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曉來誰染霜林醉

所謂風水輪流轉也不過如此了吧。之前一心向往澹煙宮的那些個宮女太監似一下子都沒了影,視線自四方聚攏,交錯着成了一張網,将周圍嚴實地包裹,水洩不通。

宮內的流言蜚語四溢,總不時有幾句漏入耳中,也不外乎是對這件事的誇大和宣揚。

幾日後陸續有宮人回來了,看他們的樣子,仁妃并沒有用什麽大刑,不可否認的,這讓我松了口氣。只是除了平日裏較貼心的幾個,其餘人的态度都變得不冷不熱的。

我也明白,以前身處澹煙宮是他們的“殊榮”,而現在這非常之際,誰還樂意留下?在外人眼中,我已是個“待廢”的候選,即使是這條命,最終保不保得住還都是個未知。

低嘆了口氣,我讓水墨将所有人都聚到了前廳。

坐于椅上,我小小地飲了口茶,視線将下面的人淡淡地掃了遍,道:“大家也知最近宮內不太平,而這澹煙宮,便更是無太平可言。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有些人想覓新主,我亦覺得無可厚非……”

此話一出,只聽“撲通”一聲下面便已跪了一片,粗粗一看,竟是大半。

“主子恕罪,主子……”那些人面色惶恐,頭低着,絲毫不敢向我處看。

壓了壓聲腺,我的語調微冷:“扪心自問,我并不認為自己有何處虧待了你們。好吃好用好言好語,縱是臉色也不曾給過分毫,這些,你們想必都明白。現在到了危急之際,倒是一個個心眼兒都活了,恩?”

視線掠過,見下面有人兒已面如死灰,虛汗直冒,知這戲唱到這會也差不多該收了,便向水墨使了個眼色。

會意地一點頭,水墨柔淡的聲音便揚了開去:“主子并不是想責罰你們,只是想讓你們明白,做人有時該知足,也該識好歹。主子已有交代,想走的人只管走好了,無需有何顧慮,這澹煙宮也不是強留人的地兒,并不打算為難你們。今日讓你們來只是想讓你們都記下一條——主子不曾對不住你們,你們來日也莫做對不住主子的事。嘴巴收緊些,出了這門便忘了以前所有的事,該如何的便是如何,可記下了?”

暗暗的,我有些贊嘆水墨“唱白臉”的水平。

一席話出,柔地似一汪水輕撫過心,亦讓方才的壓抑氛圍頃刻消散了。

戲份到此算是全部落幕,我将那些人打發出去讓他們自去整理行李,又将宮內的事物向餘下的幾個粗略地分配過,才讓所有人出去,只留下了水墨一人。

“小桃她……被仁妃扣下了。”知我的心思,水墨未等我開口已如是道。

“扣下?為何?”我皺眉,心中似隐約有不好的預感。

小桃是我來這個世界後相處最久的人了,亦可謂是最親近的人。她一直如我的姐妹般伴在我身側。那份情,早已不是幾言幾語可道地清的了。她是我的“親人”,唯一的,在此世。

水墨柳眉微颦,不無擔心道:“奴婢也不知原因,只知小桃曾被一個未知身份的人喚去過,回來時神色已不太對。但當時只當她是受了驚,也不甚在意。誰知到了次日她去仁妃那問話後,竟就被扣下了,随即我們餘下的衆人都被這般輕易地放了回來。”

“未知身份的人?”

“是,那人并未現身,是個不曾見過的太監來召的人。”

沉默無言。小桃那丫頭到底是遇到了什麽事,而仁妃将她扣下又是為了什麽……所有的一切都不得而知,這種非常時刻,我竟發現自己只能等,除此之外,絲毫無能為力。

一切随時間消逝而漸漸露了形。此時的澹煙宮已清冷地絲毫不遜于那寒離宮,人丁稀少,氛圍淡漠。

得知消息時我正在院中靠着椅子飲茶,明如的聲音中并無一絲的起伏,偏是冷至心底:“仁妃宮中透來消息,說是意圖毒害皇後的人已查清。”

“哦?”眼皮都未擡,我懶懶地回道,“查清了嗎?是誰?”

“是——小桃。”

杯落瓷碎,我的瞳孔無意識地收縮,驚恐中猛地擡頭,卻見明如的神色泰然。她道:“也許,這确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的聲音微顫:“最好的結局?可小桃會被處死!”

明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多少有些無奈:“至少,你不會有事。我知你對奴才好,也知你同小桃的情誼之深。可無論如何,她亦不過是個丫鬟,你該知孰輕孰重……”

她的話我并未再有聽清,未有思酌已是徑自出了門。

什麽主子,什麽奴才,這些稱呼上的分等全都是屁話。人命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真的有這麽不堪嗎?甚至于——即使面對一人的死亡,竟仍可用冷淡的目光來權衡利弊。

但我不會再讓身邊的人為我而死了,一個柳品笙已成了不可磨滅的痛,而現下,也絕不會再有第二個!

