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求恩典
沈玄寧果然答應了黎氏的請求。宮中行事,人們總會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二月二龍擡頭時,太後只召了黎氏、胡氏、湯氏三人進宮,就是一種後妃已基本定下的昭示。沈玄寧準了黎氏來為順貴太妃“盡孝”,也是異曲同工的昭示。
但黎氏卻有些悶悶不樂。她此舉一方面是為了再探一探皇帝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機會與皇帝多見一見面。可在宮中待了幾日,她都沒見到皇帝的面。
每次她以禀奏貴太妃病情為由去乾清宮回話,皇帝都叫人回說有事在忙,讓人把她請去側殿喝茶。等上一刻,便會叫人把她送出來了。
雖然這樣在外人眼裏,會覺得她進殿見到了皇帝。可黎氏還是難免忐忑不安,心裏總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讓皇上不滿意了?
在她再一次枯坐側殿的時候,餘泠蘭進來上了一回茶。黎氏與她打過幾次交道,一擡眼看見她,便伸手拉住了她:“餘姑娘。”
接着她看了眼四周,命旁的宮人都退了下去。小聲問餘泠蘭說:“皇上可有……對我不滿麽?”
“……奴婢沒聽說。”餘泠蘭遲疑道,“小姐怎麽這麽問?”
黎氏搖搖頭,嘆了口氣:“也沒什麽,只是皇上一直不肯見我,我心裏不安生。”
“哎,小姐別多心。”餘泠蘭面上笑起來,眼中卻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黎氏,意有所指道,“皇上慣是這樣的。真能讓他上心的,也就是大姑姑。”
她說罷就噤了聲,不敢錯過黎氏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麽多時日了,餘泠蘭沒少在黎氏跟前提及蘇吟。次數多了,她不禁有些懊惱,不懂黎氏怎麽能毫無動作。
她就不怕蘇吟日後是個威脅?
宮中宦官有時候亂嚼舌根,都愛說蘇吟站在皇上身側,遠遠看着就跟先帝身邊的婉太妃似的。
黎氏陷入了沉思。半晌,向餘泠蘭颔了颔首:“我知道了,多謝姑娘。”
皇上心裏只有蘇吟,她怎麽辦?
她是不打算動蘇吟的。因為這種事險數太大,一旦讓皇上有所察覺,她将萬劫不複。
可是,她總得做點什麽,讓皇上把她看進眼裏。
黎氏思量了好久,心中可算有了點法子。
·
月末,順貴太妃病愈,太後邀順貴太妃到慈寧宮小坐,也傳了貴女們一道進宮來陪順貴太妃說話。
皇帝當然也被太後喊了來,殿裏一派其樂融融。
太後拉着順貴太妃的手笑嘆:“你啊,平日也不來哀家這裏走動。日後常來,有什麽不痛快的就與哀家說說,別自己憋着。”
太後這話是真心的。她覺得她眼下都當了貴太妃了,在先帝那會兒過得再不自在,眼下也都已經熬出頭了——熬出頭的人幹什麽還要委屈自己?還不潇灑任性地過日子?
不過太後心裏也清楚,這話落在順貴太妃耳朵裏,大約只是一句客套。
果然,順貴太妃只是柔順地颔了颔首:“多謝太後。”
太後心裏一聲嘆息,拿她沒法子,轉而又看向黎氏:“這些日子多虧你在旁照顧,你賢惠懂事,哀家看在眼裏了。”
順貴太妃噙着笑應和說:“是。有她在身邊,養病的日子舒坦多了,是個賢惠姑娘,無怪皇上喜歡。”
黎氏紅着臉跪地一拜:“臣女只是盡心而為,太後、貴太妃謬贊了。”
“起來吧。”太後複又笑道,“你功勞不小,有什麽想要的?哀家賞你。”
這話一出,另幾位貴女看向黎氏的目光中頓時妒意迸發。太後此時這樣說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只消黎氏委婉地說一句想入宮侍君,太後十有八九便會開口把這事定下了,甚至直接許她後位也是有可能的。
卻見黎氏只是直起了身子,仍跪在那兒,道:“臣女還真想向太後求個恩典。”
太後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說吧。”
黎氏複又一拜,便不疾不徐地開了口:“乾清宮大姑姑蘇吟,已經随駕多年了,與皇上的情分人盡皆知。臣女想為她求個恩典,請太後賜她妃位,成全這樁姻緣。”
其樂融融的殿裏,氣氛倏然一冷。
衆人的心思各不相同,但每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氣氛冷滞了好一會兒,太後才緩出一笑:“蘇吟确是随駕多年,哀家也很喜歡她……”
“……太後!”蘇吟腦子裏全蒙了,強自緩過神,到黎氏身邊跪地下拜,“皇上與奴婢只是主仆之情,求太後……”
“大姑姑何必推辭呢?”黎氏一臉和善地看着她,又朝太後說,“臣女知道宮女一舉封妃不合規矩,但以大姑姑的品性,從末等冊起實在委屈了,所以才貿然來求太後。”
“蘇吟的确品性出衆。”沈玄寧默然開了口,一個“但”字剛到口邊,蘇吟卻喊了出來:“皇上!”
