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偏院聞聲孝莊言

我的步子有些淩亂而散漫。太陽落于額前,幾乎絢開了一個點。昏昏沉沉的,我知此時自己臉上是沒帶絲毫情緒的。

誰會想到呢,自己竟然也會有自甘尋死的一日。

視線稍稍一擡,落入禦花園中,便是顫了顫。

伫足不前,我安靜地望着裏面的繁嚣,淡淡的目色掠過,那些人兒亦是緩緩地靜了下來,最終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我身上。緊留風過,起了幾番衣袂,成就唯一的動态。

微微揚起一絲笑意,我身影飄逸地一路入內。仿佛對四面各異的注視視若無睹,我打趣道:“賞花嗎,姐妹們好興致。”有些不協調地出言,氛圍微有尴尬。

“是啊,宛文,我們以為你沒那心情,也就沒請你,可千萬別動氣啊。”化繁的聲中有明顯的愉悅。

我若有若無地看了她一眼,淡道:“怎會氣呢,這話本就沒錯的。誰讓宛文之前忙碌慣了,一旦閑下,倒是多少有些不适了。”

“是啊是啊,可惜現在是過時的了,說不定改天兒住的地方都要換成寒離……”

“宛文,好久不見了。”化繁顯已動氣,但話未道完已被生生打斷了。我望去,只見黎晨在不遠處沖我淡淡地笑。

她仍是那般自在且協調,宮中的生活未磨去她原有的氣息,反更添了雍容之氣。

“是,好久不見。”我亦回以一笑。

其實回想起來,自入宮至現在,我與她之間并未有原先預料的争鋒相對,反是一直平和地很。她實則并非如初見所表現的那般對他人滿是算計,現下倒是對那之前的所作所為感到略有困惑了。

“喲,我當是誰來了,原來是宜貴人。到底是‘貴人’,我說怎的衆姐妹的神色都不一樣了呢。”

這般放灑不羁的聲入耳,我冷冷地擡眸看去,神色已陰冷至極。

在這般的注視下,索憶的傲慢之色在瞬間滞了滞,但又于剎那顯得不甚在意。不屑地看着我,她有些春風得意,那神色甚至帶着居高臨下地看我。

我手握的拳不由緊了緊。這個女人造就了現今的一切,她一手打破了我原有着的那個虛拟的夢,是她将嬰雲安插到我身邊,一步步設局,而今,又讓小桃入了這般絕境。第一次——開始真正恨一個人。

許是自己的敵意太過□□,周圍的氣氛突然間緊張了起來。無論是風過還是葉動,都有着一絲不安分的躁動。

拳越握越緊,卻沒有一絲進一步的動作。怒已至極,面上是一片清冷,而思緒迷亂中,我竟一時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

當衆辱罵,逞一時之快嗎?太傻;當作毫不知情,故作歡快嗎?不甘;還是當着衆人的面将自己身上的罪一一澄清?這又有幾人會相信呢……

到底該,如何……

“宛文,這是怎麽了?站着也不成樣子,來坐會,這茶可是上好的。”黎晨清晰平靜的聲傳來,我這才尋得了一絲的理智。自己這是怎麽了?略有無奈地搖頭,我早已是平素平諧無波的姿态。

不顧于索憶她們的詫異,蓮步輕踱,我便在那些各異的目光中坐到了黎晨的身邊。

黎晨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呓語般道:“凡事退一步方可見清明。有時即使被冤枉了,故作不知或許反而是好事,這樣對方也便不會因你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從而愈發地憎恨你。”

這番話說地極輕,只有坐于她身邊的我才聽了個明晰。

我驚訝地擡眸,只對上一雙洞悉萬物般的眸子。烏若黑曜,亮如珠彩,又無不睿智地過分透徹。

有種被看穿般的感覺,我不自主地移開了眼。如果沒有初來時的那番經歷,這個女人,或許我是可以和她成朋友的吧……低嘆了口氣,我掩飾般地取茶來飲,視線漫無目的地一掠,不由又生生頓住。

良慈。方才一心懸于索憶身上,竟然是現在才看見她。

有一種情感觸動了下,多少有些不安的。女子所注視着的地方,花園的門畔,雖只有着一個修長的影,但我卻知,那人——是曹寅。

幾多糾葛,我又可如何自處?或許我本該只認識那個身出高位的男子,卻又糾纏了一個;或許良慈本該留心于擁有着她的那九五之尊,偏又——多愛了一個。世事無常,誰能說清其間的無奈呢?

