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龍顏桃花映夜寐
偏身進去的是一個院落。不大,但布滿了桃花,不時有香氣侵來,滿神芬芳。
伸手時撫過花瓣有幾分的柔和,頓時無端的惬意便蕩了開去。
周圍沒有人,這讓我微微松口氣。
這幾日裏對着別人我總要是拉着一臉虛假的笑,難得有了一個平靜的環境,反而是那麽珍貴了。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把玩着枝間的瓣朵,我玩心頓起,有意裝一回風流才子的模樣,将一首詩吟得搖頭晃腦。
“好一句‘會向瑤臺月下逢’。”
沉穩而有底蘊的聲音拂過耳畔,我霍然回頭,才看清竟是個舊識。
比較上次相見,今日看清了,才覺得他更見容姿煥發,一身衣着謹肅,腰際的配劍在月下泛着寒光。
只是,我也不知怎麽會在這裏遇到曹寅。
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花,曹寅凝眸看我:“這些花好端端地挂在枝頭,為何要這般糟蹋?”
看他神色,顯然是沒有認出我,現在我很是慶幸當日自己是一身素衣出的門。
揚眸望去,我輕地一笑:“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樣簡單的道理,大人不懂嗎?”
曹寅的神色微微一斂,上下将我一番打量:“你是哪院的丫鬟?深更半夜居然還到處亂跑,你家主子不管教的嗎?”
雖然将我看作丫鬟時他的語氣并沒有含一絲的輕蔑,但仍叫我聽得氣結。
怎麽說我如今好歹也是堂堂小主,他居然将我認作宮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一時間駁也不是應也不是,滿肚子的苦水只好往肚子裏吞。
曹寅顯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麽,見我這般神色,一臉的莫名。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細瑣的腳步聲。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拉了過去。
風在耳邊狂呼,回神的時候我的背脊已經貼着假山,眼前的光線被修長的身軀遮在了外面,曹寅的呼吸在上方四散,迷離成一片。
前陣子日日浸沒在脂粉味中,比較之下,不可否認他給人的是一種舒心的感覺。
“你做什麽,唔……”根本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把我拉到假山後面,掙紮了幾下,突然感到一只大手捂上了我的嘴。
冰冷的溫度陡然蹿了開去,曹寅俯下頭,輕細的聲音如風吹在耳邊:“不要出聲,不然等會我也保不了你。”
似乎明白了什麽,我忙點頭。
不多時,果然聽到有人走進這院落的步聲,拍打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然後,忽有東西砸地破碎的聲音。
外邊男子的話透着幾分低沉:“一個吳三桂已經夠麻煩的了,尚之信,耿精忠和王輔臣日前口口聲聲說誓死效忠大清,現在居然無故倒戈!”
顯是怒氣很盛,餘音未消。
聞言,我不由展開一抹苦笑。
聽這個聲音是——玄烨。
我神色的變動引來了曹寅帶點詢問的目光。
他的身軀緊貼着我,可以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而他也應該感受得到我突亂的心緒。
面上一燥,我伸出修長的手指,點着他的肩稍稍用了用力。
似也覺得男女授受不親,他識趣地拉開了些許距離。
“皇上,眼前需要操心的事怕不只是這些而已吧。”又一個男人的聲音,柔和卻聽不出任何感情,“察哈爾那邊早已蠢蠢欲動,京內也不斷有反清勢力與衛隊不時發生沖突。其中以楊起隆的勢力最為龐大,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
頓時一陣沉默。
我背對着院落立着,看不到玄烨的神色,但空氣中不覺也凝結上了一種緊促的感覺,幾乎可以想象到玄烨微皺的眉尖,就如一道永遠解不開的鎖。
沒有親眼見過他誅滅熬拜的過程,但我可以理解尚幼之年被輔政大臣壓制下,內憂外患積壓着的苦。
“怎麽了?你在抖。”耳邊的空氣流過時帶點癢意,曹寅原本站遠了些的身子這時稍稍又靠近了些,但仍持尊重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冷?”
