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裂魂歸宴鴻門
屋內的光低低暗暗,交錯之間身着皇袍的男子手中劍光盈然,那張臉撕碎了一味的面具,狠決的眸光一閃,直起的身影頓時動起,只見那柄劍直直地向我刺來。
玄烨,要殺我?這個一貫容忍着我不敬的男人,此時,卻是想殺我?
我的瞳孔陡然收縮,周身的神經瞬間痛到麻木的感覺,忽的有一個身影擋在了面前,我看着劍直穿過他的胸膛,看着那清冷的臉一片慘白面無血色,看着他失了焦點的眼透過一絲釋然的笑意,看着那身軀緩緩滑落。
怎可,這樣……
“劉品笙——!”一聲呼喊,我只覺全身汗透淋漓,依稀回神才漸漸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沒有低暗的燈光,沒有皇袍襯托下目色犀利的玄烨,只有自窗縫間微白的天色,還有輕細低然的鳥鳴。
我感到全身一下子松軟了下去。
原來只是個夢,卻是一個讓人冷入骨髓的夢。
輕吐了口氣,我目色茫然間卻是和桌邊坐着的人對了個正着。
清冷的眼,吸着四面的光,無甚柔情的神态,此時卻凝眸注視着我,而裏面湧動的情緒卻因太過複雜而無從揣摩。揉了揉太陽穴,我無任何支撐地向後一倒,重重地摔回了床上,喃喃道:“還在做夢啊。”
“貴人做夢常夢到在下麽?”聲音清晰明白,低沉而明晰異常。
仿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也不經意于他說了什麽,“嗖”地又直起了身,盯着他猛看:“劉品笙?你一大早私闖本小姐閨房來做什麽?”
良久沒有回答,我只見那雙眼陡地顫了下,他的臉色便又可疑地開始泛紅。順着他的視線往自己身上一看,不禁啞然,幾個大幅度的動作讓我的睡袍舒散,腰帶輕疏,柔錦自肩上滑下,一片玉肌顯露無疑。
以前去游泳館時總是一身泳衣,現下這般本是沒甚可在意的,但看着眼前的人無端我又突有了玩弄之意,嘴角一揚,多少帶些勾引地笑起:“劉大人,可是還要這樣繼續看着麽?”
那張臉當即紅得極不自然,劉品笙陡地轉過身去,動作已是僵硬地透着怪異。
我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不緊不慢地将簾帳放下後緩好衣服,才盈盈坐到他的身邊,斟了杯茶慢慢品着:“劉大人,今日來此究竟有何事?”
“我是來同貴人辭行的。”他的聲音低沉而平淡地聽不出情緒,望着一側的牆如是道,“貴人的簫技已無需再加指導了,這玉簫就請貴人留下吧,日後只要拿此物來找我幫忙,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手中的杯顫了下,擡眸看他:“劉大人是在怕什麽?莫不是……”
我的話斷在這裏沒有繼續說下去,而劉品笙卻一直沒回頭看我,只是背對而坐。他的聲間有些凄然:“在下的事貴人何必故作不知?當日皇上曾經旁敲側擊過我與貴人的關系,應該已是有所懷疑。再下去對誰都不好。”
“是對你不好,而不是對我。”話自口出,冷地連我自己都不由吓了一跳,“玄烨怎樣待我,宛文從不放心上,但他對于大人的态度倒怕是會影響到您的大事吧。”
“不是這樣。”
“不是?那是怎樣?”我有些慘淡地笑開。
這時才覺察,一直以來竟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對于這個男人,幾時起居然已經依戀到了這個地步。
我道:“劉大人自有大事去辦,宛文一介女流,怎可礙了大人的道。”
“不是……”劉品笙的話中多少帶了顫音,終于肯轉身看着我的眼,“我的命此生已給了貴人。只要貴人願意,随時可以拿去。”
那雙眼中第一次讓我看到了那麽多的情緒——無奈,不甘,悲痛,遲疑,還有一絲的,依戀。
原來,他也是舍不下我的。
我的笑柔了些、緩了些,依舊望着他,輕問:“劉品笙,你到底為何要殺玄烨?他是一代明君,他可以讓天下太平。百姓重的不是誰家執權天下,他們重的不過是平淡度日,這些你可知?”
“一代明君?一代明君又怎會為區區幾個字而抄人全家嗎?”劉品笙的神色間幾分嘲諷,看着我冷笑道,“廬州太守柳恒,也就是我爹。他勤政愛民又深得百姓愛戴,結果又怎樣?為朝廷盡心盡力,我家冬日裏甚至食不裹腹,只因我爹的書中摘有一首詩詞,竟是被有心小人上報。就是那位你口口聲聲所謂的明君一聲令下,滿門抄斬。如果不是我恰好在外游歷,怕也是在劫難逃。”
文字獄?
