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君王迷夢猶伴身

那個千古一帝,那個屏息凝神都只留威懾的男人,此時孤單地一人靜卧在高臺之上。仿佛淺睡了,又仿佛不過是在沉思,明明只是一個分毫看不清的影,卻被周圍的空闊襯得這般凄婉。

整個皇宮是他的,整個天下是他的,但是,惟獨他的心,不是他自己的。

我有些遲疑,步子卻自己動了起來,一點點地走近,無聲息的,生怕驚擾了這個萬乘之君。

玄烨的身邊散着低淡的酒氣,杯子已自他的手中墜下了,掉在地上,濡濕了些許的地面。是淺睡的姿勢,一只手依舊輕揉眉心,那道鎖一如既往的無從開解。細長的眉,柔和的臉線,此時有些蒼白而疲憊的神态。夜魔般自骨子中透着一絲的魅惑。

不知已多久沒這般仔細地看過他了,但也只有在那帝王的身份沒有橫亘在我們之間時,我才能這樣平靜地看他吧。猶記初見時他微颦着眉說那些女人他一個都不愛時的樣子,唇邊不覺多了抹笑。

這時的風有些涼,我弄不明白所有人都走了怎麽偏偏只留下了他。

不遠處有一件披風,我輕輕地過去取來,小心翼翼地覆上了玄烨的身。自己從不曾這般溫柔的,也許是因為被他疲倦的樣子弄疼了心,才會動作柔和地生怕弄醒了他。

玄烨的肩膀在我觸上時猛地一震,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只覺得有股力量将我生生地往後壓去。撞到牆面時是一陣巨痛,回神後看見的只是抵在脖旁的劍,閃閃的熒光中,玄烨的眼裏朦有霧氣,卻是覆蓋了層殺意,陰寒的感覺就自那金屬上傳了過來。

這樣的玄烨,冷酷到即使只是一眼,已足以讓人懼到顫栗。

“皇上?”我輕輕地喚了聲,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連不成音。

玄烨的眼漸漸明晰了起來,殺戮的感覺淡去,又回複到了那種讓人捉摸不透心思的感覺。一臉的平淡無波,無喜無怒,看清是我後配劍一移又回了鞘,輕道:“抱歉,不知是你。”

看着他又緩緩地坐下,我的背依舊痛作一片,嘴角不由地多了抹澀意。

正所謂“高處不勝寒”,最沒有安全感的怕就是這個身為天下第一人的天子吧……

我的手被握住,一瞬間已被那人拉入了一個溫和的懷裏。

擡頭時玄烨的臉近在咫尺,他凝眸看我,道:“你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朕?那種悲憫的神色,朕不喜歡。”

許是因為喝了很多酒,他的聲音沙沙的,透着些疲憊。

我掙紮了下脫不了身,只能由着他以這樣別扭的姿勢僵在那裏。背上估計是被摸去了層皮,現在被壓着是火辣辣地生疼,我只能皺下眉,直視他的目光看去:“皇上,您累了。”

玄烨看着我,但眼底的神色偏是讓人捉摸不透。只見他微微閉了下眼:“宛文,朕早累了。”

這樣的話讓我的心不由一顫,下意識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的疲憊,但手在半空中停留,終是收了回來,五指緊握,偏一偏頭,道:“皇上,怎麽不回宮休息?明日還有早朝。”

他又将我抱緊了些,我就忽然間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冷。

有一段回憶自腦海中浮過,猶記自己也曾經一個人蜷縮在街道的角落,曾經茫然地溫暖不了自己的心。沒有反抗的,我就讓他這樣抱着,如一座雕塑般,再沒什麽動作。

耳邊的話吹着臉,他道:“宛文,你沒有野心,朕很高興。自那日後,朕不止一次想去你那,但又不得不放棄。如果寵幸一個有野心的女人,你該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可是,朕偏偏又是那麽想見你……”

是的,寵幸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将會帶來的後果我當然清楚,但知道歸知道,要真是發生在了自己身上就又是另一番感受。我擡頭一眼瞪去,話中多少有些不悅:“皇上錯了,宛文的野心比宮裏任何一個女人都大。而且宛文要的,皇上也未必給得起。”

“朕給不起?”他的臉靠近了些,好笑地瞅我,“這整個江山都是朕的,朕還有什麽是給不起的?”

