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彼宮微有紛塵卷

自那夜後玄烨便常來看我,有時會提上幾句朝中的大事,我多是顧左右而言他。以前的幾次建議純屬偶然,現在日子相對安定下來了,我自也不想去趟這淌渾水。

這宮內的風氣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但不知為何平添了那麽多雙眼睛,總覺得有幾分四面楚歌的感覺。

手上拿着賀顧那小子嬉皮笑臉地端到我面前奉上的葡萄,我斜眼睨着他死命地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等着讓我給你來擦屁股?”

話才出口,只見周圍的那些個小宮女小太監的臉色不對,個個一副想笑又不敢笑出口的樣子,才發覺自己說的話有辱視聽,不大上得了臺面,也不由有些懊喪。

想是和玄烨休戰的日子實在□□定了,讓緊繃的神經好不容易松懈了下來,竟有些口不擇言了。這讓外頭的人給聽去,只不準又可以讓這笑話傳上多久呢。

“主子。”小桃也是一臉憋着笑而微有扭曲的表情,端着茶走過來,瞅了眼賀顧,嬉道,“最近宮裏開了個大賭局,這小賀子把寶壓在了您身上,他能不對您好些麽。”

“哦?那我豈不成了那骰子?”我挑了挑眉,笑問,“都賭的是什麽?”

“他們在賭,下一任的皇後會是誰。”小桃雖壓低了聲,卻有止不住的笑意,“主子您可是一大熱門呢。”

我端起茶來呷了口,渾然不在意道:“那還有一大熱門是誰?”

“是和貴人。皇上去她那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曾多次誇她做事有分寸,識大體。應也是很得賞識的。”

雅薇嗎?看來這些人多只将注意投在了新入宮的這一批貴人身上了。

我低低笑開,吩咐道:“小桃你也幫我去買買,能壓的都壓上。這賭局若是短期內的,不妨買了滿盤皆輸,若是要持續上個三年五載的,就都買仁妃娘娘身上吧。”說着,心中依然竊笑不已。這世界将如何發展我還不是了如指掌?他們要玩我就陪他們玩,看不将那些人大小通吃才怪。

“你就确定朕不會封你為後?”這聲音一出,四面“嘩”地就跪了一地,我卻不動若山地笑眼看去:“不是和皇上談定,今日你不來我這的嗎?”

這是我和玄烨談下的規定,月分單雙,日複分單雙,雙月雙日可來我這,單月單日便去別的妃子那。專寵的罪名可不小,即使不願,我也不得不将他往外推,既然選擇了随他就早該有了這種覺悟,不是嗎?

玄烨站在門口,嘴角有若有如無的笑意“朕只是路過,順道便來看看,宜貴人可是将自己高估了?”

“若不是某人一心想往我這跑,量宛文想高估也高不起啊。”我促狹地笑起,心裏得意非常。看不把你給嗆死!

誰知玄烨挑了挑眉竟是一臉不置可否,走了幾步坐到我身旁,揚起好看的笑:“愛妃既知朕用心良苦,又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

“愛妃”這個詞酥軟地叫出,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努力面無表情地看去,我道:“皇上您來得不巧了,宛文昨兒個應了雅薇要去她那品茶,怕是要掃皇上的興了。”

“朕也正好要去和貴人那,這倒趕巧了。”玄烨如是道,只挑了個葡萄放入了口中,說不出是什麽神色。

“那就請皇上高擡貴‘足’,待宛文先出發後再動身前往。”這句話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出的。雖然玄烨一直将我護得很好,那些個女人并不曾多加打擾,但有些傳聞早在宮內滿天飛了,我這叫衆矢之的,再不“潔身自好”不就擺明了是自掘墳墓麽。

“行。但今晚讓朕睡這。”玄烨不動聲色地出言。

我在心中将他罵了不下萬次,但顧着旁邊的宮人,我深吸了口氣,道:“不如這樣吧。宛文來猜一件皇上您最喜歡的東西。若猜中了,皇上不僅要遲行,今晚還要留在和貴人那。”

