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落回眸乍經覺

水墨始終不明白我要去浣衣局做什麽,但我一堅持她也不好違抗,只能叫了幾個太監為我帶路。

浣衣局的屋子頗大,幾分寬闊,散着些許香氣。宮廷的衣物洗完後總要香料熏上一熏,留些淡淡的餘味。

路上走去,不時見幾個宮女坐在一邊,三兩個一群地閑話笑談。我不覺心下有些詫異,宮裏只聽人說浣衣局是地位最低卑的地方,現在一看倒是清閑得緊。

“宜貴人吉祥。”從裏面匆匆跑出了一個女官,似是管事的,到了我面前立即迎頭跪下。想是沒料到這兒竟會有主子要來,她顯得忙亂而有些不知所措。

叫她起身,我問道:“明如在哪?我是來找她的。”

那女官的神色一下子有些不自然。

我心下疑惑,只得又說了遍:“帶我去見明如。”

這話中帶點威嚴,面前的人一哆嗦,有些惶恐地應下了。

我随着她往內走去,過了幾個游廊,最後踏入了一扇門。

是個很清幽的院落,沒有太多的人。

我的視線向內一番逡巡,便望見了那個消瘦的身影。

明如清減了,她的身邊的衣物堆疊,同我入門時看到的那些個宮女差距鮮明。

我正欲問緣由,便見一個宮女驕橫跋扈地走了過去,手裏的衣物往明如身上一丢,聲音尖銳道:“明如,這些衣服你都給我洗了。”

明如不曾擡眼,依舊忙着手裏的活,絲毫沒有理睬的意思。

那宮女臉上愠色一閃,把衣服劈頭蓋臉地甩了過去:“到現在還裝什麽清高!死賤人,活該滿門抄斬!”

“放肆!”我終于是聽不下去了,徑自上前沖她臉上就是犀利的兩巴掌,“你算什麽東西?說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

這兩下子叫她一時沒回過神,等看清了我的裝束,才慌亂地跪下,道:“貴人吉祥。”

我有些明白了明如的處境,視線投去,只見她沖我笑了笑:“你來了。”

沒有下跪,也未以奴婢自稱,平平淡淡的一句,顯得不卑不吭。

聞言,我亦沖她笑笑:“我來了。”

一時沒人出言,但那堆待洗的衣衫刺得我滿眼不适,幹脆直接一甩衣袖,把那些都給推翻在了地上,頓時地上一片旖旎。

我沉聲道:“誰的衣服?都自己拿回去,以後誰再和明如為難,就是和我宜貴人過不去。”

許是長久沒動怒,話說得連我自己也覺得威懾不足,但對那些宮女似乎頗有成效,頓時有十來個人過來誠惶誠恐地各自領了自己的衣物回去,諾諾不言。

“明如,現下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我輕地嘆了口氣。

明如淡淡地一笑,道:“已足夠了。一切只能怨明如苦命,而今落魄得這般田地。”

又是命。我很是厭惡于古人這樣動不動以命來解釋自己境遇的方法,越是這般,就越顯得悲哀。

“我會盡快向皇上提出的。”而今,我也只能這樣說。

相互道了些無關痛癢的話我便離開了。

女官一直候在門外,臨行前我叫水墨塞了些首飾給她,囑咐了下叫她好生照顧,也就步出了那扇門。

宏壯的紫禁城永遠少了份溫和,人情冷暖,卻都是隔了面前這般厚厚的一道牆。

心情有些壓抑,當水墨支開,我獨自一人四下漫散,光很暖,但也只微熱了肌膚,而無法更深入進去,陡然間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略有凄楚。