這個時候玄烨應在禦書房。我一路疾去。明如的消息應得到地較早,乘旨意未下,還有一絲扭轉的生機。

“公公,勞煩通報。”一大遠我便已看到了候在外邊的李德全,忙是上前道。

他看了我一眼,頗有無奈道:“宜貴人,皇上此時正在商讨大事,恐怕不方便相見。”

“是皇上讓公公這般說的?”我冷笑,“無妨,宛文本就無事可做,在這候着就是了。

李德全見狀只搖了搖頭,低嘆了口氣也不再言語。

陽光有些焦灼,在身上漸漸籠起了熱氣。有些昏眩的感覺,也不知時間是怎般過去的。思緒微微渙散,恍惚間似有一點點鑽疼自腦海深處擴了開去,酥麻了神經。

這個時候,頭竟又開始疼了。那麽久沒有過這種鑽痛了,現下居然又有了這般“熟悉”的感覺。是因為太陽太過猛烈的緣故嗎?如今想想,這種頭痛病還真不是什麽好東西。之前那次是在柳品笙出事之時,而這次疼起又是遇上小桃她……似乎,壞事總是喜歡結在一起來的。抿了抿幹燥的唇,我有些暈眩地想。

那些大臣從裏面出來時乍見我都不覺愣了下,也沒多說什麽。倒是李德全那小子似得了救星般一溜煙跑了進去。

我的臉色想必是差到了極點,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讓他滿臉擔憂的頻頻向我行注目禮了。不過這種效果我也并不排斥,無論怎麽說,以病态西施之容總比木蘭那般的英姿更易打動人。

李德全再出來時如釋重負地喊了聲“傳”。看得出他待我還是頗為上心的,并沒有其他人那般趨炎附勢的姿态。

略有感激地沖他笑了笑,我便舉步款款向內走去。

方才未動還不曾覺察,一走才發現自己真的暈地厲害,連步子都有些不穩。

許是中暑了吧,我無奈。

自四面映入的光将禦書房內照得一片通明,我方步入,迎上的是炯然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他的眸色依舊深邃而鎮定,陡過似湖波一顫,道:“若是身體不适,又何苦四處走動。”

還是擔心我嗎?我低笑,臉上卻是沒有一絲溫度的。緩緩俯身,做下的是個幹淨端正的萬福:“皇上吉祥。”

“免了。”他如是道,而我們都已感覺到了彼此的生疏。只是,若不這般,我們還能以何姿态去面對呢?

互視的眼中各有落寞,我清了清嗓子中幹涸的火,靜道:“皇上,上回仁妃尋了我宮內人去問話,倒是已将他們放回了。只是惟獨少了個貼身的宮女小桃,宛文面薄,不敢去索要,只得來求皇上施以援手了。”

言罷,我凝視于他,目中含幾絲倔強。

“這種事,朕插不了手。”玄烨在這般注視下不着痕跡地移開了視線,“或許仁妃自有她自己的主張,此事朕既已交予她處理,便已失了幹預的權利。”

無權?玄烨,你身為一國之君,還會有無權的時候嗎?只怕是——不想吧。

肌膚一下子邊的冰涼,我的神經似有些麻木,一下便擴大了腦中的痛覺,而表面上,仍是恭敬的姿态:“無了小桃在畔,宛文多少有些不适應。皇上并不需做所謂的‘幹涉’,只需知會一聲便可。澹煙宮人本就不多,這會兒,倒更顯冷清了。”

玄烨未回眸,只是凝視着前方,道:“若是宮女不夠,朕再派幾個過去,怎樣?至于那叫‘小桃’的宮女,仁妃處理完畢自會放還,宛文你也無須挂心了。”

唇陡地一顫,互觸時才感到自己的寒冷。

我冷聲道:“澹煙宮此時已窮途末路,入內反是誤了別人前程,宛文謝過皇上好意了。只是,皇上你真認為,小桃還有回來的機會嗎?”

我不懷疑仁妃是否從中做了什麽手腳,反覺得另有他人在從中安排。

這個陷阱若一直追溯,是可以回溯到哪時呢?是怎麽的一個人,才會有此般細膩的心思,讓陰謀一直不露痕跡地進行着。

玄烨終于回眸看我,幾分漠然有幾多無奈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又何需多言?宛文,你是聰明人,此事必要有人來作犧牲,小桃也是個明事的丫鬟,她既自願為你擔當,這何嘗又不是個好結局?”

“自願?犧牲?好結局?”我怒極反笑,“原來水墨所說的那個曾中途将小桃帶離的人就是你?”

“是朕”

“你同她都說了些什麽?”我躲開他欲撫上的手,沉聲問道。

手懸空,玄烨有一時的失神,轉瞬又已無絲毫遺痕,聲色明晰:“朕只是讓她知道,凡事有因便有果。而選擇權一直在她手上,倒不知這丫鬟也是個忠心人,宛文,事至此則已,朕不再追究,你也莫得寸進尺了。日後本分些,朕還是……”

“這麽說來,宛文倒還要謝主龍恩了?”

好笑,我現在只覺得好笑。

這算什麽?連他也認為皇後的死與我有關嗎?