這番話說出多少有些不适的感覺,但一想到昨日所見雅薇那略有憔悴的面容,不禁又自我安慰自己這樣做是對的。

“好。”玄烨答應地異常幹脆,許是認定無論我說了什麽他都可以一概否決的吧,所以信心滿滿。“宛文知道皇上最喜歡的動物是什麽。”

我輕笑着出聲,卻不繼續。玄烨若有若無地看了我一眼,不經心道:“哦?是什麽?”嘴角的弧度陡然放大,我笑咧咧地出言:“就是我啊。”

“噗——”剛入口的茶被他就這樣毫無形象地噴了出來。旁邊的宮人無不掩面而笑的。

我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下。剛開始的幾日,這些小蹄子們還恐驚龍顏,個個在玄烨來這時都是能躲則躲的。而到了現在,卻已成了每每這位佛爺親自臨,他們都要蜂擁而至的。我和他鬥嘴很好玩嗎?難不成當成了雜耍還是什麽的?

玄烨好不容易順過氣,但臉上已然被嗆地通紅。他的目色雖一如既往的深,但有些無奈的笑意:“誰說不是呢。”

我知道他這般說便是已表示“投降”了,于是逮着水墨和小桃,也不打點一下就出了門,一路直去了廣緒宮。

一出門小桃的笑意就已憋不住了,我佯瞪了她一眼,卻只見這丫頭沒大沒小地沖我吐了吐舌頭。再看旁邊,別說別人,就連向來持重的水墨也一臉難掩的笑意。我無奈,只得随她們去了。

雅薇的廣緒宮向來是個很靜的地方,但今日我擡眼腳入內時卻聽到了一串尖啞的哭聲。

皺了皺眉一路而去,卻見端妃正一臉得意的神色作在椅子上貌似不經心地把玩着指套。但我的注意力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多久,而是移向了旁邊跪着號哭的那人身上。

雖然發鬓亂作一團,衣上也滿是水跡,但我仍認出了這人是雅薇的貼身宮女詠春。旁邊的伊人面色有些蒼白,緊鎖的眉似在竭力隐藏着什麽,表面上只留輕咬的唇。

我的心一下子煩躁了起來,便是急速提步而去。看這情形,分明是端妃在給下馬威。想來是雅薇今日在宮中人緣極好,外加那個什麽賭局,既然我都知道了,其他人不可能沒有聽聞。端妃應是生了妒忌,存心來給教訓的。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詠春低泣的聲音有些嘶啞,顯然已經哭了不短的時間。

端妃只是無意般地瞥了她一眼,向旁邊的宮女一示意,那人便上前利索地給了兩巴掌,怒斥道:“方才明是故意将熱茶潑向我家主子的,還敢頂嘴!不然,莫不是說我家主子冤枉了你不成!”

這宮女該是端妃的心腹,不然也至少沒随她少幹這檔子事,若非如此這兩巴掌怎會甩地這般得心應手游刃有餘的?至于潑茶這一說——我挑了挑眉,不由冷笑。不好意思,除了詠春身上濕了的那一大塊,端妃所謂的“損傷”在她身上我還真沒看出來。

詠春只是哭,倒是真的不敢頂嘴了。

端妃臉上這才掠過一絲滿意的神色,看向雅薇,道:“和貴人,你說呢?”

雅薇周身一哆嗦,顫了顫唇,終是什麽也沒說。

端妃笑了笑:“奴才畢竟是奴才,手腳放不利索又喜歡動歪腦筋。和貴人,本宮想請你斟一杯茶來,以你我現下的身份,該是不唐突的吧?”這抹笑中有幾分得意,雅薇在這種凝視下,竟真的向桌旁走去。

“雅薇,宛文來遲了,可有讓你好等?”事到了這份上已經不屬于看戲的範疇了,我淺笑着出言,視線一移,故作驚訝道,“端妃娘娘怎生好興致,竟也有心來此一坐?”