“宛文……”

柔和而有幾分單薄的聲音入耳,我收回思緒望去,低低笑開:“雅薇。”

站在索憶身後,雅薇纖瘦的身軀更顯單薄。她溫和地帶着平靜的笑,但神色中依稀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覺。

是有話要對我說嗎?我略有疑惑,将茶置了置擡足走了過去。其實我現在的頭一直暈地厲害,好在她們站着的折橋離我并不遠,不消會便到了近畔。

我一直都斂了神不去看雅薇身邊的索憶,只恐又會控制不住情緒。

“雅薇,我們倒是好久沒有好好談談了。”我微微笑了說,本想直走至她面前,無奈索憶将身子一橫,生生地便擋在了我們之間。

我擡眸凝去,入眼的只是挑釁般的傲慢。

“我們去那邊坐坐罷。”雅薇道,眉目間多有幾分不耐。似也因索憶的舉動多少有些不滿,但因習慣性的好脾氣她也沒過多地表現出什麽,只是似乎本想說的話愈發出不了口了。

她側了側身子,只得試圖從那被攔了大半的道邊繞過來。

我本是不經心地淡淡一瞥,卻眼見雅薇的身子一晃,似是被什麽給絆了下。

“哎呀!”

“小心!”

四面頓時四起呼聲,如輕嘯直上九天。

我下意識忙是伸手去扶,恰好握住,但只覺一股力量壓上掌心,不由地一陣昏眩間多少是止住了她的去勢。暗暗地我低吐了口氣,但面前的一切已然微有看不真切了。

好險。這裏正處池邊,若雅薇真的摔了去,只怕……

有些心悸,我一時倒未注意周圍。落在手上的力量猛地加重,也沒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顧自站在那的我也是一個踉跄,幾乎在終于站穩的同時,耳邊傳入的是“撲通”一聲水波四濺的巨響。

周圍一時是幾秒的沉默。

茫茫然我只見索憶驟然揚起的得意的笑,回想着剛發生的一切時,我的耳邊已只留了一聲聲高呼的“救命”聲。

“快來人呀!和貴人落水了!快來人——!”轉眼間宮女和太監們已然驚叫起來,但也只是叫喊,卻沒有人跳下水去救。

雅薇顯然不會游泳,在水裏撲騰掙紮着,水花四起,起伏間又嗆入了幾口水。身姿有幾分狼狽,又是情急萬分。

那些貴人們都紛紛聚攏了過來,個個神色不一,但顯然都不是十分上心。

其中唯有柳敏一驚一乍地急喊着“還不快叫侍衛過來”,而她一旁的黎晨卻是神色淡淡的,眼中竟似有一種輕蔑的情緒。

“該死!”我忿忿地罵了句,才從那一瞬的詫異中回神,忙是把厚重的一身行頭胡亂地一拆,也不理會周圍的紛紛議論,一躍就跳入了池中。

冰冷的液體沖地肌膚一陣僵硬,看不清四周,偏是上方的呼喚聲又嘈雜地要死。

我強凝住神志,才在頭種漾出的疼痛中清了思緒,尋到了不遠處的那個人影。

“雅薇!”用盡全力游過去,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準備将她往岸邊拖。

雙手觸上的瞬間,雅薇似是覺得安心,我只感到她幾乎是将全身的重力都交給了我。

但這時我才想起自己現在的并不是以前的那個身子。雖然說在現代的時候,我的那個皮囊雖并不顯得十分健壯,畢竟也是常常鍛煉的。而現在呢?真真切切的一個“大小姐”身子,連那頭疼的毛病也總是說來就來,纖弱至此,怎麽帶得動雅薇?

那樣的壓力下,我只覺得身子一沉,硬是往水下被壓了壓,猛然嗆了幾口水。

周圍不是一般的吵,幾乎個個都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我一咬牙使足了勁往岸邊游去,但速度又一點點地慢下了。筋疲力盡,似每離岸近一些,思維就渙散了一點,身子則是一直漸漸下沉了的。

被我拖着的雅薇早就不動了,我一直盡力讓她的腦袋露在水面上,所以她應該只不過是暈了過去。

可是——我似乎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偏偏救援的人還沒來。

會死嗎?我有些茫然,神智木讷。

“宛文,手!”随着耳邊“撲”地一下入水聲,我聽到的是這樣的話。終于有些回神,入眼的是一張急迫的臉。

心下茫茫然間對曹寅的出現有點詫異,方才他明明是禁不住良慈的注視而離開了,此時竟又回來了?

一咬牙,我艱難地把雅薇送了過去:“快!把和貴人送上岸去!”

