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昔性情此初現

那日玄烨離開時的樣子一直清晰地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他本有失去了柔和的眼。

那天走的時候,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本該只存在于朝堂之上的姿态忽然放到了我面前,這讓我多少有幾分無措的感覺,但是我卻提不起一絲的興致去多做解釋。

也許自此以後在他眼裏的我也會成了窺視權位的衆多女人當中的一個吧,畢竟聽到皇後懷孕的消息後我當時的表情是那樣的耐人尋味。那時我确是被這個消息給吓了一跳,所以才會陡然起身又再次地将話重複了次,倒是像極了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女人們才有的反應。好在玄烨看不透我在想什麽,不然……

隐隐間,我有幾分不安。

這歷史的脈絡果然是不可逆轉的,一點點按照原先的軌跡前行。

前陣子第一次見皇後時,腦海中混亂的歷史讓我記起的只是她并不長命,所以那時見她健康的樣子才會略略吃驚。但後來我卻也漸漸想起了,歷史上康熙帝的原配皇後,應該是為了産下太子所以才會去世的。這也正是為何日後的康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太子胤礽格外重視的原因。

而現在,這依舊按照原來軌跡運行的歷史是不是意味着,這位端莊的皇後真的會在生下太子之時喪命?

“主子,您又在發呆了,想些什麽?”水墨的聲音淡淡傳來,将我自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沖她淡淡一笑:“沒事。”

看着她四下打點了一番後走出房間,我又不由地暗暗出神。

回想那日自己在院子中獨自站了許久,回屋時竟然發現那刺客已經沒了去向。而從此事發生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幾個月的時間,一直再沒聽聞有什麽風吹草動,想必他已經脫身離開了。

本來我對那人倒的确頗有興趣的,他怎麽說也稱得上一個“江湖人士”,因此他這麽一走倒是多少有些掃興。

“怎麽又一個人坐在這裏發呆,就不生厭的嗎?”柔和的聲音自門外蕩入,不用回身我便知來人是誰了。

揚起一抹笑,我道:“雅薇你走路是越發沒聲了,倒像個貓似的。”

雅薇聞言反是笑出了聲:“哪有你說得這麽神的。分明是宛文你神游過遠,一時拉不回來倒是真的。”

雖有些想反駁,但她講的偏又是實話,我只得詳怒地瞪了一眼,轉而笑盈盈地招呼她過來坐下,順手給她倒了杯茶。

前陣子和那些個新的舊的嫔妃貴人們去皇後那請了安,很多許久沒見的臉孔又再次都碰上了。

我們中相識的幾個人就互相相告知了聲現下住的位置,走動也漸漸勤快了起來,這不,近兩個月玄烨沒再來,倒是雅薇來得頗是頻繁。

“宛文,那事你聽說了嗎?關于上次行刺皇後的那個刺客的。”雅薇的話輕輕的,卻引得我向她看去,心裏有些疑惑事隔了這麽久怎麽連她也提起來了,便問道:“什麽事兒?”

“據說那刺客未被捉拿,皇上那兒一直不大高興。”雅薇用很輕的聲音道,“前陣子當時負責搜捕的李大人又被叫去問了話。皇上只沉着聲問他:‘當夜宮外都由禦林軍嚴實地守住了,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你在這宮內搜查又怎麽可能毫無收獲?’李大人聽這話可就有些失了血色,忙跪下,卻是回說:‘卑職是夜确是将這宮裏外都查了個遍,只少——宜貴人的澹煙宮,那是被皇上您攔下來的。’”

見她描繪地似模似樣又形神俱佳,我只覺心上壓了些什麽,沉沉的且極不舒适。

雅薇顯是以為我被那番話給吓到了,安慰道:“宛文你別放在心上,當時皇上也說了,你那沒有要找的人,這可是龍言親自做的保證。”

我扯了扯嘴角應了聲”是”,但身畔亦經不住地有些微涼。

這便是皇宮嗎?不管雅薇是從何處得知的那些個事,但她方才表現地倒似親眼瞧見的一般。連她這樣新封的貴人都知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這宮裏那些個明眼暗窺四面的人也都一清二楚了?這可是皇上的舉動啊,卻也是這樣随随意意輕輕松松就成了衆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更何況其他人呢?莫不是,這宮裏真的沒有秘密……

和雅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覺倒也時至中午。

這宮中的日子過得說慢也慢說快也快的,總讓我有虛度年華的感覺。

雅薇見時候不早便告辭離開了,臨走時仍不忘叮囑道:“今晚看戲時可別忘了來找我同往,宛文你總喜一人獨自行動,怎不感孤單的麽?”