走着走着也不知自己身向何處,只是閉目緩行,漫無目的的,有細微的琴聲蕩出,我稍稍愣了下,便下意識地尋聲而去。

入了一個園子,琴音是從裏面傳出的。

看清撫琴的人,我不由地滞住了視線——衣袂翩然的年輕男子,有着清質秀氣的面容,似荷的淡雅。風将衣衫吹得翻飛,卻是有種仙人的飄逸。

稍調節音律,他的雙指又始凝旋,一陣輕攏慢撚,起時猶如昆山玉碎珠霏撒,落時猶如青溪細流過平沙,行時猶如月塘風荷凋秋露,終時猶如曲徑春雨濕落花。

一曲終了餘韻未止,我感到心中的積慮仿佛陡然一清。

只一曲便聽得人心神相怡。

我無意識地踩到了腳邊墜葉,小小的碎聲,卻是被那男子聽得。

“什麽人?”他的聲音柔和裏含些威懾,倒也和他的相貌相符。

我只得緩緩地走出,顯得心不甘情不願。

男子見我時眼底有掠過一絲光色,轉瞬即逝,既而只留下了絲絲淺笑:“原來是宜貴人,得罪了。”

他見了我也不行禮,依舊坐在那裏,雲淡風清。

我微微覺得奇怪,但也不細下一深究,想是宮裏哪裏的侍衛,不然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後宮深宮裏。

“你是宮中的侍衛嗎?你的琴彈得不錯,我很喜歡。”這樣出自內心的贊美我向來不吝于給以,當即毫不避諱地說出。

倒是那男子聽得愣了下,随即只是笑笑:“多謝貴人賞識。”

我也覺得有些過于直白,這般話在現下的社會中聽來,似乎含了份引誘的意味。我只能幹咳一聲,道:“你在哪當的差,可知近來皇上過地如何?”

這樣問只是因為眼前的人也許會知道些什麽,宮內的謠言向來只是越傳越離譜,即使有了一知半解,也止不準有幾分可信度,倒不如直接問些知情的人來得實在些。

男子聞言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意味深長,從琴畔離開,他徑自走到了我的面前,雙目一瞬不動地凝着我:“貴人想知道些什麽?”

這種舉動大膽地連我也不覺面紅耳赤,悻悻地不敢看他,只是低聲道:“你知道的都可以告訴我。但是,先請你離遠些。”

他卻沒有動,只是話語在腦海上方盤旋開了:“最近吳三桂的勢力又壯大了不少,京城裏更是動蕩不安。午門的守衛甚至多次被砍傷,但反清複明的那些漢狗卻一只也沒捉拿到。江南各地又起蟲疫,再加上旱情嚴重,食料告急。河口處有大壩決堤,疏導工程未有絲毫起色,附近百姓死傷慘重。而朝中官員腐敗,樞密使參鈕一案最為棘手,對此朝中官員已分為兩派對峙,各不相讓。”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頓,嘴角漸漸揚出一抹笑意:“我想,皇上應該在為這些事擔憂吧……”

這個小小的侍衛竟然會知道這麽多?我眉尖一皺帶點疑問地看去,卻是正好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一愣,我也一呆,然後渾身不自然地向後退了退。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老天偏要同我作對,太監的聲音就在這時候不偏不倚地響起——“皇上駕到。”

這句話可比拿到假在脖子上更叫人生寒,于是我一個踉跄下,又是一次足以讓人想自殘的錯誤。

我被扶住了,不過似乎還是摔倒在地上更來得好些。

玄烨的出現本來就有些促不及防,更何況我現在還是倒在一個男人的懷裏。

我感受到那抹灼人的視線,慌忙從那人懷中掙脫出來站好,垂着頭準備去受一番怒罵。手上留有旁人的體溫,一個手掌的寬度,不是灼熱的,而是冰冷地擴了開去。

但玄烨沒有如想象中的反應,而是目色低郁地笑道:“五弟,今兒個怎麽有些興致請朕來同你賞花?恩……似乎受邀的還不止朕一人。”

玄烨叫他五弟。這個人是恭親王常寧?

這個事實将我吓得不清,下意識地向旁邊躲了躲,我只能恭敬地做了個萬福:“皇上吉祥。”

很明顯,我剛才是和一個危險人物在單獨相處,不過好在他沒将我給怎麽樣。

我想不明白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男子又怎麽會是朝中最大的隐患,但我既然已經不可避免地選擇了站在玄烨一邊,起碼已為半個皇黨。

那麽,将恭親王常寧視為敵人也是情理之中。

常寧聞言只是輕輕地笑笑:“宜貴人應是路過時聽聞臣弟的琴聲才會來一探究竟的吧。不然,臣弟又何德何能,能請得動皇上的寵妃呢?”

