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細草輕拂微風岸

那夜玄烨他們沒有再多的話便離開了,留下我一人如在雲裏霧裏。

撐着這個渾身酸痛的身子回了澹煙宮,又好不容易避開了小桃他們的注意回了房。

幸虧出門前我是佯裝睡下了,看屋子裏一切如舊便知無人進來過。終是舒了口氣,急急忙忙地換了身衣服即倒頭就睡,直到第二日宮女來叫房我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但依舊覺得這身架子骨都散開了。

“主子,你是愈發地懶散了,跟個,恩,跟個貓似的。”小桃端了點心進來,見我趴在桌子上,不由取笑。

我甚至連眉睫都沒心思去擡,手裏的紙條又握得緊了些。

這是今早剛收到的,劉品笙也不知是在何時送了來,上面只寫了今日相見的地點和時間,別的再也沒提分毫。微微揚了下眸子,我問:“小桃,今日禦林軍或者侍衛營那邊可有什麽不似尋常的動向?”

“不似尋常的動向?”小桃想了想,才一臉不解地搖頭,“沒有啊,一切都和平日裏一樣,主子你問這做什麽?”

“沒什麽。”我又趴在桌子上保持了原先的睡态,眼雖是閉着但心下湧着思緒。

禦林軍那邊既然沒什麽動靜,那就是說劉品笙确是安全地回去了。只是,他那一身的傷不知如何處理了……但轉念一想,他這樣顯已不是第一次了,就如上次以刺客的身份入我澹煙宮的時候不就是沒有引起什麽躁動麽。

這個人,似從不曾為自己的身體設想過。

這次相約是在一座亭旁,周圍籠着一片水池。

我偷眼見四下沒人便擡步進去了。

風一過,有了些沉醉的感覺,餘光微微掠過,便是看到了那個倚着樹,于草茵上閉目養神的人。

下意識并不想驚動他,我輕足款款,至了近旁才理了理地面盈盈地坐到了他的身邊。凝眸看去,那張臉微微有些蒼白,但除此之外已然無從探究出些其他的什麽了,我的眉尖不由地颦起,自是不信他的傷已當真無礙了。

劉品笙的眉觸了下,仿佛驚起幾片草動,睜眼時本有些許迷朦的神色在對上我的視線後一下子明晰了過來。

“宜貴人。”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倒也未失原本清冷的氣息。

我伸手巧然地取下了落在他頭上的殘損落葉,放在掌心無聊地把玩,假似不經心道:“劉大人,昨兒個你沒出什麽事吧?”

“沒什麽大礙,勞煩貴人挂心了。”

我擡頭看他,眼微微地眯作細縫,聲色莫名地冷冽了起來:“似乎劉大人從不曾有過所謂的‘大礙’吧?”

這個人,即使受再重的傷,怕也不會向別人吐露分毫。也不知他究竟是心慈還是無情,一面不希望讓他人多加擔心他的事,一方面又從不曾想過,他越是不屑于露出真實的感受,卻越是讓人心疼。

心疼?這個詞閃過腦海時仿佛全身震了下,凝視于他,嘴角不由地微有澀意。

那麽長時間的相處,那樣一番同生共死的經歷,這個人,現在究竟是在我心中占據了怎樣的地位?

劉品笙卻是在這視線下避了開去,随手将置在一旁的玉簫取過,回望時将我上下打量了番,問:“貴人,你的簫呢?”

“沒帶。”我撇了下嘴,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經過昨晚那番折騰,任誰都該好好地解乏了吧。”

出門時我就沒準備帶簫,本是想來此确認下他無事也就準備回去了,那番畢生僅有的經歷,雖對于他許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也不該再讓他繼續勞累了。

學簫,今日也就免了吧。

劉品笙的眼底本是一如既往的深邃,有一縷神色一閃而過:“那麽,貴人你是要回去了嗎?”

心莫名頓了下,本來的确是打算回去了,但那縷從不曾在那張臉上出現的神色卻莫名地讓心一軟。嘴邊的話不曾說出口,胸口的振動一起一伏地牽動了思緒,百轉回腸,終成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劉大人,不如你将簫借宛文一用,徒弟我也在此展現下這段時日來學習的成果,如何?”

