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聞曲中悄別離
良慈的詫異,雅薇的擔憂,黎晨的漠然,還有一邊柳敏的幸災樂禍……所有的情感糾結着漫天飄旋,呼之欲出。
我霍然睜眼,只覺得額邊有隐約濕透的汗跡,微微一陣風,帶過一片的涼。
選秀第一天對我的影響不可否認的大,以至近幾日我的夢境裏總是那樣雜亂的景象。
“小姐,你醒了?”小桃在見我醒來,忙是端上一盆熱水替我洗漱。
我随着她擺弄,目光從窗棂幽幽投出,恰好看見樹間撲落幾只驚鵲。
陽光下暖意乍現,空氣也多帶了幾絲的詳和。若不是水擦過肌膚後驟然地聚起了些許的寒意,我當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仍處在一個依舊未醒的夢中。
這時回想,來到康熙年間已有一月有餘,如今只覺得自己同這裏的女人日益相似相似。
回語時斂眉低聲,起腳時輕步緩足,展笑時低首收神,獨坐時淡然不驚。也許自己和她們唯一的區別已經只剩下名利不争的那種心境,原因只是不想舍掉原有的我最後僅存的一絲尊嚴。
仍記得初來這裏不久,東廂就有秀女吊死在房中的消息,風波至今還未消卻,幾日前就又無端有侍衛跑來查房,竟然真從一名秀女的房裏搜出了幾張符紙。那秀女被迫送出宮去,然而,幾日後,直到她家人聞訊來尋,才知道她竟然在出了宮門之後無故失蹤,再也沒了消息。
“宮廷啊……”無端地輕嘆一聲,我對小桃淡聲道,“去打盆藥水來吧,腳還是疼得厲害。”
小桃應了聲就出了門,回廊隐約傳來漸遠的步聲。
我擡眼看了看自己的腳,頗是無奈。
原本自己穿高跟鞋時從沒有過不不舒服的感覺,但現在一穿這滿人的鞋竟然總是渾身不适,而偏偏在這秀女宮裏天天練的就是那婀娜的步法,好不怄氣。
“宛文小姐,您要的藥水。”
因為門未關,來人從外輕推了一下便進來了。
我擡眼看去,才見那人不是小桃,而是個盈瞳細閃的宮女。她的發飾簡單細致地挽作了垂鬓,通身銀錦秀衣,錦帕別于腰間,腳着一雙纖運裹足小鞋,極是乖巧之狀。
見我疑問的目光,她盈然一笑,目中似含星辰:“奴婢名作‘曲燕’,主子是玉兒小主,方才小桃姐似有要事被人叫了去,我就替她将水給小主端來。”
納喇氏·玉兒的宮女?許久才隐約想起似有這人,微微蹙了蹙眉,我示意曲燕進來。
她行走時的步履緩然不驚,眼中的笑意恍惚間似是越發濃郁,明媚地四散異樣的光彩。
我看得不由心裏暗嘆,納喇氏果然是名門出身,即使一個小丫鬟,也是這樣的驚豔。
正出神,這時忽聽門外有人喚了聲“宛文”。
曲燕察覺過來,當即頓了步子,恭敬地做了個萬福:“良慈小主。”
良慈站在門外,依舊一身媚骨,沖我淡淡一笑,嬌啧道:“你起的也算真早,我不知已來過幾趟,只因不想打擾你睡眠才未叫你。到現下才終于叫我等到了。”
我揚眉,眉目間也有了幾分淡然的笑意,算是回敬。
從那日初選之後,良慈就同我頗是親近。也許是因為那日的話讓她有所感動,也可能——她不過認為我是樹大好遮陰。
良慈擡足步入房中,經過曲燕身畔時,我分明見她的身子無預兆地一傾,兩人纖瘦的肩膀相觸的剎那,陡然宛重千金。這一撞之下盆子一歪,頓時液體四溢。金屬墜地時渾音重然,而良慈只是對着曲燕嘴角微微一揚。
那笑帶點快意,融在風中偏如春塵。
曲燕的唇色微微泛白,情緒雖然竭力遏制,但緊咬的嘴角暴露了她的怒意。
我張了張口正欲安慰,只門外步聲急促,随即便見小桃急急跑進了屋,看到一地的狼藉,她頓時愣在門口說不出話來。
良慈忽耐聲道:“小桃,藥水灑了,還不快去弄盆新的。”
被一句話點醒,小桃慌忙又一路小跑出了門。
良慈看着小桃離開,轉眸對曲燕笑道:“你是玉兒小主的丫鬟吧?這裏的事會有人打點的,你不如回去看顧你家主子。”
曲燕神色一沉,也就斂聲退下了。
對着良慈,我微微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似乎知我在想什麽,此時淡聲道:“宛文你是認為我有心在與玉兒作對麽?”
