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琉璃

很快到了休沐的日子。

不光雲三爺休沐,雲仰也從學裏回來了,一家四口聚齊,乘車去了石橋大街。

下了車,看到質樸無華的青磚院牆、黑漆大門,雲傾一下子便喜歡上了。

雖處于鬧市之中,這棟宅子卻毫無浮躁媚俗之氣,沉靜安泰,格調超脫,猶如一位飽學宿儒大隐于市,莊重寬宏,卻又和藹可親。

“真好。”雲傾率先跑了進去。

“妹妹,慢着點兒。”雲仰緊跟在她身後追。

“阿稚和這棟宅子有緣啊,頭回來,便高興成這樣。”雲三爺和何氏都笑。

進去之後迎面是一個照壁,由青磚砌成,須彌座,壁身除中心花外沒有什麽裝飾,但也磨磚對縫非常整齊,簡簡單單,清清爽爽。繞過照壁,進到前院,只見院子裏種着兩株石榴樹,眼下正是石榴開花的季節,花瓣火紅,一陣微風吹過,滿樹的石榴花輕輕顫動,蜂圍蝶繞,生意盎然。門前置着兩個青花瓷大魚缸,魚兒在缸中游來游去,自由自在。

雲傾在石榴樹下傻樂了一會兒,又跑到魚缸前看小金魚,心情別提多舒暢了。

這裏連空氣都是清香清甜的,她喜歡。

西廂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一位身穿寬松舒适道袍的中年男子含笑走出來,正是韓厚樸。

“韓伯伯!”雲傾、雲仰看到他,争先恐後的跑了過去。

“厚樸兄。”“韓三哥。”雲三爺和何氏也笑着和韓厚樸見禮。

院子裏設有石桌石椅,韓厚樸在石椅上坐了,拉過雲傾打量了下,先就很歡喜,“阿稚臉色白裏透紅,甚好,甚好。”仔仔細細的望、聞、問、切之後,嘆息道:“賢弟,愚兄怕是要和你分別了啊。”雲三爺一驚,“兄長,此話怎講?”韓厚樸笑道:“阿稚好的差不多了,愚兄也便可以啓程回川中了,豈不是會和你分別了麽?”雲三爺這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失笑道:“你這老實人也學壞了,捉弄起小弟來了。”衆人一起舒心的笑起來。

雲三爺再三向韓厚樸道謝,和何氏相互看了看,都覺欣喜萬分。

雲傾情形一天比一天好,他和何氏自然是看在眼裏的。不過親耳聽到醫生說話,那感覺又是不同,一顆心總算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衆人都很高興,雲傾卻撲到韓厚樸懷裏,伸出兩只小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韓伯伯,我覺得我還沒有全好,需要再養養病……”

“噗……”雲三爺、何氏一齊樂壞了。

雲仰也笑,“妹妹這是在耍賴麽?韓伯伯,這耍賴的病有沒有法子治啊?”

“這不是病,也就不用治了。”韓厚樸一臉笑,“小女娃娃撒撒嬌,耍耍賴,是人之常情啊。”

雲三爺、何氏心情實在太好,大家又痛快的笑了一回。

雲三爺忍笑拜托韓厚樸,“既然阿稚堅持說她還沒全好,得再養養,那就勞煩厚樸兄在這裏再住些時日,好麽?”韓厚樸自是滿口答應,雲三爺又是高興,又有些歉疚,“只是兄長在這裏無所事事,又不能出門逛逛,太悶人了些……”

韓厚樸算是躲在這裏的,沒有家人陪伴,也沒有朋友來往,因要避人耳目,連雲三爺都不便經常過來。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韓厚樸這段時日還是很難受的。

“不會。”韓厚樸微笑搖頭,“你搬了許多書籍在這裏,還有幾本醫藥學孤本,我逐日翻看,哪裏會悶得慌?而且我無意中救了名少年人,他的傷很重,我每日單是為了救他便要花費許多精力,閑不下來的,那更不會覺得無聊了。”

“是名什麽樣的少年?兄長在哪裏發現他的?”雲三爺很關心。

韓厚樸嘆了口氣,“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我無意中撿到他的,他不愛說話,所以我對他知道的不多,唯有盡心盡力替他治傷而已。”

雲三爺和何氏一聽“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兄長真是醫者父母心。治外傷的藥這裏可齊全麽?缺什麽少什麽只管說,這便讓人送過來。兄長救人是本心,卻也不可太過勞累,自己也要保養身體才是。”

韓厚樸道:“你送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備了許多書籍,各式各樣的藥材,盡夠用了。”

雲三爺也便放下心。

雲傾聽着父親和伯伯說話,心中有些恍惚。受傷的少年?她依稀記得前世韓伯伯也救過一個不知名的少年,那次好像是在善明寺吧?父親、伯伯帶她到寺裏見一位高僧,那位高僧也是精通醫術的,不知怎地伯伯救了個少年人,她當時懵懵懂懂的,還給那少年喂過飯、擦過汗,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好言好語安慰過他。他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不知是如何消失的,伯伯說他家裏人很快便将他接走了。雲傾只見過他那一面,卻一直記着這個人,那真是位美麗如畫的少年啊,身受重傷,臉色慘白,也俊秀好看的讓人過目難忘……現在韓伯伯又救了一個少年人,但不是在善明寺,而且這少年人也沒有立即被家人接走,和前世不大一樣。那麽,現在這個不知名的少年,和前世會是同一個人麽?