曹寅舉着的手一時有些僵硬,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便是帶着雅薇往岸邊游去。

少了壓力才多少有了些喘息的時間,我硬撐着,也緩緩地游到了岸邊。

我不能死,突然想起,自己還要救小桃。而現在,如果我死了,她又怎麽辦……

待終于到了岸,有幾個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把我拉了上去。

我感到全身不适,但剛接觸地時心也一下子靜下了。擡頭見雅薇躺在一邊,雙目輕閉,好在呼吸仍是清晰的。見此,不由長吐了口氣。

“喲,這是演的哪出?”化繁不冷不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幸災樂禍,啧啧道,“不知宜貴人是不是真的因無事給憋厭了,又是害人又是救人的,難不成很好玩?”

我看了她一眼,卻不想理會,而是将視線投向了索憶,冷聲道:“憶貴人,宛文可否知道,你這般對雅薇到底是為了什麽?”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了過去,索憶卻笑得一臉不屑:“宜貴人,自己做了的事,反倒是想賴別人嗎?我和雅薇情薄雖沒什麽姐妹之情,倒也不至于有何深仇大恨的。反是宜貴人你一向和她情深,這次又怎能下得了重手?”

她的神色甚是自然,若非身處其間,怕連我自己也被對她輕信了。而周圍除了極少數人,幾乎似也認定了推雅薇下水的事是我所為。

化繁戲谑地笑起:“方才索憶所站之地離雅薇并不近,我至少是未見她有何動作,怎會是下手的那人呢?倒是宛文你,明明伸手扶住了她,怎是又讓她給落了水,嗯?”

“不是我。”此是我想自己重複着這句話的神态想是很蠢的。視線過處,衆人的神色我也已沒有心思去看。

這時外邊終于急急地跑來幾人,似是太醫院的。為雅薇粗粗看過後又急急地将她帶走了。其中有人本想也為我看看,但一擺手,被我拒絕了。

氛圍此時壓抑地緊,唯有柳敏沒頭沒腦地插了句“我信宛文”,然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太皇太後駕到——”有太監尖銳的聲音過空,這才打破了當前的壓抑。

我聞言心下一驚,忙是收斂了神色,随衆人一同恭敬地做了個萬福:“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吉祥。”

我這是第一次見孝莊,對于這個史書上記載頗厚的女人,多少是有些敬畏的。

“起吧。”聲音有些厚重,沙啞但不覺老态。

起身時我微微擡眸,誰知正對上一縷視線,感到心跳陡快,匆匆收回時竟發現自己已然無法平複心境。

那是一雙如鷹般犀利的眼,方才一眼的震撼已然沉定。我未有看清她的長相,只記得了那一刻的威懾。

孝莊并沒有問發生了什麽,只是淡淡地坐到了亭內,叫太監倒了杯茶,顧自品了起來。

其實,她既會來這裏,又怎會不知方才發生的事?這清宮中唯有消息最為靈通,一有風吹草動,瞬間便可傳至任何一個角落。我感到緊張此刻懸在周圍,縱是黎晨,也有了因緊握而微白的指尖。

就在衆人幾乎窒息的一刻,孝莊終于不徐不緩地開了口,“哪位是宜貴人?”

果然是個厲害的女人,懂得充分利用人心理上的薄弱。但此時,除了初眼時的震懾,我已沒了更多的感觸。

在衆人投來的視線中,我自然至極地上前一步,恭敬道:“見過太皇太後,不知太皇太後有何吩咐。”

其實即便我不回答也不用懷疑孝莊能否認出我。

自進了這花園後她的視線一直是落在我身上的,畢竟,此時除了我,還會有誰狼狽至此?

孝莊見我這般不甚在意的怪異表現,方才開始将我給細下打量了番,問道:“哀家聽聞,方才是宜貴人将和貴人給推下了水?”

過分直白的問話,直白到近乎不合邏輯。

我擡眸視上,話語清晰:“回太皇太後,宛文不曾這般。否則,宛文既有害人之心,又何故又去相救?更何況……下手選此人多口雜之地,宛文莫不是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此時我沒再回避她的注視,亦才看清了那人。

雍容之态,卻隐含帝王之氣。怡月之容,又未有過多歲月的遺痕。不得不感慨于上天對這個女人的眷顧。我并未從她身上尋得原以為的權謀陰狠之氣,而只見一種睿智,一種不容人抗拒的高不可攀的姿态。政治,竟仿佛沒有将她沾染分毫。

孝莊聽我這樣答複,雙目中略有欣賞。嘴角微起笑意,卻有依舊威懾的話語:“跪下。”

我愣住。

她分明對我并未有一絲的不滿,卻又為何要讓我跪下?

來此清朝許久,此時放才想起,自己的膝蓋,仍未向任何人彎曲過。身上的水已漸漸風幹,這讓身體的不适複平添了幾分。

微散的思維讓我瞟見了花園門口的那個人影,心突然間刺痛了下,明了地笑起,我道:“不知這是太皇太後想讓宛文下跪。還是,皇上想讓宛文下跪?”

