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靜院低敘凝思綿

之後也有幾人陸續地展了下才藝,依次領了賞,但都不如開場時的兩出好戲來得熱鬧。柳敏唱了支歌,黎晨奏了曲琵琶,雅薇則在現場作了畫。其他的人所演的也不外乎是這麽一些的花樣,我擡眼看去,只見良慈泰然地坐在那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其實那些女人的心思,明白人也都清楚,不過是想引得玄烨的注意從而得到恩寵罷了。可惜今晚玄烨顯然沒有心情去理會這些。我無奈。若說是有誰敗了他的情緒,那麽這個人是我無疑了,可明明連我自己都不知究竟錯在了哪。

今晚裕親王福全酩酊大醉,這場宴會到最後草草了事。人流如潮,以下子就都散了去。

我懶地同人擁擠,待都地差不多了才散漫地從座上站起來。

擡頭時卻見玄烨仍留在那臺上,依舊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他也只有在這沒什麽人在旁邊的時候才會這樣露骨,弄得我跟個地下情人似的。好歹這“貴人”再不濟也屬于“名媒正娶”的範疇,用得着真情流露也弄得像偷情麽?

沒有理會他,我帶上小桃和水墨一行便走了。過了拱門後一轉,那視線就被生生阻斷在了身後。

走出後的一切都變得很熟悉,這條路曾改變過我之後的命運。

和小桃招呼了聲讓她們先回去,在她們的千叮萬囑下我才終于将這兩個擔心過度的丫頭給打發了。

一路走去,身後的背影被拉得老長,突然一陣風自面前的弧門吹去,走進去又見那篇荷塘。

第一次好好看清柳品笙便是在這裏吧……猶記得他那一身清冷的氛圍,就同此時風過身的感覺一樣。

“物是人非事事休,月明人倚樓。”我不由低低地嘆了口氣,對姓柳的在腦海中陰魂不散的行為頗是無可奈何。柳品笙,你可知你的死把我的生活打得多少淩亂?如果你真的想報答我,那麽,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眼前的視線微微有些模糊,似是朦了層水簾,看不真切。

忽地眼中映入一個人影,我慌忙将所有的情緒一收,對上了一雙有些空洞的眼。

或許是方才我的低嘆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以現在的情形來看,他似乎還未從方才獨自靜默的氛圍中收回思緒。我這樣覺得。因為此時他的臉上沒有笑,消瘦而修長的身形,倚着樹坐在草茵上,白衣如雪,可映得那張臉蒼白一片,沒有血色的。一種恍如夢境的寂寞散在他身邊,而那神色,一如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宜貴人?”常寧低喚了聲,轉瞬已是平日裏一臉溫和的笑,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我忽然間有些失神,仿佛是自己打破了一個唯美的夢境,但剛才所見的一切已然深深刻入了記憶。勾了勾嘴角,我亦揚起了一個笑意:”不知王爺會在這裏,倒是宛文打擾了。”

常寧好脾氣地笑笑,似是不甚在意,只是回過了頭,依舊以安靜的姿勢仰望着夜空。

經他這麽一引,我的視線也不由地向上移去。

滿目的星輝,不甘寂寞地閃着光,迷迷朦朦中,籠下了大地。這是入夜的深沉。

常寧的側影隐約只留下白光,睫上泛着水氣,長長的,偶地一觸,就如飛蛾撲火閃的薄翅,把風的弦撥動了下,四面微涼。

他一直沒有說話,我也傻站在那一會看星星,一會看他。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出聲而準備告辭的時候,低和婉轉的聲音就浮了起來:“今日是她的忌日。”

常寧的神色是這樣平和,只是聲音裏蕩着一絲的顫音,和平日一樣笑時似有些酸楚。

“她?”我被莫名的話語弄得一愣,下意識問道。

常寧口中的“她”是誰?忌日,又是怎麽一回事……

“她說,她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永遠地看着我。”常寧移來視線,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那時我只有八歲,但也知道這不過是一個謊話。可是現在,我又突然有些相信了。”

我不覺啞然。這連小孩子都騙不了的話,這位精明的王爺竟也會相信?