“我要一個只屬于我的男人,一個可以日日陪我,平淡度日的男人。我要一個人的心只屬于我,不必每日擔驚受怕,不用每日獨守空房。”我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冷笑。

他什麽都可以給,卻偏偏無法給一個女人幸福,這就是掌權人的悲哀。

果然,玄烨的臉上又沒了絲毫的神情,那面具他素來比誰都戴得好。

他動氣了,他是真的動氣了。即使沒有表情,我依舊可以感到他的怒氣。

怕是再沒有比我更“得寸進尺”的女人了吧,已入了帝家卻還妄想着得到專寵,可這明明又只是平凡女人最為平凡的心願罷了。

“那個男人,也未必非要是朕,對嗎?”伴着話語,我背上突然灼燒般地生疼,玄烨手上的力道加大了,緊壓着那塊肌膚。

隐約只見到了他的怒,還有自他瞳孔中印出的我的怒意。

這樣痛,這樣憤,又含了多少辛酸和日日積入的委屈。

我明明只是中文系的一個普通學生,為何要來到這裏,又為何要被困在這高牆之內,為何要日日防着明槍暗箭誠惶誠恐?

一滴淚,而後又是一滴……

我看到玄烨的眸子深處有什麽動了下,仿佛裂開了一個細碎的縫隙,而後一點點毀了面具。

他會為我心疼的,是不是?

或者說,因為我的眼淚,他還是會心疼的,是不是?

會的……吧?

身子被抱了起來,有些不敢相信的,玄烨這副書生的摸樣,竟然這樣毫不費力地把我抱了起來。

“擺駕澹煙宮。”玄烨的聲音忽地一高,只徑自抱着我向外走去。

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了那麽多侍衛,剛才的冷清仿佛是一個錯覺,剎那失去了蹤跡,而我,現在才從那個夢中破出,面前的是浩浩蕩蕩的一系列排場。

終歸是皇帝。我苦笑。

他怎麽可能只身一人留在這裏,而曹寅又怎可能放心地不在他身邊護駕呢?

轉了轉視線,我看到了在不遠處候命的曹寅,他的眼裏有無奈亦有些釋然。若說那分無奈的含義我尚能明白,那麽那分釋然又作何解釋?

回到澹煙宮時裏面依舊燈火通明,見我回來,小桃他們皆是一臉欣喜,等看清了我身後的人,那抹幸喜花成了一種怪怪的笑,随即“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道:“皇上吉祥。”

想來我遲遲未歸讓她們擔心透了,心裏多少有些歉意,但用餘光掠了眼身後的人,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徑自回房去了。

身後一直跟有步聲,如影随形。

剛走入房內,我一轉身想将他關在外面,誰知他伸進了一只手,剛好把門給卡住了,用力一推,玄烨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走了進來。

“你進來做什麽?”背上已經疼到不行,我知得早些上藥,對他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去。

“朕來妃子的寝宮,你認為是來做什麽?”玄烨若無其事地瞥了我一眼,徑自開始寬衣。

他沒有笑,那種神色卻比取笑更讓我氣急。

沖過去一把止住了他解紐扣的動作,強壓制下了情緒盡量地“心平氣和”道:“皇上的妃子衆多,宛文既過于癡人說夢,您又何必勉強留下?”

玄烨挑眉:“你不是不想獨守空房嗎?”

終于按捺不住,我瞪他:“那前面的前提呢!前面的話皇上怎麽不說?”

“前面的?你前面有說過什麽嗎,恩?”他開始笑了,且笑得一臉坦蕩,一如真的只聽見這樣的半句。

堂堂天子竟然在我面前耍賴?我恨不得一拳打去,無奈身份不好比拟,我只能賭氣般地坐下,倒了杯茶猛灌,誰知一時沒順過氣來,只覺口腔一陣泛酸,嗆得直咳嗽。

自己現在肯定像極了憋屈的兔子,一邊擠着眼角的眼淚,一邊氣得直錘桌子。

起初只是低低的幾聲,而後漸漸加重,那笑聲清清淡淡地充滿了屋子。

仿佛做夢般,我愣愣地擡眼看去,沒有僞裝,沒有疲憊,而是很單純很幹淨的笑。

他的眼神忽然間變得很清明,藏不住湧動的笑意。

玄烨見我看他,漸漸回複了平日的神色,只是嘴角的圓弧留下了溫度。回望着我,他道:“朕只是睡在你身邊,這總行了?”

直直地看他,再看他,在确定這不是一個“誘敵深入”之計後,我不情不願地找了個角落寬衣。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剛剛那一笑竟然讓我心軟地不忍破壞了他的情緒,自己果然是愈發的沒用了。

“嘶——”剛一觸衣衫,疼痛便一下子擴了開去,一時沒忍住,我猛地倒吸了口冷氣,想是太久沒有處理,那去了層皮的背膚和裏服黏在了一起,每動一動,可是真真切切的“切膚之痛”啊。

玄烨這才注意到了我的異樣,走至我近旁皺眉看我:“怎麽了?”