明明是被陷害的,我突然間又疲憊地不願去辯解了。

幾日前還口口聲聲稱信我的人,此時卻告訴我莫再“得寸進尺”。沒殺我,我便該知足了?也許明如說的對,我本就不該太貪心的,我所求的,這個男人永遠也給不了。

吸氣定息,再吐言,已然氣息悠然:“皇後的事宛文一力承擔,還請皇上放了小桃。平白冤枉了一條人命,皇上不認為有損盛名嗎?”

玄烨目中的黑陡然更顯深邃,他一把握住了我的下巴,托起迫使四目咫尺互視:“女人,你真認為朕不敢殺你嗎?”

痛,不是肉體的,而是心的。他眼底的疼一并傳入了我的靈魂。

哀傷,憂郁,痛苦,迷茫……這樣複雜的情緒在他的眸中四溢,可是——為了我?

咬了咬唇,撕心的痛卻麻木不了我的神經。

無畏地視上,我笑道:“您是皇上,您有何不敢的?宛文本就爛命一條,您若認定外我害死了皇後,便将其取了去便是。”

颌下的力道略有松了。

我知道,這一刻他動搖了。可是,不認為遲了嗎?因為已經信了那些所謂的“證據”,所以,此番動搖又是多麽的微不足道。他的手漸漸垂下,只留一種沉靜,默默地看着我。

“你只是不信我。”淡淡的,我道,然後,便閉目無言。

我還能說什麽呢,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愛上任何人,可是卻偏偏愛了他。愛了便是愛了,現在留下這徹心的痛,我還能說什麽呢?只不是,是自作自受罷了。

朱唇微啓,我道:“小桃她,絕對不會讓她死。即使,此般一來,棄了性命的——會是我。”

那個男人的身軀陡地顫了下,硬在那一如一座雕像。我看了眼他依舊凜于萬山之上般的面神,緩緩退離。

那張面具,他喜歡戴,便戴着好了。

身形有些虛,迷迷朦朦的,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這般不真切。

我看到玄烨的指尖觸了下,但依舊僵在那,未來扶我。我冷絕地笑開,漠然地步出了禦書房。

李德全一直候在外面,見我出來本想問些什麽,但一見我那神色,反是愣在了那。

我也不甚在意,在陽光下微有恍惚地一路而去。四肢有些無力,頭的痛也一下一下地鑽着。這種虛浮的感覺讓我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身在夢中。

一路走來沒有什麽人阻攔,諾大的清宮,我竟不知該往哪去。

這本就不該是屬于我地方,我又能上哪呢?方才雖對玄烨說下那番話,但究竟該怎麽做,我又絲毫沒有盤算。

小桃,我不會讓她死,而留下她那條命的方法,而今我所想到的只有——以命換命。

顧自沉思,并未留意到自己前方的石塊。等拌上時已回神不及。向前傾的趨勢,我晃了下手便再也沒了動作。摔吧,摔了又怎樣?還會比現在更痛嗎?腦中,空白一片。

沒有預料中的撞擊,反似是入了個柔和的懷。睜眼時我向那人低低笑開,只是,依舊是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曹寅有一時的神滞,但也随即醒悟,小心地将我扶起,恭敬道:“貴人恕罪,卑職冒犯了。”

隽長的柳眉,卻掩不了絲毫他的疲态。

方才一心想着小桃的事,竟是沒注意到他。

他是一直在一邊的嗎?實則上,但凡關系到玄烨,我的眼中又何曾留心過這個男子呢?

低嘆了口氣,我道:“曹大人,如今,還是莫要和宛文扯上任何關系的好。”

“皇後的事,和貴人無關。”聲色中有掩飾的情緒,又清晰異常。

他信我嗎?擡眸望見的是無一絲動搖的神色,互視中沒有人回避,僅見通明。難道不可悲嗎,到了此時,信我的人竟然是他……

勾起一抹笑,我道:“承蒙大人信任,但這次,确是宛文做的。”無視他陡然收縮的瞳孔,我的聲色清冷,複道:“若皇上問起,大人也只管這般告訴他便是。這樁罪,宛文認了。”

“宜貴人……”微顫的強調出賣着他的情緒,曹寅的嘴角會作一中年感苦,“卑職知您心哀,可皇上也不過是關心則亂,只要假以時日,皇上必會想清……”

我冷笑,道:“假以時日?等你們将小桃淩遲,等我又眼睜睜地見身邊的人喋血嗎?丫鬟也是人,更何況小桃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們冷血,可我不同!何為‘委曲求全’?宛文的字典裏沒有這個詞。玄烨若真的信我,根本不會有那勞什子‘關心則亂’!告訴你家爺,宛文一心求死,還請成全!”

轉身離開,風過,冷了思緒。

我知不遠處有人依舊尾随,我行一步,他亦随一步。遠遠的,擔心,又不敢逾越。

話說得有些絕,可我又能怎樣?除了這條命,在這個世上我已沒有了任何的籌碼。賭輸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本就不該出現在此世的靈魂,只當是逍遙地走上了一遭,遍體鱗傷。

擡頭遠望之際,恰見斷雁叫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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