我應了聲“好”,視線便随着她的身影點點移至門畔,而後因衣衫的隐沒而失了焦點。

孤單?這宮裏怕是沒有不孤單的人吧。

往屋內瞟了眼,較原先初來時那架子上多了個精致的陶瓶。那是不久前玄烨派人送來的,而他本人卻是久久沒再現身。

終歸是因猜疑而疏遠了吧?若說之前他是因我的“獨特”而親近,那麽現下既已洞察到我有“野心”,因此而不喜也情有可原。畢竟皇後才是他的正房妻子,一個小妾若聽聞正室有了身孕都會變色,這樣的小肚雞腸,即使是為了那枕邊之人,怕也不該再多青睐了才是。

實在不想将“小妾”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可這又為事實。

正不悅,午膳在此時上來了,我強按下情緒,心想着不管怎麽樣這肚子可是虧待不得的。

用完膳不多會的時候有別宮的太監來傳話,說是他主子找我過去敘舊。

初聽“通貴人”的名號我一時回不神,好一會才記起那是化繁的封號,倒也不推就,換了身簡單幹淨的衣服就帶着小桃同去了。

許是當真悶得慌,這稍有什麽事總能讓我打起十萬分的興致。

到了和怡宮,那太監将我們領到了一間屋子便下去通報了。

這房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瓷器花瓶,滿滿當當地覆蓋了整個架子。

想來化繁這陣子過得不錯,至少這些都顯然是出自各宮娘娘的賞賜。

牆落上挂着幾幅畫卷,上有荷葉盈然,出俗麗致,倒有一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情調,淡雅至極,很是讨人喜歡。

我走到近旁細下端詳,一心念着這畫若能挂在我房內那該多好。也不知是否那園內的荷塘引起了我的興趣,似是對那荷花的偏愛之情郁來郁濃了,多少有分欲罷不能的感覺。

“主子,你過來看看。這陶瓶可不是皇上也贈過您一只嗎?”聽聞小桃喚我,視線随着她的指尖看去。當真是個和我屋內一模一樣的花瓶,可這種明豔的色澤到了這反而不知為何就刺眼了起來。

輕揮了下手,我道:“既是他朝進貢的,自然不可能獨獨一只,你莫大驚小……”

那個“怪”字尚未言出,倒是出現了一件“怪”事,沒有任何碰觸,但我分明見那花瓶突然晃了下,沒及出聲,只能眼睜睜看其墜地,摔了個粉碎。

“主子,這……”小桃顯是吓了一跳,沒及時躲開,卻是叫濺開的碎片給傷了手。

她的注意力并沒放在這不深不淺的傷口上,而是看着一地殘骸久久沒反應過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走過去看了下,見小桃的手只是些皮外傷,才放下心來轉身去看放那花瓶的精致圓桌,除去了遮掩,才露出了那一凹凸不平的一塊桌面,和四面的平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倒也是”巧”了,這花瓶恰是放在了這極易動搖的部位,只需風一過,不用人為的碰觸便會自行墜落。

和怡宮怎會用這種殘損的圓桌?即使用了,那些個宮女由怎會粗心到把花瓶就這樣擺置着?再看向桌面,我最嘴角漸漸籠上了層冷笑,心裏已經明了了幾分。

看那些凹入的木痕,這樣的色澤分明是初鑿不久。

不出所料的,沒多久門外便響起了陣陣步聲。

我從容地轉過身去,正對上化繁有些傲慢的眼神。

她看了眼地上的碎片,沒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出聲道:“這是怎麽回事,恩?這可是皇上賜給我的,是誰摔碎的?”她的視線微微揚起,落在了小桃的傷口上,似笑非笑:“宛文,你的丫鬟怎麽還是這樣粗手粗腳的?”

