的繁榮街道,在清晨幽靜又寂寥,像是卸下妝容的豔麗美人,露出了她狂歡之後平和冷漠的疏離面孔,倒更別有一番風味。
薛梓珂走到憶草樓,正顧自踏上樓梯,有人急忙從樓上迎下來。她一擡頭,正是那一日的鸨爺,正眉開眼笑地看着她。
還不等他開口,薛梓珂先低聲問道:“珠玉閣的那個人呢。”
鸨爺聞言慢慢收了笑。他眼神複雜地看着她,終于幾聲幹笑之後艱難說道:“您不早些來。”他又是要笑對上門來的歡客,又是被她的一問引出許多愁來,面上要笑不笑的,十分難看,“那孩子等了您三天,等不到您,自己先走了。”
薛梓珂于是點點頭,也不十分意外,也不十分失落,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
然後她轉身下樓走了。
在這條街還未完全蘇醒過來的清晨,她一抹身影慢慢消失在街巷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