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瑤臺月下墜霓曲

晚上設宴時我一路走去,但到達時裏面依舊已然通透一片,人聲沸揚,好不熱鬧。

我暗暗嘆氣,無奈自己又再這種場合下遲到了。只不過誰會知道臨出門給嬰雲的傷在上了藥後竟然會引起了過敏反應,一番折騰下才耽誤了時辰。

好在一場宴席浩大地如同一場鬧劇,我的視線粗粗掠過,慶幸那些人各自談地火熱,幾乎沒什麽人注意到我的偷偷進入。

玄烨的視線只在我的身上留了不到一秒,又淡淡地移了開去。

我輕輕地一嗤,轉眸間見常寧仍是那一臉謙和的笑,風采依然地遙遙向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顧自一飲而盡。若非已經知道他的野心,也許我也會被他那人畜無害的笑給迷惑。遙遙地,我對他微微點了下頭,以表示謝過他的好意。

正欲轉身時忽地感到一束凜冽的視線,我有些詫異地看去,對上的是雙嬌媚深凝的眸子。

這個女人坐在常寧的身邊,想來應該是恭親王妃了。之前不曾對常寧作太多的了解,我所知的也不過是他身為玄烨的五弟,十五歲便被封為了恭親王,只此而已。所以此時的我對這位王妃沒有絲毫的了解,只是對她的這種敵意有些不解。

這時遠遠見雅薇沖我招手,我便收回思緒走了過去。

在她身邊坐定,我無奈地被她的視線給上下打量了個遍,正當準備打斷她頻頻行的注目禮時,只聽雅薇柔聲笑道:“這麽長時間的病沒白養,終于跟以前一個樣了。”

我自知她說的并不單指臉色,只是扯了下嘴角。

随意地吃喝了會兒,多少已經飽了。我感到無聊,便是閉了閉眼徑自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周圍忽地掌聲雷動,一下子倒是驚醒了過來,擡眸只見索憶一身戎裝站在場中央的空地上,長劍複背,英姿飒爽。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雅薇,她有些好笑地嗔了我一眼,道:“方才皇上宣布說裕親王回朝帶回了各類的塞外奇珍,若有人可一展才藝博得衆樂便大大有賞。你也知索憶向來不耐寂寞,自是第一個搶先上去了。”

這不是和耍猴一個樣子麽?我不覺好笑,向高臺上看去,玄烨正和裕親王福全飲地火熱。雖然依舊是平日那副神态,但從他異常明亮的眸子裏并不難看出他對這位皇兄的敬愛。反是常寧冷冷淡淡地坐在一邊自斟自飲,也不和別人搭話。他的身邊籠着一層銀白的月紗,嫡仙般的容顏舉止,此時卻似在另一個與這裏格格不入的寧谧空間,孤獨而寂寞。

這樣的人又怎會謀逆?更何況歷史中并沒有恭親王引發叛亂的記載,會不會一切只是玄烨疑心了?微微出神間,我只見常寧淺醉的眼中似朦霧氣,輕擡時恰好對上我的視線,如入雲裏霧裏。

他微微地愣了下,眼底閃過了一縷不明的神色。

我無暇探及,慌忙移開了視線,臉上的熱意肆起,我偏作了貌似平靜的模樣地看向場中的動向。

索憶出自将門,這時一看才覺得果然是虎門無犬女。

影随樂起,劍走偏鋒,似是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那條光潔的器具之上。平擊見左右随意,輕如曲水流觞,一點劍心在心間,弦音四溢身影纖然落花入流殘紅醉眼;上挑視游龍驟起,嘯若餘音震弦,一縷劍氣過雲天,背樂輕揚餘袂成紗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下墜覺鳳落九天,形似浴火重生,一道劍影衆驚覺,殘聲悲鳴萬轉紅衣落塵百鳥朝鳳醉去豔絕。

劍舞終了,許久無聲,直到有人驚嘆才霍而掌聲雷動。

索憶的嘴角有縷傲然的笑意,聞玄烨賞賜,端正地行禮謝恩,讓丫鬟碰着那通透琉璃馬款款回了席。

我看地一時還有些回不了神。從不曾想過竟然有人可以将那飲血的長劍使地這般的美。昔日柳品笙擋在身前奮力殺敵的樣子宛似歷歷在目。為何同樣的物品到了他的手中,卻是要殘酷地令人窒息。

想起那個人,心間又是莫名地一痛。

眼角入了人影,擡頭才見是索憶一行已到了近旁。

我自斟了杯茶本并不怎麽在意,卻是忽見那丫鬟沒來由地晃了下,身子一傾,手中的琉璃馬虛晃過一個弧度,在我面前的地上”啪”地一聲碎作了細屑。

我正微微皺眉,擡眼只見索憶一臉怒意地訓斥道:“冬兒,你怎這般大意!禦賜的東西,你擔得起嗎!”