我看到餘光中的那個影子陡地顫了下,但我已不想再看他。

“大膽!”一直在孝莊身邊侯着的太監臉色一白,頓是怒斥,但被他的主子手一揮又給攔了下來。

“你很了解他。”孝莊此時已是一臉的沉和,鷹般的眼底有一絲光色掠過,但我并不知道這其間暗含了些什麽。

“宛文并不曾了解。”低眉斂聲,我只能這樣苦澀地回答。

玄烨,也許我只能猜見他表現在帝王的那一面作風,卻不會真正懂得他。

是的,我并不曾了解他,一如——他也不了解我一樣。

也許此時我和孝莊的對話更同一個啞謎。周圍的人聽地雲裏霧裏,唯有我知自己是多少的厭倦于現下的境地。

縱使皇後的死因被傳地沸沸揚揚,孝莊都不曾對我有過任何的過問。而此時不過是區區一個貴人落水,就反而驚了她的駕?其中,只能是因為玄烨去求了她。求她來給我一個下馬威,求她來給我一個告戒,然後——讓我莫再“自恃過高”“不知深淺”。

“那宜貴人你跪是不跪?”孝莊靜靜地看着我,無一絲神色的。她将這個選擇的權利交予了我。

一面是在宮中再無立足之地卻有一時之快,尊嚴依舊;另一面則是平淡地繼續過日,卻要丢了——自己原本擁有着的心……

二選一。孰輕?孰重?

微微笑起。如果,我兩者都不選擇呢?

膝蓋漸曲,我的身影一點點地低下。懶回眸,門口那人的手舉了又降下,幾多踟躇,終究沒有開口制止……

玄烨,也許他是認為我終于妥協了罷?可惜,我選擇的只不過是——決斷。

膝蓋落地的剎那濺起幾多塵殇,那是終于折斷了的依賴。

我終究是得不到真正可相守一生的人罷?原來的一世中不曾有過,而這一世,本就不該屬于我的,又在奢望些什麽?

我知,這一跪之下,我,是真的放棄了……

頭疼,身寒,暈眩的感覺讓全身不适。可,又怎敵心?

“宛文知罪,還請太皇太後成全。”冷笑綻成一種弧度,眼中卻僅存淚的幹澀。我的話語清晰:“毒害皇後娘娘一事宛文甘願承擔一切罪責。小桃不過是護主心切才會向仁妃娘娘認了此時。一個小小宮女哪會有這般的大膽,一切不過都是宛文在幕後指使罷了。至于當初嬰雲将皇後娘娘撞入水中之事,亦為宛文謀劃。于此認罪,還請太皇太後明查。”

再擡眸,花園門畔已然再沒了身影,惟那抹染在牆上的鮮紅的血痕,觸目驚心。長長的,仿佛可見他揮去的一拳生生劃破肌膚,留下猩紅的,怒恨與,惆悵……

“這就是你的選擇?”沒有預料中的詫異,孝莊只是平靜地這般問。

“是。”

半晌的沉默,她終于出言:“先起罷。”

我有些微愣,卻見孝莊的目中清明一片。她低低地看着我,道:“哀家知道該如何處理。”

“謝太皇太後成全。”低吐一口氣,動了動幾乎已然無力了的身軀,我站起的動作已緩至極點。

不遠處曹寅的臉色煞白,我淺然沖他笑開,卻覺得眼前的陽光終于迷了眼,漫上腦的一切都已看不真切了。

耳邊有各異的呼聲,但突地知覺一去,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其實,也是我不過只是想逃避,以後的路究竟如何,又有誰知?我只知,玄烨,他終究是負了我。該說是原先的我太傻,還是對愛的期待仍是過高?我不奢求他只擁有我一個“妻”,但即使只是衆多“妾”中的一個,只要他真心相待,只要他愛我,難道,還會有這般的猜疑和立威嗎?

不需要的。你是皇帝。我是永遠也無法同你鬥的。更何況,我能跟你鬥什麽呢?莫不是,看誰将誰傷地更深,看誰最先——遍體鱗傷嗎?

縱使只這樣,我,仍然是,鬥不過你的啊……

或許此時失去知覺于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孝莊急急調了太醫随我回澹煙宮診治,還不冷不熱地吩咐了幾句,這倒讓餘人對我的處境更不明了了幾分。對此我也把握不了她此番作為的用意,也不想去探究。

此時的心已痛作一片,我唯有等死,靜靜地等死,便已足夠了。至于小桃,她會沒事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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