一番話将方才的氣氛沖地一幹二淨,端妃将我上下打量了番,方笑道:“妹妹有雅興才是,這倒是趕了巧了。”

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并不多,甚至可說基本沒有碰面的時候,唯有在幾次宴上,才寥寥看上幾眼。

我不動聲色地握了握雅薇的手,沖端妃淡笑道:“詠春這丫頭本來就笨手笨腳的,倒不知這回是怎地得罪了娘娘?”

那宮女接了話,答道:“她打主意想燙傷我們家主子,給點教訓自是不為過。”

這句話引過了我的視線去,入眼的是張并不出彩的臉,只是那滿是傲氣的神态不曾磨滅。果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僅一個宮女便已嚣張至此,端妃平素的所作所為多少也不難推測了。

再次出言,我已換上了一種微有傾慕的語調:“方才那一巴掌的架勢可是風頭十足呢,娘娘宮裏出來的宮女果然是不一樣。”見那張臉上的傲氣又有甚起,心裏不由冷笑了聲,我的話語卻不曾變調:“不如也教教宛文吧,可是——這樣?”

一揚手,我猛地便煽了過去。

“啪”的一聲極重地響起,突如其來的一下讓四面既而陡地都靜下了。那宮女捂臉的手禁不住地顫抖,一雙眼瞪地老大,滿是不敢置信又極是怨毒。

我低笑着迎上端妃的目光,對那刀般凜冽的視線渾然不覺般笑開:“只是想模仿下的,倒不知竟真的打上了。娘娘海量,想是不會和宛文一般見識的吧?”

這般說着,心裏早已冷哼不已。

該是許久沒有人敢這般明目張膽地給她顏色看了吧,不然,那張臉也太容易氣白了。

只是,我不是雅薇,不懂得忍氣吞聲。以前不曾,如今——更是不會。

“你!”端妃一臉的怒意,一拍桌子便站了起來,直揚起手掌就沖我沖來。耳邊有雅薇的尖叫聲,我卻神态未變地安之若素。這樣重的一下讓整張臉火辣辣地生疼,但也在情理之中。既想好讓她煽了這一巴掌去,自己便早有了這種情況的覺悟。

只是沒料到的是,端妃的小指上竟套有指套,這一下雖沒有直接滑過,但也帶上了細長的傷痕,一下子刺痛了神經。

倒抽了口氣,見端妃在外邊傳入的那聲“皇上駕到”中陡然散盡血色的臉,我的笑又默默地擴了開去。

從門外走入了那個一身皇袍的男人,我恭敬利落地做了個萬福,聲音不徐不緩地攙在四面聲調各異的語句中,沉作四個字——“皇上吉祥”。

若不是知玄烨會來,我又怎會篤定地去吃這啞巴虧?

以前對那些女人能躲則躲,并非是因為怕了她們,只是不想讓自己陷入太深。而現在,既然已決定放棄原來的自己,那便幹脆放手淪陷又如何?若只有這般才可以保護親于自己的人,也無所謂後悔不後悔的了。

“這是怎麽回事?”玄烨讓衆人起身後,視線一直留在我臉上的傷口上,神色低晦道。

方才的一切早已讓周圍的人吓破了膽子,更何況現在文化的是突如其來出現的玄烨,哪還有人敢出聲。多只是屏着氣,一個個心裏都恨不得自個兒平白消失的好。

我對上他的視線,目色一瞥,若有若無地看了眼顯已站不太穩的端妃,嘴角的笑已冷作極點。我自不會蠢到自己開口去描述,不然,怕只會越描越黑罷了。

“皇……回皇上。”和緩而略有顫意的聲音浮起,一下子打破了這份沉寂。

怎也想不到先開口的會是一直站在我深厚靜默着的雅薇。她的臉色依舊不是太好,依稀可見虛态。

顯是斟酌良久,她漸漸出言,倒是不再有甚間斷:“怪只怪雅薇不好,上茶時詠春粗手粗腳給弄撒了,徒惹的端妃娘娘生氣。宛文只是看不過眼才替雅薇出頭,而端妃亦不過護奴心切,才不經意間出手。一切錯只在雅薇,雅薇甘願受罰。”

言罷,雙膝一曲,她已生生跪在了地上。

不得不承認雅薇很聰明,這番話明似請罪,實則已将過錯都推了一幹二淨。但……她仍不該出面的,這樣一來雖引得了玄烨的注意,最多也不過是垂憐罷了。但即使也只是那簡簡單單的垂憐,她也真的能得到嗎?