我看她,良久方言:“良慈,如果你把我當作姐妹,也聽我一句勸。鋒芒太露,沒什麽好處。”
“你不覺得今日的藥水味道過重了嗎?”良慈依舊笑,但那神情似乎多含了些什麽。
“你是說……”微微皺眉,我心裏有了幾分猜測。
“前幾日不乏有小主起過敏症狀因而被調離秀女宮,但四下調查終沒什麽頭緒。宛文,各中原因,你認為呢?”良慈望向窗外,神色如覆上了一層琉璃。細垂的發線撫動她銷然動魂的容顏,恰有幾片花落,看去只見伊人立于滿庭的芬芳中,一身的寂寞。
小桃将藥水端入時略有幾分悔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剛才侍衛說宮外有人找我,我就随他去了,曲燕恰好路過,才求了她幫忙打理。誰知道到了門頭居然根本沒人,我也只能當上了一回被人耍的蒼蠅。”
“沒事。”我笑着安慰,但心下已經明了了幾分。
原來我還是太過于天真了,認為我不犯人別人也就不會來招惹我。看來這群女人沒我想象中的好心。
正暗自搖頭,我便聽良慈對小桃吩咐說:“以後你主子的事別再交給別人,不然,哪天出了事你也擔待不起。”
小桃低頭稱是,一臉諾諾。
“宛文,那我先走了。”良慈向我一點頭便要擡足出門。
剛至檻邊,我忽地高聲道:“謝了。”
這一聲很是嘹亮。
自入宮後,我極少用這樣大的聲音說話。
良慈一愣,一抹笑意即俏無聲息地自她的嘴角漾開了。她轉身走過偏廊,身影映着朝霧的缭繞,凝作一幅畫卷。
美人如斯,男子見了不知會惹上多少的憐愛。
帶點冷意的水覆上我的腳,帶走些許悶熱。
小桃始終斂眉低頭,一聲不發地為我輕輕地洗着纖足。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我忽然一聲低嘆:“小桃,你說我是不是表現得過于懦弱了?”
小桃擡頭看我,眼神帶點茫然。
這時窗外的餘晖落入,垂在地面時掠起萬般雲彩。
她這麽個丫頭,又知道多少呢……我移開了視線沒再說話,只感到心裏有什麽東西壓抑着。
如果說我的收斂只是為了明哲保身的話的話,那些女人若做的太過火,我也不會一直這樣置身事外下去。以前的朋友總說我看似柔和實則內心倔得像頭牛,偶爾也該讓以為我好欺負的人看看牛發瘋的時候,不然真會讓她們爬到我頭上來任意妄為。只是,現在依舊還未到我的底線。
更衣完後,我閑來無事,随意取了一本書對着窗信步悠讀。
今天的行程和往常不同,早已有小太監來通知過,午後各位小主都可留在自己房中随意安排,待傍晚需要一番細心打扮,今日晚上會有戲曲安排。到時候皇上親臨,說不定日後誰貴誰賤就于今晚可見了。
說起來,我從那天偶遇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玄烨,每天都是在秀女宮裏四轉,連紫禁城的其他地方都不曾參觀。本來這應該是件非常遺憾的事,畢竟可以閑游清朝故宮,又有誰試過呢?但一想到日後的數十年都會在這度過,我又不禁興致索然。
“小姐,今晚穿這套好不好?”小桃舉着一件素白錦袍在我面前左搖右晃。
錦袍在光下光彩怡然,而我只淡淡地看了眼,興趣索然地叮咛道:“衣服你看着辦就成,妝也不用上了,到時候将發鬓稍作打點,珠釵之類的也少放。”
晚上的戲場面應該極是宏大,屆時也不知道要坐上多久,我可不想頂個沉重的腦袋來折磨自己的脖子。
“哪有小姐你這樣不放心上的。”小桃低低地嘟囔了句,繼續尋覓着那櫃裏的衣服。
是啊,哪有我這麽不放在心上的……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手上的書也不自覺地放下了。
其實我還沒弄清楚自己對玄烨的感覺,隐約只是覺得自己似乎很怕看到他憂慮的樣子,卻沒有心跳的感覺。當然,以後也未必不會日久生情,但面對他的那麽多的妃子,我又決意不願愛他。畢竟,我自認為不是個寬大到可以容忍其他女人和自己同享愛人的人。
時過,不覺到了傍晚。
秀女的隊伍浩浩蕩蕩,個個身姿婀娜,體态大方。
良慈在我前面不遠。這次她穿了件翠綠的旗裝,襯上耳畔通透的雲铛,眼中秋水四漾,依舊是道不盡的風情。
我正欣賞美女欣賞地出神,一旁的雅薇偷偷地拉了我一下:“宛文,我有點怕。”
她的風寒未好,雖然上了濃妝,但面色依舊有些慘白,眼神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倒極是惹人憐惜。