雲傾也不知怎地,很想見見這不知名的少年。

“爹爹陪韓伯伯說說話,娘許久沒到石橋大街來,也該見見仆役婢女,交代交代家務。哥哥閑着沒事,陪我四處逛逛吧。”雲傾跳下地,清脆簡潔的說道。

“阿稚分派的真好。”雲三爺等人見她小大人似的,人人都想到了,人人都安排好了,頗覺好笑。

“兄長,那咱們就說說話吧。”雲三爺笑着跟韓厚樸說道。

“好,說話,說話。”韓厚樸呵呵笑。

何氏嫣然,“我似乎沒太多家務事要料理,不過既然我家小阿稚這麽說了,還是見見這裏的仆役婢女吧。”

雲仰有些納悶,“妹妹以前活潑歸活潑,調皮歸調皮,可沒這麽愛管事啊。她這一病好,和從前似乎不同了呢,連長輩也管起來了。”

“恃病生嬌呗。”雲傾笑着拉起雲仰的手,跑走了。

“恃病生嬌。”雲三爺、韓厚樸都是莞爾。

何氏看着寶貝女兒這活潑俏皮的小模樣,心滿意足,歡喜無限,料理家務去了。

雲三爺陪韓厚樸在石榴樹下喝茶。

石橋大街的這棟宅子乍一看上去非常樸素,可是房舍建得寬敞軒朗,院子裏種植石榴樹、棗樹、柿子樹以及丁香、海棠等花樹,廊下挂着鳥籠,屋前置有魚缸,疊石成山,水榭花牆,充滿恬淡而溫馨的氣息。雲傾和雲仰兄妹二人一處一處挨着看過去,想像着以後住在這裏的日子,都覺向往。

雲傾不光看了正院,連兩側被屏門隔開的小院也一一看了。

小院西南角有一個青牆屋子,格外小巧,上面用篆體寫着古樸典雅的三個字,“歸一處”。雲仰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的主意,這裏居然用篆體來書寫。若是不認識篆字的人看了,大概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吧。”轉過頭對雲傾道:“對不住,我要失陪片刻。”雲傾會意,“知道了。”雲仰一笑,快步往歸一處去了。

雲傾凝神四處看了看,輕手輕腳走到西側的小屋前。

這個院子應該是沒人住的,但是,這間屋裏居然會有藥味傳出來。

屋裏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雲傾伸手推屋門,門沒鎖,吱吱扭扭的的開了。

門栓晃動,日影斑駁,雲傾忽生出歲月悠悠、往事如煙之感。

屋子不大,正中間放置着簡單的桌椅,左首便是床榻了。床榻也簡單,木板床,白紗帳,帳子用木制床鈎鈎起,床上放着長枕、素被,一名少年斜倚枕上,雙目微合,似乎在沉睡。

雲傾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

雖然在病中,也能看出來他生的很精致,很美麗,陽光照在他臉上,肌膚好像是半透明的。

臉色略有些蒼白,人也消瘦,可這病容非但沒有影響他的容貌,反而讓他顯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清逸隽雅之态。

“前世我看到的人,大概就是他吧?”雲傾不禁微笑。

時隔多年,那少年的面目她自然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都是這般的美好如畫啊。

那少年眼皮動了動,卻不睜眼睛,伸手握住了枕畔的長劍!

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劍,并沒有什麽鋒芒,看上去倒像是大人随手削出一段黑乎乎的木劍哄小孩子玩耍的。

“你不必這樣,是我。”雲傾一聲輕笑。

少年聽到她的聲音,身子一震,緩緩睜開眼睛。

一雙如極品墨玉般漆黑純淨的眼睛,璀璨,澄澈,清亮,眼明正如琉璃瓶。

“是你。”雲傾嘻嘻一笑。

雖然确确實實記不大清楚了,不過,印象中那少年也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和眼前這人一樣呢。

少年的目光投射在她臉上、身上,精光閃爍,複雜難言。良久,他方低聲問道:“你認得我?”

