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別人

“謝謝山長。”雲傾向衛夫人道謝,笑容又甜蜜又乖巧。

衛夫人倒是蠻喜歡她的,命人拿了茶點過來,有潔白如玉清甜爽口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有香氣撲鼻的青團子,還有杏仁佛手和玫瑰餅,“又好看又好吃呀。”雲傾拿了塊桂花糕吃着,眉花眼笑。

衛夫人看她吃的這麽開心,不覺也笑了。

從外面進來一位身材修長的青衣侍女,默默向衛夫人曲了曲膝。衛夫人知道這是有事找她,囑咐雲傾,“你在這裏坐一坐,我出去片刻,稍後便回。”雲傾吃着糕餅,連連點着小腦袋,衛夫人微微笑了笑,起身出去了。

“剛才那張紙條上到底寫的是什麽呀。”雲傾心裏嘀咕。

她往屋裏瞅了瞅,見四下無人,便跳下椅子跑到衛夫人方才坐的桌案旁,踮起腳尖,費勁扒拉的從桌上摸着了方才那紙條,展開迅速看了一遍。外面隐約有腳步聲,應該是衛夫人回來了,雲傾忙把紙條放好,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衛夫人進來的時候,雲傾吃的已經是杏仁佛手了,一邊津津有味的吃着點心,一邊沖衛夫人甜甜笑。她皮膚白白,眼睛大大,笑起來可愛之極,衛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溫聲道:“你喜歡這些糕餅對不對?我讓人包了給你帶回去。”

“不要了。”雲傾搖頭,聲音清脆中又透着稚氣,“吃吃喝喝的就行了呀。又吃又拿的,不大好。”

衛夫人莞爾。

雲家這位小姑娘又漂亮又可愛,很惹人喜歡啊。

雲傾從房裏出去的時候,衛夫人望着她背影的眼神,溫柔又憐愛。

雲傾出去之後,卻沒有立即去找母親何氏,而是在外面發了會兒呆。

“婦人,你為何號啕痛哭?”“大汗,你剛剛下令處死的這三個人,一個是我的丈夫,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的兄弟。”“你可以任選一人,我看在你的面上饒他不死。”

紙條上能看得清楚的只有這一段話。後面還有字跡,但已被淚水打濕,模糊不清了。

這應該不是一道題目,而是哪個人随手寫下,之後本應丢棄掉的,卻不知因為什麽原由混到了紙箱裏。怪不得衛夫人說“不知是誰弄錯了”“不該出現在這裏”。

雲傾背上涼刷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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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傾曾經聽過這個傳說。前面的情形和紙條上一樣,大汗讓那婦人選,婦人說丈夫可以再找,兒子可以再生,兄弟不可複得,選擇了兄弟。大汗感動,最後把三個犯人全都赦免了。這好像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雲傾卻只覺得悲涼。

要在自己的至親之中選擇一人,讓他活下去,讓另外兩個人去死。這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

那名婦人在做選擇的時候該痛苦到了什麽樣的地步?心裏一定在滴血啊。

雲傾忽然覺得,她前世的遭遇也算不得最悲慘的。至少比這名要在親人之間選擇一人活下去的婦人強多了。她确實不止一次面對過死亡,但她不用面對這種痛楚煎熬,不用在到底舍棄哪個親人之間猶豫彷徨……

“阿稚,阿稚。”何氏柔聲叫着雲傾的名字,找過來了。

“娘,我在這裏。”雲傾聽到母親的呼喚,趕忙答應。

何氏出現在前方的小徑上,雲傾張開兩只小胳膊,飛快的向母親跑了過去。

何氏蹲下身子,雲傾緊緊偎依在她懷裏。

“阿稚,考的不好麽?”何氏見雲傾大為反常,以為她是考試沒考好所以不高興了。

母親的懷抱是如此溫暖,雲傾覺得又安心又踏實,仰起小臉笑,“不是。我考的可好了,山長說她同意錄取我了。”

“真的麽?”何氏又驚又喜,“娘在外面等着的時候和另外幾位已經見過山長的夫人太太們聊過天,沒有哪家的小姑娘說已經被錄取了啊,都是讓回家等候消息。”

“我可愛呀。”雲傾伸出兩只白白嫩嫩的手掌托起臉頰,一臉滿足的說道。

何氏大樂。

雲儀是在雲傾前面進去的,她已經可以走了,卻還沒走,說要等雲傾一起回去。來考試的小姑娘大都是由母親陪着來的,雲儀也不例外,杜氏這位錦繡裏雲府的當家大太太今天把家務事都給放下了,特地來陪雲儀。雲儀出來後她便慮着家裏離不得她,想要早早的回去,雲儀說要等雲傾一起,杜氏沉下臉,“等她做什麽?”自從因為雲湍的事鬧過之後,她對雲三爺、何氏、雲仰、雲傾這一家人厭惡已極,能不見就不見,能不提起就不提起。讓她在這裏等雲傾,她哪裏肯?