常寧淺淺笑開,眼中似有幾分的微亮:“方才那一曲,不知宜貴人擡眼看這夜空時,看到了些什麽?”

我的心下一顫,眼瞳不由微微放大,出言時已一片幹澀:“那時,宛文所見的,是一個故人。”

唇角幹澀,有些無奈。

的确啊,柳品笙又何嘗不是給了我這樣一個謊言。

也不知這古人是過于迷信還是樂于耍人玩,怎麽轉扯這種一點責任都不負的胡話,他是真的可能化作那星辰嗎……

常寧的目色波瀾不驚,許是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對他我倒是再也提不起了敵意。

淡淡的,我道:“王爺還是不用信這話的話,想念是一回事,說那些星就是人的靈魂又是另一回事。所有人死後都是被關進那陰森的墳墓,漸漸腐爛,最後就留下一堆骨頭罷了。不然每天那麽多人在上面盯着,那誰還敢在這世間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常寧低笑:“這麽說,貴人是不信了?”

“自是不信,我是無神論者。”

“無神論者?”常寧疑惑地投來視線,見我并不準備回答,只是輕輕地拍了拍身邊的草茵,也不多說什麽。

天有些微涼,我倒是并不急着回去,想了下也樂意去清淨地坐會,總比站在這全身酸痛地喝西北風來得好些。這時我一身舞袍猶未換下,走起路時随風而動,飄若無着。

一路以這身裝束走起來有些費力,近了見常寧伸手欲來幫忙便龇牙咧嘴地笑着沖他搖了搖頭,提着裙子就是一連跳過兩塊大石,心裏得意非常。本來,這樣小小的坎坷能耐我何?

到了他身邊,我揚腳準備換個舒服的姿勢坐下。

斜眼只見常寧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沖他挑了挑眉有些得意,誰知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一腳下去卻踩到了裙角,手一提又整個身子向前栽去。

我承認這下醜大了,天旋地轉只瞬間不知身在何處,再回神時已是在一個懷裏。這個身體的溫度有些偏低,即使在這已經開始轉暖的天氣也似一塊寒冰。而我,無奈地發現自己竟毫無形象地抓着他的衣角,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活脫一只八腳章魚。

擡眸時只見常寧安靜地看着我,一如始終未有波紋的湖面,一抹笑寵辱不驚。

他的睫毛很漂亮,長長的,似呵護夜明珠的垂簾,上似薄霧着紗,灼了視線。

常寧低低地笑開,輕道:“這是第三次了,由本王扶住貴人。話說事不過三,不知下次可還有機會沒有?”

“第三次?”我幹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手忙腳亂地從那懷裏脫離出來,有些尴尬地在他身邊悻悻坐下,臉上還是一片灼熱。好在四面并不明亮,倒也不怕被發覺。

我斜眼看了看身邊那佛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不由嘆氣。

同是古人怎麽差別就這麽大呢?以前柳品笙在我面前只有被耍的份,可一換成了常寧似乎我就成了那待宰的角色。

“第一次見貴人,本王可是吓了一跳呢。”似是想到了什麽失笑的事,他眼底的笑一下子濃了起來,“那時貴人還只是小主,可已經敢和皇兄‘對着幹’了。那日你走後皇兄可沒少給臉色看,虧我當時還扶了你一把,倒是好心吃不上好果子。”

他這番話我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對上他的視線,腦中突然間回閃過幾幅畫面,靈光一閃,極不自然地笑笑。不至于這個巧吧?入宮後第一次看戲偷溜,讓我結識了曹寅,沖撞了玄烨,敢情當時讓玄烨松手的調笑和在門口踉跄下扶住我的就是這位王爺?這般說來,我跟這幾位人物真是相當投緣……

常寧倒不介意我尴尬的神色,只道:“見貴人幾次,每次倒都有不同的一番感受。第一次見時只覺膽大至極倒也有趣,畢竟讓皇兄氣極又無可奈何的女人你是本王見過的第一個。第二次見麽,卻是嘆服于那口伶牙俐齒,才知才女的名號并非虛誇。而今日,恐只能說,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了吧。”

謙和得體的舉止帶上文雅的笑,他凝眸看我,一臉柔和地問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宛文’呢?”