玄烨的臉上無一絲神情,目色低邃而不顯真切。

他不屑地瞥了眼雅薇,冷道:“将那叫詠春的宮女壓下去打三十大板,端妃宮的二十大板。和貴人、端妃各自禁足反思七日,傳令宮內,但凡再有争寵鬥妒的風潮,一經發現,嚴懲不待。”

随來的太監忙是急急地領命去辦事了,不久便有慘叫聲傳入耳中,極不舒适。

今日“品茶”的興致是徹底被掃了,實在想不明白,這些女人有心思不花在玄烨身上,只想着相互打擊究竟有什麽意義。

“擺駕澹煙宮。”沒有起伏的聲音,這小子離開時竟甩也不甩在旁幾乎已僵直了身子的兩人,揚長而去。

知道自己也有的受了,我顧不上那抹怨毒的目光,急急地跟了上去。

臨出門時本想給雅薇一個鼓勵的神色,誰知她一直低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醞釀好的情緒打了水漂,我頗無奈地嘆了口氣,終究不再插口多說些什麽。

“朕這樣做你可滿意了?”才剛回宮,玄烨便丢來這樣一番話。

我低眉也不回答,心中不免苦笑,自己那點小心思,果然還是瞞不過他的眼。擡眸時對上了那雙始終望于我的眼,輕輕笑開,我道:“皇上不是早想給衆妃嫔一個警告了嗎?宛文這般一攪和,正中下懷,何樂而不為?”

“早說了無人時便叫我玄烨。”

聞聲一過,只覺唇上灼上了幾抹溫度,玄烨懲罰性地吻上了我,一點點亂了思緒,陡地神滞。他的低笑經由耳畔吹過,以有些妖逸的姿态眯眼睨着我,問:“以前怎不見你這般好勝的?”

我的失神悉數落入了他的眼,這讓我多少有些窘迫。從他的懷中掙出,我清了清嗓子,絲毫未對方才的舉動心動般道:“以前沒有靠山還到處逞能的話稱之為‘愚蠢’,而今有了靠山卻仍自甘被欺負,那亦是一種‘愚蠢’。”

“靠山,恩?”玄烨的聲音悠長而含有某些情緒,看向我時有笑意一點點地漫上,直到溢滿了眸子,方才緩緩出言,“我終于可以讓你依靠了嗎?”

這種神色,竟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能攪了攪手指,低聲道:“即使日後不知如何,至少,目前是吧……”

“日後也如此。”話被這般簡單而堅決地打斷了,心裏有什麽就輕易地觸了下。很熟悉的感覺,安心的,卻又和以前柳品笙所帶來的不同。玄烨給我的心安,伴随着的是心無聲的急速跳動。

玄烨突然靠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向旁邊踱了步,讷讷道:“我去端茶,這裏的喝……完……啊……”我竟是被這般拉了過去,他的舌輕舔上方才臉上劃出的傷口,看着我不自然至極的神色,促狹地笑開:“若你認為該為此事道歉的話,我希望你能有所表示……”

知道他意有所指,我只覺得臉上燒作一片:“可,玄烨,現在是在白……天……”聲音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地變小,終是低似蟲吟。自己怕是愈發無用了,竟……再也對他硬不下态度。但心中的那絲幸福感卻是無法忽視的。

很難想象吧,這樣的一個男人,這樣一個永遠都不會只屬于我一人的男人,竟成了這世間第一個讓我感到“幸福”的人。

下意識的,我攬着他的手又不由地緊了緊。多想抓住他,永遠地抓住他。

我突然害怕這樣的生活被打亂,日日相處,我竟已習慣每夜猛回缭之際,在這個男人的懷中,看着他閉目微鎖的眉睫,任由他溫暖着冰冷的身軀,還有那,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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