劉品笙稍一遲疑,臉上的神色舒展,也就将簫遞了過來。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地端詳他的貼身之物。

通透的翠玉迷着一層嬌柔的光,碧色入了眼,稍稍擡眸,便見角落雕刻有一個小篆的“柳”字。

嘴角的弧度郁發濃郁地散開,我沖劉品笙巧笑嫣然:“劉大人還請閉眼,這樣聽起來韻味可以濃一些。”

看着那雙眼合上,我的神色悄悄地淡下了。

這個宮裏,他本沒有可以完全安心休憩的地方吧。

嗚咽的簫聲點點擴開,四面的繁雜靜了,沉了,又無端地有些凄然。

劉品笙的眉睫觸了下,但沒有将眼睜開。

指尖舞動在玉簫上,翻飛作蝶舞。我本是想到出師後再顯露下身手的,而現在,卻只是想讓他舒心罷了。

誰家玉簫暗飛聲,情入愁腸鄉水淪。未思明月何度日,又想今朝誰斷魂。

他的眉睫覆在眼上,點點泛着露氣,一個簡單的動作,沒有絲毫防備的。

不知他為何會對我這般放心,這是不是也同我對他的安心是相似的感受?

一曲接一曲,低泣般的樂律朦了四面的天際,紅霞之上清音出,宮裏的一切又恍然如夢。

一陣風過,回眸時我依稀可以感覺到劉品笙低沉平緩的呼吸,他小憩時的神情,有着一絲往日所沒有的溫存,而嘴角的淺笑卻似含無盡的嘆息。

将簫輕輕的擱在了他的身邊,我獨自輕輕地舉步離去,沒有驚擾他分毫。

他累了。也許,只有此時才可好好地休息下吧。

回澹煙宮後正好撞見了嬰雲,她見我神色呆呆的,不由取笑道:“我的好主子,這麽個如花似玉的俏人兒,怎麽每天把自己弄得跟個游魂似的?”

我擡眸白了她一眼,誰知這沒大沒小的丫頭竟然笑得更歡了。

我反倒氣也不是不氣又不是,微有些懊悔自己把他們這些個伺候的給寵壞了,在他們眼裏的“主子”竟淪落到這般沒有威信,只得小小地推了她一把,道:“還不快給我沏壺茶去,今兒個這嘴可是幹得厲害。”

嬰雲應了聲這才斂了笑退下,不一會又把茶送到了我的房裏,然後繼續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微風輕拂,發線随其淩亂地飄灑。我見四下沒人,也就毫不客氣地拿了茶壺直接猛灌。

以前總是羨慕那些人手執長簫風姿翩然的樣子,今日怎麽說也算過了把瘾,卻無奈真相往往不如想象中來得美好,比如現下的嗓子裏就覺有把火,幹燥地難受。

茶潤過喉時涼意淌過,溫溫的,舒緩了神經。

終于是有了一陣惬意的感覺,我正準備停止這種不雅的喝法,眼前一亮,就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本不是很在意的,這澹煙宮裏都是自己人嘛,被看了就被看了,大不了又是被取笑一番就是了。可這漸漸熟悉了光亮的面前,站着的分明是個不過分熟悉卻又毫不陌生的輪廓。黃色的長袍刺入眼裏,心下一陣噤動,我只覺一嗆,陡然站起間已是“噗”地一聲把來人給噴了個透濕。

以前聽聞過牛奶浴,倒不知這茶浴的效果又是如何。

我眯了眯眼細瞅眼前之人,那張平日裏總讓人看臉色的面龐此時懸滿了水珠,不時有液體成股流下,襯着那有些低沉的神情,有些狼狽的,又顯出了些許的滑稽。

嘴角勾了勾,然後又勾了勾,我終于是忍不住,不顧形象地開口大笑了起來。

堂堂九五之尊,竟是被我給噴了個正着,想必即使是雨天,他亦不曾試過這種狼狽情景吧。

放肆地笑,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可以笑得這樣誇張。直到胸腔的起伏平息了下來,我才發現玄烨依舊用那副神色直直地看着我,便是不由地咳了聲正經了神态,正色道:“莫不是笑也不讓人笑了嗎?明是皇上進來時沒叫人通傳,不然宛文又怎會這般失禮。”

“你也會知道失禮?”玄烨輕哼了聲,徑自坐到了我的旁邊,凝視着我久久無語。

我也只能假裝不覺他的視線,移開了眼望向別處。

風過,忽地一番話滑過耳,輕輕柔柔的,道:“宛文,你有多久沒像剛才那樣笑了?”