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我忙是移開了視線,只作不經心道:“‘宛文’只是別人眼中的我,而我卻并非完全只是‘宛文’。”

這句話中另有一層含義,聽者自然不可能完全理解。

常寧依舊在笑,但眼中的溫存正在淡淡退去,最後只是看着我,若有所思的,一時間只是各自沉默。

其實,他和玄烨真的很像,雖然外表不同,也沒那身帝王的霸氣,但他們同樣是戴着一張面具生活的。不知順治帝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他生的兒子個個都讓人琢磨不透呢?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僞裝了自己?

下意識的,我伸手撫上了臉。曾幾何時。我竟已有些模糊了自己原本的長相。

究竟是我把宛文給同化了,還是說,宛文将我給吞噬了?

“剛才憶貴人的所作所為,為何不反駁?”常寧終于收回了視線,也不繼續方才的話題,這讓我稍稍舒了口氣,答道:“她們既已經認定,我多加否認又有什麽用?”

“如果踩到腳又怎可能只是晃了一下身子?況且這種小震動還不至于會拿不穩東西。再者,你只需讓衆人看一下鞋子便可,宮內的鞋總不至于白白會染污跡的吧,只要上面幹淨如初,憶貴人根本辯無可辯。”常寧吐字清晰,卻讓他的神色似遠了那麽多,“何況,以皇兄的表現來看,他根本不信那回事。本可借此除掉一個大患,卻不動手。宜貴人,你究竟該說是心慈,還是該稱為愚笨?”

分析清晰,又點點涉及,他果然是那個名揚四海的“恭親王”。

我看着他笑道:“少樹一敵是一敵,更何況小事本就不需要宣揚。宛文自有信心處理好一切,這不叫笨,這叫智慧。”

顯然沒有比我臉皮更厚的女人了,這般的自誇,即使是常寧,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愣然,轉瞬就又換作了一種笑意,調笑似的道:“你智慧嗎?”

“當然。”被他那一臉的表情一激,我咬牙切齒地将臉皮一厚到底,“因為宛文不聰明,如果再不智慧的話,豈不是連一個優點都沒有了?”

幾秒的沉默,然後一陣低淡的笑聲擴了開去。

我反是呆呆地愣在了那裏。第一次看到常寧的“笑”,這和他平日裏的笑不一樣,現在的他眼中似含有一種光,亮亮的,比夜間的星辰還要刺目。此時的他不是戴着謙和的面具,而是真真切切地放着情感。眼、眉、唇、口,有一種平諧寧谧的氣自四面聚籠,低光下這些影如古鼎的沉煙,心兀自跳得飛快,仿佛漸漸沉迷在了其間。

見我這樣看着他發呆,常寧的神色又柔緩了那麽多。

相視,無語。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笑開,容顏依舊卻已沒了那份的溫度:“曹大人,這麽晚了還逗留宮中,真是好興致。”

匆匆回頭看去,才見拱門處站立着的曹寅。

背着光,他的臉埋在陰晦中因而看不清神色,但他的聲音低低擴開,有抑制不住的怒火:“曹寅哪及得上王爺好雅興,宜貴人久不歸宮,皇上讓卑職來尋,不想原是和王爺在此地暢談。”

方才初起的暖意陡然間消失無蹤,我的嘴角一勾,起的卻是抹冷笑。

來找我?沒想到?恐怕該是早知道我可能出現在這裏才是吧?