那叫冬兒的宮女聞言渾身一顫,已然跪在了地上,驚地詞不成句:“主子,主子饒命。冬兒不知宜貴人會把腳伸出來,沒反應就已踩了上去。主子,冬兒不是故意的,冬兒不是……”

此時四面早已一片寂靜,這話即使輕,但在場的所有人卻已聽得清清楚楚。

周圍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輕地挑眼,冷眼看着那主仆二人,心下已然明了了幾分。

睜眼說瞎話,也不過就她們這般了吧?

知道索憶并不會就此罷休,我也不反駁,只這樣一臉坦然地看着她。

果然不多會,她又氣勢凜然開了口,道:“宜貴人,莫不是幾日來皇上沒去你那,心裏不舒坦了?但這畢竟是禦賜的東西,你也不該拿這個撒氣的吧?”

此言一出,周圍衆人都換了一副了然的神色,顯然也都以為我是因為一心争寵而心懷妒忌才出此下策。

本來這一切也安排地很巧妙,若非我和玄烨之間現下的這種特殊狀态,的确是“證據确鑿”。只可惜此時索憶這出費盡心思所演的戲碼,那個最為重要的觀衆卻顯然興趣淡淡,只是有意無意地顧自喝酒。

我有些無趣地回道:“方才沒在意,倒是對不住憶貴人了。宛文那裏倒也有幾樣值錢的東西,不嫌棄的話,改明兒我就給貴人送去。”

話裏我并沒有承認是自己故意伸的腳,但聽在那些人的耳中估計也差不到哪去了。

小桃在一邊死拽我的衣角,被我凝沉的視線掃過後,才一臉怒意地站回了後邊。

“可索憶比較喜歡那些塞外的希奇東西呢。不如宜貴人也表演一場,得到的東西到時候給了索憶,這樣如何?”這女人還真是不依不饒,見我神色淡淡的,就忽然間笑開了,“聽聞宜貴人的簫吹得不錯,不如也讓我們開開眼?”

我瞳孔陡然間收縮。忽覺遠遠的多了縷視線,連玄烨也終于往這邊看來了。

彼此的眼中都有驚訝,只是意味不同。

他驚的許是索憶竟會公然讓我演奏柳品笙所教的簫,而我驚的則是——學簫的這件事即使是在自己的澹煙宮裏知道的人亦不多,而幾乎不和我來往的索憶,又是從何得知……

我和索憶這樣互視的靜立,在他人眼中一如我和索憶兩人在場內公然地争風吃醋,部分的視線已然移到了玄烨身上。

讓我惱火的是他沉默地不發一聲的态度。

他明知我不可能在殺死柳品笙的兇手面前做這種荒謬的表演,偏偏一直不開口制止。

那雙眼底有一種形似期待的神色,可他究竟是在期待什麽?嘴角輕揚,我淡淡地笑開:“既然這樣,宛文還是舞一曲好了。不過這身衣裳多有不便,皇上可否準宛文回去換套再來?”

玄烨的眸色微有些低淡,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以示準許。

我轉身要離開,而索憶顯然不想自己一手策劃的鬧劇就此收場,暗暗地将腳在我面前一橫。

故作不知,我很是“輕巧”地在上面踩了一腳,而後漫不經心地款款離去,對她吃痛的表情視若無睹。

索憶自然不好多說什麽,既然剛才她的宮女被我“踩到”因而摔碎了那琉璃馬,那麽她剛才的舉動一旦暴露,自然脫不了報複的嫌疑,這和她希望給玄烨留下的美好形象可謂大相庭徑。

一路走去無人阻攔,只是經過李源身邊時我不易覺察地稍稍一頓,轉而又神色未改地回了澹煙宮。

由于怕明如見了熟人會不自在,今晚我并沒有把她帶過去。

見我回去她微微有些詫異,等小桃她們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揚了番,她才一臉明了的神色,進屋為我找了套較寬松的舞袍。

将幾人打發了出去,室內只留了桌上随風微揚的輕衫。

手心是一片潤濕的,輕輕展開才見掌心被汗粘濕的紙頁。這是方才自李源身邊經過時他塞給我的。

以我和李源的交情,自然到不了互傳信箋的地步,那唯一的可能只有……

紙上熟悉的字體映地眼微微生疼。是他的字,那麽熟悉的字此時卻行若游絲,絲毫沒有平日的堅毅。

真的走了嗎?柳品笙。

他用了最後的力氣寫下這些字,然後離開了?