“娘,你這又何必呢?”雲儀柔聲細語勸杜氏,“反正四叔已經啓程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咱們再和三叔三嬸生氣有管麽?不如心胸寬廣些,往事已矣,別再計較了。”

杜氏恨恨,“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有些事娘不跟你說,你不明白。你知道麽?你祖母本就年紀大了,你四叔這一走,她老人家急上加急痛上加痛,身子比從前差了許多,脾氣也比從前差了許多,時不時的埋怨這個,埋怨那個,有時也會給我臉色看。唉,你祖母白白養大了你三叔,到了緊要時候你三叔卻派不上用場,也難怪她老人家會這樣。這不都是被三房害的麽?我怎能不和他們生氣?”

雲儀委婉的道:“依我說,這可犯不上。若是娘生生氣能讓四叔回來,讓祖母順心順意,那倒還罷了。可娘氣也白氣,三叔三嬸該怎麽着還是怎麽着,日子照過。那娘生這個氣又有什麽意思呢?不如跟三叔三嬸和好如初。”

雲儀是很實際的人。如果是在雲湍還沒有禦前請命之前,她想的便是如何阻止雲湍,讓雲家每一個人都平平安安的,不受其害;雲湍冒失請旨了,她想的便是如何保全她的親叔叔,讓雲三爺代替;現在謀劃落空,雲湍已經揚帆出海了,她又想忘記所有的不愉快,和三房重歸于好。像杜氏這樣明着暗着和三房置氣,徒勞無用,毫不利己,這種事她還真是不愛幹。

杜氏不贊成,“咱們和三房和好如初,你祖母豈不更加生氣?再說了,三房沒什麽出息,譬如說這來女子書院報名吧,你來了,六丫頭就跟在屁股後頭也來了,這有什麽意思?你三叔三嬸做人做事都不行。”說到這裏,杜氏想起一件事,“雲佳雲俏她們考不上,倒也還算了,反正這兩個人一向不學無術。倒是這六丫頭,她不是一直病着的麽?年紀又小,又生病,竟然比佼兒考的還要略好些,令人不解。”

雲儀不禁苦笑。

她心裏跟明鏡似的,什麽都清楚,卻不便跟杜氏說,只得柔聲勸道:“六妹妹也未必是知道我報名了,她也跟着來的。或許三叔三嬸從別的地方聽說了這家書院呢?娘,若是我考上了,六妹妹也考上了,那以後我便和六妹妹一起在這裏讀書了。來這家書院報名考試的人你也看到了,王公貴族文官武将家的千金都有,在這裏讀書定能結交到出身高貴的女子為友。這樣難道不好麽?我和六妹妹必定要好好的才行啊。娘仔細想想,若是我要結交好友,對方姐妹不和睦,娘可放心?”

杜氏不由的笑了,“我的兒,你言之有理。”也就不再催雲儀回去了,由着她等雲傾。

看到雲傾出來,雲儀便往前迎了迎,杜氏不由自主跟在了雲儀身後。

這母女二人走過來時,剛好聽到雲傾得意的告訴何氏“山長說她同意錄取我了”,心裏都是酸溜溜的。雲儀也見過衛夫人了,衛夫人可沒有跟她說這句話,雲儀還要回家靜侯消息呢。

“六妹妹,恭喜你了。”雲儀極力壓制住心中的不快,溫柔的說道。

“看不出來,六姐兒很能幹啊。”杜氏皮笑肉不笑。

雲傾不耐煩應酬這兩個人,板起小臉。

“六妹妹,咱們一起回家吧。”雲儀一臉誠懇。

雲傾當然不愛和她一路,正要想個理由回絕,卻見馮瑩中提着裙子眉飛色舞的跑過來了,“阿稚,又見到你了呀。”這位小姑娘上回穿的衣衫是鴨毛般的黃色,又暖又俏皮,今天大概是覺得面見山長應該鄭重,穿了一身正紅色衫裙,跑的又急,跟盆炭火似的便沖着雲傾撲過來了。雲傾蠻喜歡她,伸出胳膊抱住了,兩人又蹦又跳,又說又笑,登時把雲儀涼在一邊。