顫顫地指了指背,我咬牙切齒外加面帶“微笑”地把這傷的由來以及惡化的過程一五一十地攤了牌。

“李德全!”我的話音未落,玄烨卻是一把将我攔腰抱了起來。

他的手臂輕盈地避過了背部,小心翼翼地讓我平趴在了床上,一面又對外吩咐着:“去朕的寝宮将前不久進貢上來的‘玉膚膏’拿來,要快!”

聽他的聲音,分明是生氣了。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只覺得他這氣生得好沒道理。把我弄傷的是他,延誤了治療時間的也是他,現在,生氣的居然仍舊是他?

“疼嗎?”玄烨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冷冷的。

“疼不疼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這沒來由的“龍怒”讓我不覺心中岔氣,下意識已經嘟囔出了口。有時也覺得奇怪,自己在平日裏總能斂住心性,可以碰到玄烨卻總是會把本性這樣輕易地露了出來。

沉默,一片沉默。

我努力擠出了一個笑,道:“宛文是說,皇上經歷過才會明白這傷是否疼痛。而以宛文一己之言,是說不清楚的。”

偷偷斜了斜眼,我一驚之下忙縮回了頭。那佛爺的臉色一如千年寒冰,他該不會直接就伸手把我給掐死了,從而讓我脫離苦海了吧?

有小小的動靜,卻是玄烨在幫我脫外衣,動作小心而緩慢,盡量地避開了傷口。

我斟酌了下,決定還是不要逆了他性子的好,也就默默地配合了他。

以這種進度,一件外衣就已花了很長的時間,然後聽到玄烨去不遠的桌子上拿了什麽,回來後只聽一聲布破的聲音,背脊涼涼的,一下子風拂過了肌膚。

他竟然剪我背面的裏衣?我眼睛一睜,準備從床上蹿起來:“你別太得寸進尺!”

我的姿勢是趴着的,無奈才剛一震就被一只手又穩穩地按了回去。

“你準備穿着衣服上藥嗎?”

這樣被按着是動不了的,而自己又沒有話可以反駁,我将臉向裏一偏就看着簾帳不去理他。

玄烨的動作很慢,一點點地拉起衣服,一點點地往上剪。但即使是這樣,每次把那裏衣自黏着的肌膚上拉起時總是蹿上一陣疼。我沒有出聲,緊咬着唇,十指握着拳頭,緊緊的。

後面的動靜漸漸小了,然後沒了聲息。

有些疑惑地回頭,卻發現玄烨坐在了我的床邊,張了張口想問什麽,手就被他領了過去,放在他的腿上。

他的話語幽幽傳來:“疼的話就掐我,別自己虐自己。”

話才一過,他才繼續開始向上剪,只不過動作比剛才又柔和了許多。

我愣了下,随即嘴角多了一絲的笑意。這可是他自己讓我掐的哦……

于是我左一下右一下地對他的“龍足”展開了猛烈無比的攻勢。有時是因為痛,有時則是因為順手。

不能說我狠心,怪只怪受了太多的冤枉氣。

上完藥後去放剪刀時玄烨剛站起來有些不穩,一個踉跄差點就摔了去。

我的心不由的一緊,多少有些後悔剛才下手太重。沒來由的一陣心疼,但在他要轉身時又匆匆移開了視線。

玄烨坐到了我的床邊,聲音裏有些淺淺的冷笑:“這下報仇了,心裏可舒坦多了,恩?”

“皇上您說笑了。”幹巴巴地笑了幾聲,我盡量平靜地看他,“宛文哪能心裏不舒……啊!”

背部有纖長的手指輕輕地劃着圖,繞着傷痛處的邊緣,柔和地緩緩地滑過,把心一點點地懸挂了起來。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如一塊千年寒冰,落在這樣狹小的融點,卻是讓整片肌膚一下子灼燒了起來。沒有痛,在這種灼燒中,竟然有着一種舒适的感覺,讓胸腔一下子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猛烈跳動。

我很無力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抗拒,明明這種暧昧的姿勢,我的心竟是沒有絲毫想反抗的意識。

那片涼,漫溢在背脊,時間一點點地走,不時有燭融化的聲音,淺淺入眠,未有知覺的。

恍惚間做了個夢。很長的夢。

夢到太監拿着個小盒子匆匆送入,夢到玄烨臉色溫柔且心疼地為我上藥,夢到他在我的額間覆上輕輕的一吻,一臉低晦地說:“宛文,你不可以背叛我,不然……”

這樣長的夢,長到,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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