心頓了頓,我不由地轉身看去。

玄烨仍以方才的那個動作坐在那,柔和的臉色,眼底掠過幾縷媚惑,但有些更深的情緒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晰的。

剛才無意間流露的那幾聲笑,分明是以前身在現代時的我所才擁有,來到這有多久,我便有多久不曾那樣笑過了吧。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只能急急地取了塊毛巾,顧左右而言他:“皇上,還是擦擦吧。”也不看他臉色,我只輕輕地替他拭去臉上的茶液。動作很輕,很柔,也很平靜,只有那心在胸腔裏不住地跳動。

玄烨的臉上似傳來一種熱度,見他微窘的樣子,我不禁啞然失笑。

敢情我也有這能耐讓玄烨這小子嘗試到了不自在?

笑意未在嘴邊成型,我只覺手股間一疼,就已被他抓在了手裏。

他的臉一點點地靠近,我下意識地就向後退了退,原本想逃,無奈這佛爺不動如山,根本躲無可躲,只能眼睜睜地等着他進一步的動作。

心跳漸漸加快了,那張眉目清晰的臉緩緩迫近,有一種熱度就自體內湧上,幾乎可感覺到緊貼身體的裏衣已濕地粘在了身上。

我猛地閉上了眼,腦海裏剛閃過一個念頭,我整個人卻已經驚在了那再也無法動彈。

我竟然會有些期待,期待他給我一個吻?

這是根本不該存在的想法,可是,腦子中一次次地閃過關于他的點滴。

初見時微颦眉略顯無奈的玄烨;掐着我的下巴說“如果朕現在就要你”的玄烨;因我未穿他親選的衣服而充滿怒氣的玄烨;在新房裏卻一臉疲倦地輕擁着我安然入睡的玄烨;因我無心被誤解的野心而無奈離開的玄烨;戲畢人散而獨自一人淺醉入眠的玄烨;還有那個細心護理,為我擦拭傷口的玄烨……

一切恍然如夢,原來,這段時間裏我和他竟已有了那麽多的回憶嗎?

面前的人沒有觸上我的唇,睜眼時我只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曾也對別人這般溫柔過嗎?”

明明是這樣的神态,明明是調笑般的語調,我卻沒來由地感到了一陣冷意。

我搖了搖頭。

“哦。”這樣的一聲嘆息擴了開去,玄烨的神色漸漸柔和,伸手時,也不知自我的發間取下了什麽。定睛看去,竟是一片落葉,應是方才自那帶地方回來的,還未來得及梳洗,卻是一直沒有發覺。

“你出去過嗎?”他看似不經心地将葉片把玩在手心,餘光卻分明是落在了我的臉上。

心裏微微一沉,他這是在考量我?

我的話語如以往的平靜,但雙唇的一張一合都顯得有些幹澀:“剛去了西面的園子裏玩,那有個亭子的,周圍還圍着個池塘,不知皇上可知此地?”

見我神色泰然,玄烨的眸子似細微地亮了下,而語調未有改動:“自是知道,朕亦是剛從那過來。宛文你若是再多待一會,興許我們就會在那碰上了也未必。”

“是嗎?”我幹巴巴地扯起了笑臉,“那倒是宛文不好,讓皇上多跑這一趟了。”

話雖這麽說,可我心裏卻暗暗慶幸自己回的及時,不然,以剛才我和劉品笙的情形,那算不算是被“捉奸”了?任玄烨是一代明君,也不會容許他的女人和其他男人私下見面。

我暗暗留意他現在的神色,看來并沒有撞見劉品笙,想着終是不自覺地松了口氣。

不只為什麽,潛意識裏我總不希望他們碰面。

“十餘日後是允玉格格的三歲生日,到時候平妃的宮裏會辦酒宴,你莫缺席了。”玄烨忽地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愣愣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看了眼天色,就知是要走了,于是起身送了他。

到了門口做了個萬福,正欲目送他離開,卻見他忽地回過了身,一動不動地看着我,道:“宛文,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

玄烨丢下這樣一句話就離開了,我呆立在原地,不明所以。

不要讓他失望?什麽,意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