“若曹大人找宜貴人有事,本王就先告辭了。”常寧言罷起身欲走,卻是被我一把拉了回來。顧自理好衣衫,我款款向外走去,頭也不回地道:“宛文也該回去了。王爺,這地本就是你先到的,是宛文唐突了。不過,有句話還請王爺記下——人不可為死去的人而活着,但至少,也免不了要為活着的人而活着。”

最後一句說給他聽,同時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只是,不知他究竟聽懂了多少。這個地方該有他和那個“她”的記憶吧,我并不知那個人是誰,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從曹寅身邊擦身而過時我沒有看他,只是漠然地走了出去。

不一會身後就響起了腳步聲,便知是他跟了上來。

一前一後的走,沒有人說話,在一片寧谧中這步聲多少有些突兀,一如落在心間,一下一下地錘上。

半晌,終聽到曹寅低沉的聲音傳來:“貴人,還是不要和恭親王走地太近的好。”

我停下步子,回眸看他,卻是答非所問:“你那日跟蹤我了,對不對?”

曹寅伫足視我,未有言語。

我輕笑:“皇上讓你找我,你一下便找到了這裏。不是你未蔔先知,只是因為——你早知道這裏是我和他初次正式相識的地方,是不是?”

曹寅的神色僵持,許久,嘴角微微一觸,應道:“是。”

我細眯了下眼,笑意已淩烈了些:“還真是沒想到啊,回去告訴你們家爺,若不放心我大可直接将我給鎖了軟禁起來,不必大費周章地做那麽多事。宛文自認陰謀算計不是他的對手,也不會在任何事上給他添麻煩或是打擾到他,如果再信不過,倒不如把宛文給——斬了吧。”

冷哼一聲,我轉身就走,不再看他。

步子很慢,也很沉。沒想到玄烨到了現在還對我派人監視,只要稍遲未歸就馬上得知消息來找我,更沒想到……

“曹大人,你的衷心只給他一人。我,只是不甘,但,不恨你。”我這樣說道。

不甘于身邊的人一個個讓自己寒心,不甘于這宮中無一個不用提防之人,但,并不怪他。

後面沒有再傳步聲,他的步調霍然停住,我卻依舊只身直向長廊的盡頭走去。緊了緊衣襟,有些冷。

“宛……宜貴人。”曹寅喚了聲,終是壓制住了險些流露的情緒。

伫足。

回眸時我見他柳眉微颦,只是目色不明地看着我道:“那日所見,卑職并未告訴皇上。”

他的舉止依舊恭敬,我的視線落在他握拳輕顫的手上,心下一顫,不由嘆息般道:“是嗎……”

對于一心對玄烨忠心耿耿的曹寅來說,那也許是他唯一一次做了有逆皇命的舉動了吧。

“他能做到的,我自認也做得到。”曹寅俊秀的臉在月下顯得尤為皎白,”我也可以交出一切,包括——這條命。”

這番話猶如誓言。

我感到心的某個部分被觸了下,但這些過于沉重的誓言,我已精疲力盡,再也承受不起。

“若真如大人說的,宛文只有一事。”我的話語低頓,看着那陡然亮起的眸子,吸氣,再次吐出已無比清晰,“我想要,離宮。”

看到他眸裏剎那揚起的痛苦神色,似乎也同樣揪住了我心。

這個男人,曾将我護在假山後面,溫和地讓我別怕;曾小心翼翼地收起我随手塗鴉的麥兜,視若珍寶;他甚至為了我違背了出生至今的原則,知情不報……但現下,我所能做只有讓他死心。

明知他無法背叛玄烨,我卻只能這般狠絕。此時的這張臉,慘白地不切實際。

“既然做不到,曹大人,你又如何做我的知己?若是柳品笙,總是刀山火海也定會助我的吧。所以,他能做到的,你并不一定做得到。宛文再重,在你心中亦比不上那個一國之君重。這就是你和他的區別。在他的心裏,我永遠是第一。而你呢?宛文最多只能成為第二……一位之差,便是千裏。這就是你和他的區別。”故意地讓聲音冰冷而無一絲起伏,我不忍看他的模樣,霍然轉身離去。

身後只留沉默,永久的沉默。

無聲的挽留,心感受到,我卻不再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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