我握了握她的手,說:“不就是看場戲嗎?瞧把你給急的。”
她聞言一愣,回過味來才不覺笑道:“宛文你倒是看得開,這宮廷之大,我看也就你會有這樣一句了。不過也對,不就是看場戲嗎。”
她的神色回複了原先的柔和,我也随着她笑,無意間回眸時觸到淡然卻深邃的一雙眼,不由有些無奈。
黎晨啊,真是陰魂不散……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怕她,每次見她時總會有種被人居高臨下看着的感覺。
日後的德妃,現下看來就已注定了是個人物。
戲臺布置得很大,四面是燦爛的燈火。
燈籠裏的燭焰趨散了周圍不少的黑暗,戲臺的周圍就是衆秀女的座位,零零點點,倒是将這臺子圍了個周全。正當中特設高位,共有三座。最顯眼的金榻上并沒人坐,似有些空闊,而兩邊則各坐了一名女子,體态端莊。
衆人到了高臺下,我随着其他秀女們端正地做了個萬福。
起身時,視線餘光輕巧地帶過了上面的兩人。
右邊的女子鳳冠霞披,光襯于眉目之間隐有威态。唇角輕揚,未成弧度卻若展笑顏,眼角吊立,與雙眉似即又離。沒過多脂粉,一副母儀天下的風姿,想來應該就是當今的皇後。而左邊的女子姿色稍顯平庸,鵝蛋臉,秀唇柳眉,乍眼看去竟和玄烨有幾分相似,一時間也不知她的身份。
“宛文,走了。”聽到耳邊雅薇的話傳來,我急急回神間才發現衆人已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忙轉身跟上,餘光掠過,竟然發現皇後正用很是玩味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若有所思,心下一驚,步子不僅又加快了幾分。
衆人落座不久,戲曲就“咿咿呀呀”地唱上了,可是皇上還沒來,這讓那些小主們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恐怕全座只有我盼的卻是他最好不要出現,或是出現了也不要看到我。
天色郁發暗了。星辰密布。
臺上的戲子唱得很是動情,可惜我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只能盯着粉黛中明豔的臉發呆,心裏想着他們的裝扮着實漂亮,也不知是不是個個都是奶油小生。
無奈水袖的撫動加速了思維的渙散,我的眼漸漸無意識地眯合。面前的景致點點消卻,手是托着腦袋的,沉重的感覺開始四漫。
這時有人霍然挑開了我的手,柔軟的肌膚相互觸碰,恍若陡然失去重心,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間。下意識我就一瞬的忙亂,再次看清周圍的環境,才弄清楚自己現下的處境,而此時,我已從座位上站起,立在了萬千的視線之下。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是雅薇,還有一個是納喇氏·玉兒。
這時她們看我的目光都是充滿疑問。
我心裏有些泛惱。
怒的是她們中的一人顯然是明知故問。但周圍的視線結成了網,将我嚴實地裹在了裏面,而對面直視我的,恰恰正是皇後和那位皇妃。
“宛文小主,可有什麽事?”走過來一個身份較高的女官,斂聲問我。
皺了下眉,我稍許低下了頭:“沒什麽事,只是夜寒了,身體感到有些不适。”
這實在是個極爛的借口,那女官顯是不信,眼中全是狐疑,但我一咬牙幹脆死活認到底。
她無他法,只好去向皇後禀報,不多會便帶回話說:“皇後娘娘說了,如果小主真是玉體不适,可以先行回到秀女宮。”
這回複正合我意,我慌忙畢恭畢敬地應下。
“小主,奴才送您?”從旁邊走出一小太監,一臉的谄媚。
“不用勞煩公公了,路我自己識得,我自己回去便行。掃了大家的興那才是過意不去。”我從他手中接過燈盞,遠遠向皇後作了個萬福,即轉身退離了。
外面的風有點寒,道上孤寒地沒有人。
我緊了緊衣衫,倒是感到一陣輕松。
燈籠裏的燭火忽隐忽明,躍動不定。
來時的路我大致記得,于是在宮牆間不緊不慢地穿梭,心裏想起暫時離開可以躲過一“劫”,确是高興。
正走着,無意瞥見前放的路邊有扇拱門。
靜靜地風從中帶出了淡淡的花香,經寒氣一吹,零碎地有些醉人。
我向周圍打量,确定無人後,才帶着一絲遲疑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