雲儀盡其所能的維護着風度和笑容,但若有若無的尴尬感覺卻一直圍繞着她,揮之不去。

“瑩瑩,你跑得也太快了。”三個小姑娘追着馮瑩中過來了。

一個是馮慧中,一個是趙可寧,另外一個雲傾沒見過面,不認識。

這位雲傾沒見過面的小姑娘身材比大家略高些,眉毛又濃又密,眼睛又黑又大,透着京城閨秀少有的明快豪邁。馮瑩中忙給雲傾介紹,“阿稚,這位是毛家的姐姐。”那位小姑娘笑了笑,爽朗的道:“我姓毛,單名一個莨字,你一看就年齡小,叫姐姐吧。你叫我毛姐姐也行,莨姐姐也行。”馮瑩中殷勤的道:“毛姐姐比我和堂姐年齡大,平時很照顧我們的。”毛莨打趣,“所謂的照顧,就是打架的時候不使全力,手下留情。”說的馮慧中、馮瑩中、趙可寧和雲傾等人頓足大樂。

原來是這麽個照顧法啊。

幾個人說笑了一會兒,雲傾才知道毛莨是赫赫有名的毛老将軍的孫女,這才明白她方才為什麽會和馮瑩中開那樣的玩笑。真是将門虎女啊。毛莨是這些人當中個子最高的,年齡最大的,雲傾聽馮氏姐妹和趙可寧都叫她毛姐姐,便也跟着叫“毛姐姐”,聲音又脆又甜。

“文官家的小閨女就是俊。”毛莨見雲傾小小年紀便已是一幅好容貌,笑着說道。

“也不是每個文官家的小閨女都像我這麽俊的。”雲傾笑嘻嘻,“或許我得天獨厚,也說不定。”

毛莨揚眉,“文官不是應該很謙虛的麽?”

雲傾笑,“文官确實謙虛,可文官家的小閨女不一定啊。”

毛莨等人又是跺腳,又是笑,樂翻了。

何氏微笑看着寶貝女兒和小姑娘們一起說笑玩鬧,對雲傾的表現滿意之極。

不得不說,還是活潑愛笑的孩子更容易交到朋友啊。

雲儀好幾回想插嘴,她一面臉上堆起笑想要開口,一面卻又覺得小姑娘應該矜持些比較有身份,所以含笑看着雲傾、馮氏姐妹、趙可寧、毛莨,等着哪位有眼色的、有教養的姑娘看到她,先和她打招呼。可是雲傾等人樂陶陶的,哪有人注意到她?雲儀臉上的笑容都要僵住了,都要挂不住了,也沒人看她一眼。

杜氏臉色早就是鐵青的了,雲儀到了這會兒也覺沒趣,暗然轉身,和杜氏一起走了。

已經走出了很遠,雲儀驀然回頭,看到雲傾和其餘四女還在笑鬧,不由的有些心灰。

雲傾等人的笑聲遠遠的傳了過來,如銀鈴一般悅耳動聽。雲儀卻覺刺耳,臉色一沉,快步離去。

母女二人上了馬車之後,杜氏壓抑已久的怒氣登時渲洩了出來,“那幾個是誰家的女孩兒?怎地眼光如此之差,就看中了六姐兒那個小傻子,和個小傻子這般要好?呸,定是小門小戶沒見識,從沒見過大世面!”雲儀被冷落被無視這件事讓她太生氣了,咒罵不休。

雲儀拿過一個靠背靠上,少氣無力的道:“我方才在旁聽了,那幾人有衛王府的小郡主,有毛家的孫女,還有會寧侯府兩位姑娘。”

杜氏立刻閉了嘴。

這幾戶人家如果算是小門小戶,那京城還有豪門麽?