這樣的話看似玩笑,且講得漫不經心,但他沒有添油加醋地說什麽,這依然讓我很是感激。

稍稍地移了移視線,我見曹寅站在玄烨身後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方才只注意到了玄烨,一時竟沒有留心他的存在。曹寅較上次見面皮膚黑了些許,但也更顯英氣了。畢竟是皇上的貼身侍衛,年輕有為,想來是很多姑娘的如意郎君。但他現下看我的眼神讓我有幾分不自在。原本,他和玄烨兩人應該就已夠我受的了,偏偏現在身邊還站着這個俨然不好對付的恭親王。

我甚至可以覺察到常寧饒後興趣地揣摩着我們三人相視時情緒的視線,面色一熱,我忙道:“皇上同恭親王想是有要事相商,臣妾就先告退了。”

玄烨點了下頭表示應許。

我擡足只想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誰料沒走幾步便聽到常寧和緩依舊的聲音:“宜貴人何需急着走?不妨留下來聽聽。方才你不是詢問我最近朝中的大事麽。與其問他人,倒不如自己親與,可是?”

我不得不贊嘆這位親王的确厲害,短短一番話就足以讓我深陷難堪的境地。

停下步子,我盡量讓自己的笑看起來平靜些:“恭親王哪的話,我只是區區弱女子,哪能參與政事。方才一問不過是偶然興起,作不得數的。”

回頭看去,常寧的笑一塵未變,反是玄烨低着頭思考着什麽。

短暫的沉默後,他說:“宛文你留下也無妨,朕等會也想聽聽你的見解。”

見解?我哪能有什麽見解!若我能預知現在的事,我想我當初便不會報考中文系而直接去學歷史,不然這會兒也不用這般折騰。

誰能試過這樣的感受,玄烨同常寧在一旁論政,而我則站在一邊甚是不安。

想是上次聽曹寅傳的那句“攘外必先安內”過于有理,才會讓玄烨一心想知我更多的見解,如果那句話若真出自我口倒也不冤,可我偏偏只是順便借用了一下古人的學識。

想着,我略有不滿地看了曹寅一眼,他愣了下,顯然不明白我怎麽忽然這樣哀怨地瞪他,也便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宛文?”許是剛才那一眼看得太入神,玄烨的話還真是沒聽進去多少。

見他叫我,陡然回神間我只能裝傻般地回道:“是,皇上。”

玄烨的眉尖又皺了起來,他瞅了我一會,道:“朕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處理有什麽看法。”

我啞然:“哪件事?”

玄烨的神色讓我覺得自己再一問三不知遲早會被他叫人拖下去杖打三十,我頓時幹咳幾聲,此時聽到常寧道:“皇上是問你對這些與吳三桂同流謀反的臣子有什麽妙策。”

他的話帶些随意和不以為然,神色似笑非笑的,顯是并不認為我這麽一個女兒家能有什麽出脫的意見。

他的那種視線反是激起了我心中不甘的情緒,我思索了一會,接道:“現下人人皆知那吳三桂是亂臣賊子,是謀反之人,他日必遺臭萬年。而尚之信,耿精忠等人竟還為虎作伥,想來原因不過是看帝業未穩,日後一旦成功則有利可圖。依宛文之見,最明智的做法不應是短兵相見而是應從各方面對其施壓,切斷他們同朝內的聯系。只要他們知清國實力并非其所想的低弱,應該自會知難而退。”

這番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自我感覺良好。

擡頭看去,只見玄烨若有所思,臉上漸漸露出贊許之色,而常寧則是收斂了笑,神色不明地看着我。目光移至曹寅時,他偷偷地揚了揚拇指,我就淡淡地笑開了。

之前并沒發現自己亦有政治上的天賦,現在也不知這一切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只知,至少我是可以幫上玄烨的忙的,雖然并不多。

幾日來少了與其他貴人的接觸,讓我趕到一時的輕松,故所有的事想來也頗為樂觀。

離開之際,擦身而過時聽見玄烨的聲音擦過耳畔:“今晚朕去你那。”

他的聲音幽幽低沉,極好聽,我的笑卻有了幾分苦澀。這便是作為天子對我剛才那番話所謂的“獎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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