我的心心在這刻一下子揪了起來。
以前只知道康熙末年才是文字獄最為興盛的時候,卻不知此時竟已有出現。看向眼前這個或許該叫“柳品笙”的男子,想着他隐姓埋名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後才到了如今的地位,我有些不忍地移開了視線:“不知柳太守當時摘錄的是何詩句。”
“朱楹已成劫後灰,此際樓塌猶有思。清霄月照含元殿,更勝金谷墜樓人。”
我眉不由鎖起。
朱楹”已成劫後灰,“朱”即“朱明”,此句顯指明亡。而含元殿乃明皇後鳳攆出入之宮,恰被“清”霄月照,顯指朝代巨變,不若當年綠珠自金谷樓上躍下以全名節。整整一詩若這樣解來,無疑是猶思前明,直犯清朝忌諱。
全身冰涼,我反是靜了下來,凄然間仿佛是作最後的掙紮:“那麽,劉大人只管留宛文獨自一人吧。這宮中黑暗,自此我便一力承擔。即使哪日慘遭毒手,也不會再來求大人分毫。”
之前從未做過這種神态,硬扯着臉皮做出,我又把心一狠在自己的腿上猛擰了下,這才讓眼角梨花帶雨,更加深了效果。
我是在賭,賭他的心裏其實有我。
我要睹他的命。
玄烨既然可以成為在位最長的清朝皇帝,他自然不可能會死在柳品笙的手上。那麽,行刺唯一的結果只能是——失敗。
可若是失敗了,他還能活嗎?我的手一顫,終于握不穩杯,墜地摔成了碎片。
我轉身不再看他,卻是留意着投在地上的影。
柳品笙的手緩緩伸向我,又顫動着縮了回去,若這樣算作是一個輪回,在無數的輪回後他終于一把從背後抱住了我。
不像上次在血雨腥風中的緊擁,此時的他小心翼翼而更顯緊張,這種懷抱陡然間又讓我有了痛心的感覺。
他聲音拂過耳畔,有些滄桑的溫度。
他說:“宛文,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即使是這條命,可是,你不要這樣……”
他叫我“宛文”,不再是“貴人”。
我的心裏湧過了一股莫名的情緒,眼角間原本假意的滿是澀意的液體一下子傾瀉了出來,聽到自己幹燥的聲腺發出的聲音:“品笙,如果我要你放棄報仇,你可以做到麽?”
背脊貼着的那個胸膛僵硬了一下,可僅這一下,我便已知了他的選擇。
背脊生涼,我一狠心輕輕地将他推開,走到了牆邊。
牆上的一副畫卷,行雲流水般寫着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叢花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冷冷清清的語調,我道:“柳大人,請回吧。”
既然已經知道,那麽如今只有柳品笙,而再沒有那個劉姓誤入澹煙宮的黑衣刺客。
再沒有動靜,他久久凝望我,而我卻終沒回頭看他,直到身後的門輕輕關上,仿佛最後一絲力量被抽走,我才順着牆無力地滑下。
明知他是去送死,而我,挽留不了他。
真的是,半緣修道,半緣君……
直到小桃推門進來,我才發現自己竟以這樣蜷縮在牆邊的姿勢睡着了。身上很燙,說是吹了冷風也好,說是傷心過度也好,總之我似是燒得更厲害了。忽地想起自己沒來這個朝代前,也常以這樣的姿勢入睡,嘴角一揚,竟然是笑了出來。
小桃在一邊幫我加着衣服,見我笑不由責道:“主子你還笑!昨兒個皇上才吩咐要好好照料,今日卻又加重了,這可怎麽是好?今晚可還有允玉格格的慶生宴呢。”
“不礙事的,我到時能出席就是了。”嘴上這樣答着,心裏卻突然出了個很古怪的念頭,如果我去求玄烨,他會放過柳品笙嗎?搖了搖頭,這個念頭很快又被打消了,我想自己一定是燒糊塗了,若是由我求情,怕是會火上澆油罷了。
“主子,昨晚皇上又回來過嗎?這桌上怎有兩個杯子。咦,還有一根簫。”小桃替我加好衣服後四下打點,看了眼桌上的情形不由奇道。
我走過去取起簫,看了眼便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簫是我自宮外帶進來的,至于這兩只杯子,若我說是昨夜夢回‘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你信不?”