“這些人怎地就跟六姐兒好了呢?”杜氏不甘心的小聲嘀咕。

苦澀的感覺由雲儀內心之中一直彌漫到唇畔,她張了張嘴,想安慰杜氏兩句。可終究沒什麽話可說,掙紮片刻,歸于沉默。

這輩子不一樣了,什麽都不一樣了,雲傾不僅沒有失去父親、孤單無助,她還上了丹桂女子書院,交上朋友了……而且都是出身不凡的朋友……

杜氏這位中年婦人有一肚子的牢騷想要發,但是見雲儀閉目養神,臉色不大好。她到底還是疼愛女兒的,嘆了口氣,不再跟雲儀唠唠叨叨了。

回到雲家,雲儀在房裏歇息了一會兒,想到雲佼年幼,又嬌縱慣了,又沒考上丹桂書院,不知現在是不是還在傷心難過,便略梳洗了下,去找雲佼了。誰知去了之後雲佼卻不在,小丫頭嚅嚅的告訴她,“五姑娘到花園散心去了。”雲儀見這小丫頭眼神閃爍,知道事情有異,忙也去了花園。雲府的花園不小,雲儀到了之後一時沒找到雲佼,信步在園中走着,聽到了細細碎碎的說笑聲,身子一振,忙蹑手蹑腳的過去了。

過去一看,雲儀不由的皺眉。

雲佼平時是看不起雲佳、雲俏這兩個庶出的堂姐的,但這時三人卻一起躲在株辛夷樹後,偷偷摸摸的往前邊張望。

雲儀順着她們的目光看了過去。

前邊是一個小小的園圃,種的卻不是普通的花,而是一種藥材,名叫白芨。這白芨有收斂止血、消腫生肌之效,花有紫紅、白、藍、黃和粉等色,植于庭院一角,也可作點綴之用。園圃中一位少年正在采挖白芨,他身穿布衣,質地粗糙,但生着張精致無可挑剔的面孔,就算這樣的衣着也絲毫無損他的風采,依舊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雲佼和雲佳、雲俏不時低聲說笑,沖那少年指指點點,“藥童啊,嘻嘻,這麽好看的藥童。”“那位曾先生我見過,醜陋的很,也不知他從哪裏弄來這麽漂亮的藥童。他真不配。”“就是,曾先生哪裏配使這樣的藥童。”

“這像什麽樣子。”雲儀見她的姐姐妹妹們這樣,未免心中有氣。

小姑娘家怎麽能這樣呢?太不自重了。

雲傾笑着跑過來了,她身穿藍底白紋的衣衫,就像白雲掠過藍天似的,輕盈明媚,歡快自在。

“哎,我考上了。”她跑到阿晟面前,眉毛彎彎的,眼睛裏都是笑。

“恭喜。”阿晟含笑沖她拱拱手。

雲傾抱拳回禮,笑靥如花,“多謝,多謝。”

雲傾和阿晟做出來的禮數跟真的似的,可是他倆明明就是在玩耍,雲佼越看越不服氣,忍耐不住從辛夷樹後跳出來,“六妹妹,你可是雲家的姑娘,和個藥童有什麽話可說?”雲佼出來了,雲佳和雲俏也便不再藏着,都從樹後出來往這邊走,“五妹妹這話有理。六妹妹,你要顧着自己的身份才行啊。”

三人一起數落雲傾,說雲傾的不是,眼神卻有意無意的往阿晟身上瞄。

“我要好生罵罵她們!”雲傾正高興,見來了幾個搗亂的,小手一拍,要過去吵架。

“不必。”阿晟聲音冷靜清幽,如山泉在青翠樹林中流淌,“有我在。”

他自腰間抽出一把如黑木般不起眼的劍,運劍如風,姿勢優美,正往這邊走過來的雲佳、雲俏、雲佼等人只覺眼前劍氣縱橫,黑光閃閃,頸間生涼,一個一個吓得臉都白了,尖叫着轉身便逃。

雲儀忙閃身躲到一株大樹後頭。

眼見得雲佼等人抹着眼淚,踉踉跄跄,雲儀又是憐憫,又覺可氣。

偷眼望了望,只見那“藥童”還劍入鞘,低頭柔聲對雲傾說着什麽。

雲傾仰起小臉,笑的很甜。

這一幕讓雲儀覺得很刺眼、很難受。

雲儀還想再看,偏偏雲佼不知怎地一眼暼見了她,哭着沖她撲過來。雲儀不敢耽擱,幽幽嘆氣,拉着雲佼的手急急走了。

“這幾個人像是來看你的。”雲傾道。

“不喜歡別人看我。”阿晟不悅。

雲傾“呀”了一聲,“不喜歡別人看你麽?那怎麽辦,以後我想看你要忍着麽?”

阿晟笑意從唇畔漫延至眼角,又從眼角彌溢至眉梢,“你當然可以。”

“你方才說了,不喜歡別人看你。”雲傾眨眨眼睛。

阿晟凝視着她,輕輕的道:“你不是別人。”

你怎麽會是別人?你是自己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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