最後那個因筆墜落而溢出的黑色墨點一下子擴大了心間的洞。連握筆的力氣都已沒了,他,再也無法平淡地道出那句“無礙”了吧。又或者說,他已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了……

“此生命途歸雜塵,唯間天星盼吾心。無伴宮道何漫漫。阿房已廢才華清。”

悠悠吐字,氣息慘然。

我苦笑:“好一句‘阿房已廢才華清’。柳品笙啊柳品笙,誰說你不解風情?原來,你早已看出玄烨對我有情,所以才會……走地這般放心?”

我将舞袍換上,推門而出,目色落在天際的星辰,霍爾揚聲道:“小桃,走吧。”

并非為任何人而舞,既然他自甘淪為天間的星宿,我也就暫且只當他在天上遙遙地看着我吧……

從前曾是校舞蹈團的臺柱,學的又正好是古典舞,本來不該有什麽大漏子的。可誰知待我向那些樂師一打聽,便不由苦了臉。他們會演奏的樂曲我一概不曾聽過,而我報的曲目他們又統統不知。若是有過耳聞也稍稍可行,但現下一來倒是絲毫沒了辦法。旁邊多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投來,讓我頗不舒服。

“宜貴人若不嫌棄,本王倒願意效勞。”我沒想到這時開口的竟然會是常寧,看去時,他微醉的眼中揚着一縷的笑,迷迷朦朦地擴開,他的搭話讓場內的氛圍多少有些怪異。

我和他明明只有過一面之緣,現在見某些好事者的視線裏竟然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一段讓人難堪的沉默,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則看着常寧,一心想要看清他的想法,竟是僵持在了那裏。

“五弟素有才華出衆的美名,本王本也想一飽耳福,此番一來倒是正好。”裕親王豪爽的聲音傳開,很好地化解了方才場內的那種氣氛。

“那就有勞王爺了。”我向常寧微點了下頭,道,“不知上次有幸聽聞的那曲是何曲名?”

常寧笑意悠然,道:“本無曲名,但如今看來好曲贈佳人,起名《紅顏錦》。”

他走到了琴旁,随意地調了調琴音,瞬起的樂律有幾分清逸飄灑之感,再加之那面容,俨然一副瑤池畫卷。

我在場中站定,聞樂起,盈然而舞。

一曲舞,心中所有的情感得到了宣洩。一如我從不曾來過這清宮,一如我只是如從前般舞在萬人注視的舞臺之上,一如回了過去的自己,哀愁,幽思,心痛,孤憐,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曲閉了,舞盡了,便是丢了一個靈魂,棄了一個名作“宛文”的靈魂。

最後一聲弦音頓止後只留下一片靜谧。

那是一種純粹的寧靜,恍恍然我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有低低的掌聲響起,只這樣很輕地過了耳,似是怕打破剛剛才造起的氛圍。雖然極輕,但我此時才陡然間回想起了自己現下的身份。嘴角微揚,多了抹略有苦澀的笑。

“宜貴人好舞技,本王此生必要終生難忘了。”常寧此時已來到了我身畔,方才的掌聲便是出自他手。那張臉的笑意未改,只是眼裏的醉意似是稍稍散了些。

似這才如夢初醒,四面掌聲雷動,較方才的劍舞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視線輕挑過,故意無視索憶的那縷怒意,無奈地暗暗搖了搖頭,便和常寧一同去謝恩。

剛才那一舞一如抽盡了我所有的靈魂,一步步邁去只覺腳下發軟,只是一腳踩住了裙角,一個踉跄下眼見就有摔向地面的趨勢。這樣的趨向停止在一股力量中,我被人從身後托了住,背貼着他的胸膛,雙手被握住,只留肌膚碰觸間由他身上傳來的冰涼的溫度。

我沒摔倒,但也許還不如摔在地上來得好些。

慌忙從常寧的懷裏争脫出來,我強自鎮定地向他欠了欠身,道:“多謝王爺相助。”一語雙關的話也不知他聽懂了幾分,此時只希望別再惹人話柄。今日的我已是風頭出盡,多少稱不上是件好事。

常寧定眼看着我,謙和地一笑,也不甚在意。

玄烨賜了我一套玉制的茶具,質地極佳,并不遜于那方才摔碎的琉璃馬。回了座後我讓小桃送去了索憶那邊,只是顧自飲着茶。

四面的視線不一,尤以恭親王妃的最為銳利。若眼神可以殺人,我想必已是死了數十次了。但最讓我心緒不寧的是縷若有若無的視線,極淡極輕似極了漫不經心,偏偏又一下下地錘我的心。

玄烨,他可不可以讓我不要有這樣矛盾的情感?明明對他怨,對他恨,對他所做的事感到心寒,又偏偏,為他感到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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