聞言我的思維不由頓了下,這才想起現在我跟他的動作很是暧昧,臉上一時間不由蹿起一團。
這時遠遠的隐約傳來了戲臺那邊的曲律,蕩在寂寂的空中。
那個不知名的男子輕輕地笑了幾聲,移開了話題:“是了,皇上近幾日又要納妃了。”
“都是皇後她們的主意。”
玄烨的聲音淡淡的,我這才想起他對納妃的事也不很滿意。
“這是皇上之福,娶了這樣一個識大體的皇後,不求獨占皇上,反是四處為您搜尋寵妃。可惜,似乎這些妃子未曾有讓皇上滿意的。”
話語中調侃之意溢于言表。
一時我有些好奇對方的身份,他與玄烨對話時竟然可以這樣寵辱不驚、平心而談,就像是聊家常。
剛想探頭出去,下面的話語讓我的身子不由一僵。
玄烨說:“這一屆的秀女,有一個很是特別。”
“哦?”那男子顯是很有興趣,“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郭絡羅氏家的那位小姐。”玄烨的話出,溫存地讓我幾乎在眼前閃過了他的笑意。
但這一刻我直想逃。
出生到現在,我還未遇到過這種露骨的表白,即使是在背地。
男子笑言:“之前我也有聽過宛文小姐的才名,她居然能撩動皇上的心?相貌想必是也是脫俗至極。”
“她的容貌的确不錯,但也沒你說得那麽驚豔。”玄烨也笑,“不過,卻很有趣。”
兩人在外面開始談論無關緊要的話題,我卻僵在那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頗有無奈地擡頭想一聲悶吼,不料正對上曹寅的眼直直地看着我,心跳險些漏了半拍。
方才為了不被外面的兩人發覺,他同我靠得很是近,彼此身體的溫度灼熱地透過衣衫傳來,我聽到自己急驟的心跳聲。
“曹寅,出來吧。”玄烨的聲音适時響起。
這時我才發覺另外那個男子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走的。
周圍很靜,我感到頭頂的呼吸一時淡去。
曹寅走了出去,離開前輕拍了下我的腦袋,低聲說:“小心別出聲。”
他好象到現在為止一直認為我是個膽小怕事的宮女,這讓我隐約覺得好笑,偷偷探出腦袋,看到他在玄烨耳邊說了些什麽,然後只玄烨點了點頭,說:“讓她出來吧。”
我不由身子一僵。
迫不得已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假山後面走了出來,端端正正地做了個萬福:“皇上吉祥。”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宮女?”玄烨神色雖沒什麽變化,但我看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玩味的神色,雖是問向曹寅,但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我的身上。
他沒有說“免禮”,我又不好徑自起來,一段惱人的沉默一直延續着。
腳隐約泛上酸楚,我的身形漸漸不再那麽平穩,而玄烨看着我的視線卻始終帶點深意,我無從探究,只能努力地低着頭。
“起來吧。”這位佛爺終于善心大發地如是說。
“謝皇上。”我應道,起身後依舊恭敬地斂眉低首。
“擡起頭來。”
我沉默。沒有一絲回應。
“朕讓你擡起頭來。”話語中的語調微微揚了揚,威嚴頓現。
不愧是九五之尊,還真是……我略覺得有些無奈,只得擡頭看去。
先前本沒看清,這樣直視他的面容。比較上次相見他顯得有些憔悴,眼下有了淺淺的眼痕,烏色隐約向四面有些擴散。龍袍下的身軀帶點消瘦的感覺,近段時日該是有很多事需要他煩心,單從剛才的對話就可見一斑。
“好久不見。”玄烨定定地看着我,意有所指,“你倒是一點也不見驚訝。”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當日我就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然,說不定連那次偶遇都成了有陰謀的刻意安排。
“皇上認識她?”曹寅疑惑地問。
玄烨的嘴角多了分笑,但我感覺他還是不笑得好。
他的眼神中帶點質問,仿佛想弄清我和曹寅之間發生過什麽:“她就是三官保家的小姐。”
曹寅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古怪,頓時伏身跪地道:“微臣不知是宛文小主,有所冒犯,還請皇上和小主贖罪。”
我皺眉。
剛才種種雖說不合禮教,但也沒什麽特別出軌的舉動,如果放到現代,那根本不值一提。
“方才曹大人不過是帶我到一旁躲避,如果牽手也要治罪的話,皇上不如将宛文的手給砍了了事。”具體細節我絲毫沒提,只是不喜歡他的态度,就一句頂了過去。
玄烨聞言一愣,目色卻也明晰了不少:“不知者不為過,曹寅,你起來吧。”
曹寅應聲而起,若有若無地有一瞬相視。
“皇上,你們有事相商,那宛文先退下了。”低低地出聲,我作不見兩人的視線,一時只想快點離開。
“等等。”玄烨将我叫住,問,“剛才我同常寧的對話你都聽見了?”他的嘴角霍然揚起淺淺的笑意:“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他這不是存心找我麻煩麽?擡眼瞪去,我有些憤憤:“政治上的事不該是後宮插得上嘴的吧?皇上你是有才的人,這些事遲早是會解決,又何必這樣問我?”