大概是受了傷的緣故,他聲音有些嘶啞。

雲傾心情莫名飛揚,笑的很是調皮,“有一個秀才住在寺廟裏讀書,自視甚高,常以禪機和趙州禪師論辯。有一天他坐禪時看到趙州禪師路過,卻并不理睬,趙州禪師責備他,‘青年人看到長者為何不站起來行禮迎接?’秀才道:‘我坐着迎接你,就如同站着迎接你。’趙州禪師聽後上前打了秀才一巴掌,秀才大怒,‘你為何打我?’趙州禪師溫和的的告訴他,‘我打你就如同不打你’。”

少年眼神暗了暗,溫柔的道:“所以,你不認得我,就如同認得我,是麽?”

“對極了。”雲傾笑吟吟的點頭。

少年輕輕嘆了口氣。

雲傾往桌上看了看,見桌上放着個瓷碗,碗裏是黑呼呼的湯藥,便過去摸了摸瓷碗,“這是你的藥麽?不燙了,我喂你喝了它,好不好?”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是背對着少年的,自然看不到少年臉上的神色,少年臉色變幻,聲音也變得有些奇怪,“你想喂我喝藥麽?”

“對啊。”雲傾自然而然的點頭,“我想喂你喝藥,還想替你擦擦汗。可惜你現在不吃飯,如果你吃飯,我還想喂你吃飯呢。”

“為什麽?”少年聲音發顫。

雲傾小心翼翼的捧了藥碗走到床前,笑了笑,“沒什麽,很久之前我喂過一個人吃飯,還替他擦過汗,但是我之後再也沒見過他……”

“妹妹,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雲仰滿臉通紅的站在門口,“我從歸一處出來沒見到我,吓了一跳!”說着話,雲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床上少年,“他是誰?對了,他便是韓伯伯救回來的無名少年,對麽?”雲傾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是啊哥哥,便是他了。他該喝藥了,我正好進來,順便端給他,也不知他自己會不會喝?”雲仰快步過來,“你哪能做這些?給哥哥吧。他若不能喝,哥哥喂他便是。”雲傾無奈,惋惜的看了看手中藥碗,遞給了雲仰。雲仰一手接過藥碗,一手往外推雲傾,“妹妹,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出去。”雲傾口中答應着,一步一步往外挪,聽到雲仰很有禮貌的問道:“敢問這位小哥,你能坐起來喝藥麽?”少年聲音暗啞,“能,多謝。”緩緩坐起,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雲傾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只見那少年喝過藥之後便撐不住了,藥碗遞回給雲仰,連句謝謝也不及說,躺回枕上,滿頭都是汗珠。

“哥哥,你替他擦擦汗吧。”雲傾取出一方淡綠色的羅帕,遞給雲仰。

雲仰道:“用我的吧。”往懷裏掏了掏,露出躊躇之色。雲傾笑,“又忘帶帕子了,是麽?別客氣,用我的吧。”雲仰只好伸手接過來,一臉不情願的小聲嘟囔,“這是妹妹的帕子……”但見那不知名的少年額頭全是晶瑩汗珠,心中不忍,還是俯下身子細細替他擦了汗,“這位小哥,你可有不适之處?若有,我這便去請韓伯伯過來。”少年低聲道謝,“多謝,我很好。”雲仰道:“你歇息吧,我這便叫童兒過來服侍你。”把藥碗放回到桌上,牽了雲傾的小手,出了屋子。

已經到了院子裏,雲傾忽然掙脫雲仰的手,小兔子一樣敏捷的跑回到了屋子裏。雲仰吃驚,“妹妹!”一邊叫着妹妹,一邊在後頭追,雲傾笑着跑到床前,“哎,這位不知名的小哥,給你治傷用了我韓伯伯很多珍貴藥材,你以後要記得還銀子給他啊。”少年本是閉目養神的,這時卻微笑睜開眼睛,“沒銀子還,賣身給他做侍從,可以麽?”雲傾一樂,“那倒不用,我韓伯伯不是這樣的人……”

雲仰氣喘籲籲的追到了跟前,生氣的拉起雲傾,“妹妹,你太淘氣了!”雲傾沖他扮了個鬼臉,“恃病生嬌呀,哥哥,我才病好,爹爹疼我,娘疼我,韓伯伯疼我,你難道不是也一樣麽?”雲仰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你才病好了大家都疼愛你,慣着你,你就任性胡鬧起來了。妹妹,你這樣可不是好孩子啊。”見這裏有病人,藥味又濃,還是不願雲傾在這裏多停留,拉着她往外走,“聽話,要不哥哥生氣了。”

臨出門,雲傾回過頭去,給了那少年一個大大的笑臉。

這回雲仰吸取教訓,為了防止雲傾再瞎胡鬧,把房門給帶上了。

屋裏暗了下來。

少年定定看着帳頂,純白色紗帳仿佛映出小女孩兒的如花笑靥,他終于也輕輕笑了,“之後再也沒見過他,是麽?”

彌漫着藥味兒的房間裏靜谧安寧,卻又孤單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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