化繁的聲音太大,聽得我皺了下眉。

她平日說話雖随心,但也不失貴氣,現下倒似特意說給誰聽似的。

小桃在一邊早已惶恐地跪在了地上,有些語無倫次:“貴人恕罪……花瓶不是奴婢摔碎的……是它自己……噢不……是風……是風給吹……”

顯然是“禦賜”的概念吓到她了,這種低卑的姿态叫我感到很不舒服,當即開始思索着該怎麽應對,畢竟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這時眼前忽地閃過一個人影,只聽“啪啪”的兩聲,小桃的臉上多了兩抹不自然的紅暈。

“居然還敢頂嘴?難道是我主子冤枉你了不成?”出手教訓的丫鬟我認得,是化繁自宮外帶來的侍女,似是叫羽兒。

她是化繁的心腹,這顯然出自主子授權的舉動招起了我的怒氣。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小桃是我來這個世界後相處最久也是接觸最多的人,相互對待皆是真心,哪裏容得了她受這等對待。

“啪啪”又是兩巴掌,但這次煽紅了臉的卻是換成了羽兒。

見她一臉滿是難以置信又無以抑制地透出的怒氣,我冷冷地視着她的眼,沉聲道:“你算什麽東西?我的宮女怎麽也還輪不到你來教訓吧!”

冰冷的語調讓周圍的溫度生生降了幾度,氛圍一時間怪異得緊。

我轉身将小桃扶起時見她也一臉詫異地望着我,不覺有些無奈。

化繁她們想是因為一貫和順內斂的我這突如其來的凜冽寒意給震到了,而小桃應是未見過自家小姐的這種危險氣息,都是在那沒了絲毫言語。

但方才那種樣子或許才是我的本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直知道自己并非什麽善類,只是學會了僞裝,在無依無靠的社會中生存了十餘年。

我不是想鬥的,那種隐含的一面也不想再對衆人展現出來,只要他們沒做得太過分,我倒更傾心于那種粉飾太平。

不想再多作糾纏,我嘆了口氣,道:“化繁你莫怪小桃,這花瓶是我打碎的。”

“你說什麽?”顯然未料到我會這樣回答,方才的氛圍漸漸散去,化繁聞言只是一愣,随即冷笑道,“我知道宛文你待身邊的人好,但也不需要什麽事頭替他們給擔了吧?”

“哪有你說的這般,宛文方才講的可是句句屬實呢。”我輕輕一笑,轉過身去拾那地上的碎片,長長的衣袖帶過,一個“不小心”甩到了近旁的架子,只聽”啪”地一聲,上面的一個翡翠玉佛墜了下來,轉眼便又是一地的碎片。

我當下詳裝無奈道:“化繁你看,這袖子過大當真不方便,方才才剛摔了個,這次一不小心就又是一個。當真對不住了。”

這玉佛自然沒那進貢的花瓶貴重,比起來顯得不值一提,但化繁之前顯然沒預算到這筆意外的失財,臉色并不見好看。

身邊的小桃已是一副欲笑不能的樣子,我知她的氣該是已經消了,本就不想把情形弄得太僵,便揚起一個笑道:“化繁,摔了你的東西宛文确是過意不去,正巧前兒個皇上有賜我一個相同的花瓶,不如就給你……”

“朕賜的東西是可由得你們随意轉送的嗎?”

這樣的聲音堪堪入耳,我定了定神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清晰地入了眼。

這時我才幾分恍然大悟。

怪不得化繁說話忽然間這樣大聲了,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讓這番對話入某人的耳裏。

我不露聲色地看了眼那個女人,不明白這樣小的身軀裏怎麽能藏下那麽大的欲望。

無疑化繁是有野心的,也有手段,只可惜有些過于急進,也太輕視了別人。

玄烨看了眼地上的殘骸,臉上沒有什麽情緒的變動,淡淡道:“繁兒你若覺得心疼,今早正好有新的貢品進宮,過會朕派人送些過來可好?”