“哦,你認為朕是有才的人?”玄烨如是問,臉上微起了弧度。
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忽而一只手強制地托起了我的頭,然後我的唇間便漾上了一股溫熱。
睜大眼的同時,我看到的是面前一雙深地有如可以吸納萬物的眸子。
玄烨的唇與我相觸,原本的幹燥漸漸退卻,仿佛試圖去潤澤我每一寸幹裂的肌膚。
我的神智帶點迷離,回神時下意識地一巴掌揮了過去:“玄烨,你做什麽!”
玄烨半邊的臉上揚起了一抹紅色的暈印,低暗的神色一閃而過,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剛才叫朕什麽?”
他顯然沒嘗試過這樣的拒絕,眼底的陰晦讓我的心開始不住地顫動。
果然是帝王,這眼神的威懾就足以淩駕于萬人之上,真正是較平常換了個人,我總算明白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我方才只是請皇上自重罷了。”我一縮腦袋幹脆開始裝傻。
人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後宮的女人那麽多,最是難以保身,可我只覺得眼前這位主比那些女人可怕多了。
“自重?”玄烨臉上是什麽表情我沒敢看,只聽他說,“你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嗎?你是朕的女人。”
聞言,我壓下的怒氣又不由漸漸地上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很容易挑動我發火。
一咬牙,我幹脆和盤托出:“實際上,皇上既然不愛我,我确不希望您來碰我。”擡眼定定看去,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帶點凜然。
“大膽的女人。”玄烨冷笑道,“這宮裏的妃子如此之多,從沒有人曾奢望得到朕的愛。”
我搖頭:“她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你是說,朕負了她們嗎?”
“如果沒別的事,宛文先告退了。”做了個萬福,我随即轉身要走。
終究是畏懼他的眼睛,那雙眼高傲但有着難以掩蓋的落寞,然而玄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很大,骨骼的摩擦帶起了幾分的痛覺。
“如果朕說今晚就要得到你……”話語從耳邊飄過,輕盈,一時卻仿若挽起了心底的萬丈狂瀾。
氣極中我一眼瞪去,淚水竟是不争氣地順着眼眶毫無預兆地溢了出來,濺在地上時激起幾抹輕塵。
“喲,這是演的哪一出?”帶點戲谑的聲音,柔和卻沒有一絲情緒,“我才想起方才還有篇奏章未呈,倒是錯過了看一出好戲。”
我感到抓着我的手漸漸松了。
從玄烨的手中掙脫,我羞恥地只想盡快離開,誰知慌亂間到門口時腳下忽地一空,踉跄下險些跌倒。
恰好面前浮現出了一只手,一只顯得有些纖瘦的男人的手。
是站在門口的那人扶住了我,但我沒心情去留意他,甚至沒有道謝,只是提着衣衫就一路匆忙離開了。
心亂地難以平複。那是一種迷茫,帶點恐懼。
突然發現我其實根本沒有資格違逆這個君王的意思,那麽,以後要我如何去面對?又如何繼續身處在這深宮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被當年蘇蘇蘇,酸酸酸的自己酸到的修文醬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