小桃搖了搖頭,一副“你又說胡話”的表情就退了出去。
看着門輕合上,我的心裏又漸漸出了些寂寞的情緒,靠着床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到了午膳時間,用過後又這樣昏睡了一個下午。
小桃幾次想叫禦醫都被我攔了下來,總覺得這點小風寒耐不了我何,萬一驚動了玄烨那才叫有苦難言。
夜間風有點涼,嬰雲給我多加了件披風,這才悠悠地出了門。
今晚的宮廷很熱鬧,不時可見太監宮女們一臉喜氣地來來回回。這阿哥格格果然不比其他平常百姓家的娃,光是慶生會都整得跟結婚典禮似的。不過畢竟不是什麽正式宴會,周圍顯得有幾分喧鬧,在我眼裏倒覺得有點兒像是派對。
到皇後那報了個道,做完了所有該有的禮數,之後就是在四面随處晃蕩了。
空中的煙火讓那些女人們個個雀躍不已,遠遠可見允玉格格一臉喜氣紅光滿面的樣子。
我不否認這些煙火在二十一世紀雖是随處可見的,但在這宮裏總歸是稀罕物,可因頭一下一下地鑽疼,實在是提不起興致,便打發了随來的嬰雲她們,獨自一人坐在了回廊的角落。
遠遠眺去,正看見端妃在數落一個摔碎了杯子的小太監。她長着一雙大眼,嘴角微揚,雙頰含粉,嬌豔的如一朵玫瑰。只可惜此時訓斥的神情大大折了美感,想是再美麗的女人在這種時候也會醜陋不堪的吧。記得她是和仁妃一同入宮的,而此時只生有一女,顯然玄烨并未将她放在眼裏。
微微揚頭,卻見黎晨和柳敏款款走了過去。遠遠的聽不清她們說了些什麽,那太監如獲大赦地跑開了。端妃在一邊臉色并不怎麽好看,卻也是是黑着一張臉杵在一旁什麽也沒多說,顯然頗為顧忌黎晨二人,這樣一看柳敏之前說的那些倒也不是自吹。
看那邊幾個人散了,我擡頭看了看天際的孤月,隐隐感覺風将四面的嘈雜似是隔去了些。
不知為什麽,我此時總覺得周圍有些不大對勁,可具體哪裏不對,一時又是說不出來。
視線粗粗地掠過,我才發覺玄烨不在,他身邊的大太監李德全也不在,而四面不時可見嚴立的禦林軍如朔木般站在周圍,并一直本分地守着,未打擾到裏面的和諧,只不過莫名有些嚴陣以待的感覺。
雖說皇室聚會本就會派人保護,但這數量又似乎太多了些。
我的心裏稍稍有些不安,頭似一下子疼開了,待那陣痛覺過去,我才忽地想起,身為總督統的劉品笙竟然沒在負責守衛。
我匆匆找到了個稍熟悉的身影,忙走了過去,招呼道“李大人,別來無恙。”
李源見是我,雖不知是何事,卻也一臉疑惑地按禮見過了。
我無暇理睬他的态度,問:“皇上去哪了,你可知道?”
“皇上有事去辦,具體的卑職也不清楚。”
我皺眉,道:“今晚怎由李大人當職,還排了這麽多人手?”
李源恭敬地答道:“人手是皇上命卑職帶來的。其實本不該由卑職當差,只是劉督統被皇上召去了,也不知是何事。”
——“過了明日,朕要你的心裏只有朕一人。”
玄烨的話如一柄劍滑過了心,我感到眼前突然一黑,險些摔倒在地恰是被李源一把扶住。
“宜貴人,您沒事吧?”李源有些擔憂的聲音傳來。
我卻沒有心思理會,一把扯過他的領子,厲聲問:“劉品笙被叫去是何時的事?他此去可是有帶其他人手?”
眼見李源愣在那,我不由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字——“說!”
“劉督統才被帶走不有多久,皇上下了令只讓他一人前去,自然沒有多餘的人跟随。”李源眼中掠過銳色,似是覺察到了什麽,“貴人,到底是怎麽了?”
“你帶我去!帶我去皇上那!不然你就是要眼睜睜看着你的兄弟去死!”我此時幾乎用不上力,只能這樣一字一頓地出口。
話未完,耳邊已只留呼嘯的風,指甲因緊握而已深深陷入了肌膚,生疼。
我只知自己必須過去,可是,即使我去了又真的會有用嗎?
我的嘴角間不由掠過一抹凄然的笑……玄烨,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