“謝皇上恩典。”化繁聞言臉上喜色一閃,忙是謝恩。

我在心裏暗翻了個白眼,無意去攙和這融洽的“夫妻和睦圖”,在旁邊站了也覺得無趣,于是告了聲退就帶着小桃離開了。

轎子緩緩前行,在這狹長的宮道有些遙不可及的意感覺,一起一伏的颠簸讓人覺得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有些睡意。

風偶有拂過,亂了發線,但這種的氛圍沒有絲毫惬意的感覺,因為我知道自己不過是仍在這綠瓦紅牆的籠子裏轉圈罷了。

這時眼前忽地一亮,我本是閉目養神,睜眼時只見小桃探入轎裏的腦袋,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覺笑道:“怎麽了?”

小桃理了理思緒,一臉慎重地問:“主子,方才明明是我們占盡了優勢,而且分明是她們理虧,您又何必示弱?”

我凝視着她仍未沾染上太多宮裏的污穢的眼,從中看到了絲絲的透明的潔淨。

我收斂了笑,漸漸換上一種認真的神色看她,語氣有些遙遠:“人勝我無害,彼無蓄怨之心;我勝人非福,恐有不測之禍。這句話,你且記住。”

小桃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

我也不知她究竟明白了多少,不覺搖了搖頭,轎子卻忽然停住了去向。

我的身子向前傾去,一陣的手忙腳亂,最後有些狼狽地用手撐住兩邊才勉強沒有摔倒。

“拜見皇上。”外面是一連串跪地的聲音。

我揉了揉太陽穴,強壓下怒火,盡顯平靜地走了出去,見了面前站着的玄烨,不急不緩地做了個萬福:“皇上吉祥。”

許是我覺得過于颠簸讓轎子緩行的緣故,倒是讓他給追了上來。

玄烨的臉上叫人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半晌,才聽他淡淡開口:“朕賜你的東西,當真這般不屑麽?”

此時我已經靜了下心,知道他并沒有動怒,也就不卑不亢地應道:“宛文并非不屑,只是認為那不過是個花瓶,無需過于看重罷了。”

“不過是個花瓶,恩?”玄烨好看的眉睫微微上挑。

我和他都知這宮中之道,皇上賜的東西越多,越可見受寵之極。無論什麽東西但凡有了“禦賜”這個冠名,都已不能再用“只不過”來形容了,而是象征了一種權勢和地位。

“宛文沒有插花來養的閑情雅致,那麽花瓶再美,沒了嬌花這樣空虛度日又有什麽意義?”我只靜道,但話出口時便已經覺察不妙。

這樣的說法若玄烨對號入座豈不是……

再看向玄烨,果見那眼底溢出的調笑意味:“汝為瓶,朕為花,恩?宛文你可是在怪朕近來疏遠了你?”

“宛文不敢。”匆匆應了句,我準備快刀斬亂麻,“時候不早了,宛文也該回去了。皇後娘娘有孕在身,皇上您還是多陪陪她吧。”

這句話确是出自真心的,該多陪陪那個短命的皇後了,不然他日誕下龍子之時,卻是喪命之日。

見我欲走,玄烨的笑忽然斂了起來:“可還記得幾月前朕告訴你皇後懷孕之事?當時你為何……”

明明無心攀權,又為何那樣慌張嗎?

我暗自冷笑了下。他終究是信不過我。

我轉身離開的動作未曾減緩,只留下了語調無絲毫起伏的話語:“當初宛文也不過是想起一件事罷了。”

身後有玄烨的視線,我的背脊微微僵硬了些。

小桃雖然一臉疑惑但終是什麽也沒問,小心地扶我上轎。

這時有隊侍衛經過,到了玄烨面前忙是跪地磕頭。

這古人怎的這般喜歡下跪,畢竟在他們面前的這位天子實則也不過是個“人”。我輕輕搖聽,卻聽有人道:“卑職劉品笙拜見皇上。”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我下意識地緩慢了動作回頭看去。

依舊漠然清冷的眸子,依舊沉穩持重的神色,但一切因那身衣着同當日所見的人又有那麽些微妙的不同。

轎簾降下時,他的視線同我的觸了下,有一種不明意味的神色一閃而過,亦被那簾帳給隔斷了。

既而又是那上下的波動,我的嘴邊落下一聲輕嘆,悄無聲息地擴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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