他擡眸看去,她身子繃得緊緊的,雙眼泛着紅:“皇上,您明知奴婢所求是什麽!”
“……你先退下。”他沉聲道。
蘇吟怔了一怔,心下的恐懼一竄而起。
她抹了把眼淚:“奴婢不想進後宮,不想過與旁人共侍一夫的日子……”
“蘇吟!”太後喝了她一聲。
這些話,她私下裏跟他們說都可以,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自己不願侍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蘇吟卻被那股抑制不住的惶恐撐着,把接下來的話繼續說了出來:“奴婢不想年老色衰去嘗獨守空房的滋味,也不想像先帝的婉妃一樣,一時榮寵無限,最後下場凄涼……奴婢寧可嫁給田間農夫為妻,皇上……”
“蘇吟!”太後又喝了她一次。
周遭的數位貴女早已面色煞白。她們活這麽大都從沒敢想過,竟有人敢說嫁給田間農夫都好過侍君。這種念頭只消冒一冒,大約都是大不敬吧?
太後掃了一眼衆人的神色,沉沉地嘆了一息:“這樣的規矩,還是不要進後宮了。”言罷,她頓了良久,還是不得不說,“來人,押出去杖三十,發落到浣衣局服役。”
“母後!”沈玄寧下意識地想開口阻止,但太後的目光定定地看了過來:“你什麽都不要說。”
沈玄寧氣息一噎,迫着自己冷靜了下來。
着實是蘇吟失了分寸了。那些話任誰說出都是大罪,不罰她,明天這事就會被傳做笑話。
他這般想着,手還是在袖中緊攥成了拳。蘇吟反倒比他平靜多了,松氣地一拜,就任由宦官把她押了出去。
她出去之後,殿裏又是一片安寂。
黎氏早已面如死灰,她原以為自己在順應皇帝的心意,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在外面板子的悶響傳來的時候,黎氏周身都發起了抖:“皇上……”
“都出去。”沈玄寧冷聲道。
衆女都不敢再吭聲,瑟縮着離座見禮,逃似的往外退去。
慈寧宮外的廣場上,蘇吟緊咬着衣袖捱過了這頓板子,就被帶去了浣衣局。
進宮多年,她從未受過這麽重的罰,宮人們都說這下她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乾清宮中,沈玄寧努力适應起了沒有她的日子。
最初幾天,他跟自己說,這層窗戶紙遲早會戳破的,就這麽戳破了倒是也好。等過一陣子人們把這事淡忘了,他便直接放她出宮好了,也免得她在浣衣局熬着。
可過了大半個月,他還是沒能适應。他的心情仍舊在不停地因她起落,并且似乎愈演愈烈。
在有趣事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想告訴她,轉念才會意識到她已不在乾清宮了。外頭送了貢品進來,他也總想讓人給她送一份過去,好幾次都是已經開口叫了人才反應過來,不得不再擺手道“沒事,退下吧”。
他也常在午後散步時,不知不覺地就走到她先前的住處。事出突然,她屋子裏的一切都還在,只是人沒了。
他于是看到了她桌上沒寫完的東西。她習字之初,總愛追着他問問題,很多字都是他把着她的手寫的,到現在字跡裏都能尋到幾分殘存的他的痕跡。
他還看到了她沒做完的針線活兒,一看就是又在給他縫中衣。她的針線功夫可好了,但做這些實在勞心傷神,他總攔着她不想讓她做,可她就是不肯聽。
她始終是他身邊一股鮮活的靈氣,自她出現之後,他喜怒哀樂的記憶裏幾乎都有她。現下她不在了,他覺得整個乾清宮都死了。
他扛了大半個月沒有過問她的事情,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篑地問了出來:“蘇吟現在……怎麽樣了?”
馮深早已料到遲早還會再聽見這個名字,想了一想,低着頭回道:“大約還是在養傷吧。下奴打點過浣衣局,他們不敢欺負她。”
皇帝點頭沉了一沉,然後,突然轉身向外走去:“朕去看看她。”
馮深趕忙跟上,同時,示意旁的宮人都止了步。
·
浣衣局裏,蘇吟養傷養了大半個月,終于勉強能起床了。
浣衣局不比禦前,在此處當差的基本都是落了罪的人,不論宮女宦官都有做不完的活計,不可能留人照顧她。
所以這些天她都在硬熬。前幾日白日裏渴了,都只能忍着,忍到有人回來幫她倒水;如今自己能下床了,總算可以給自己倒點水喝了。
但這傷将好未好的時候,下床也不是那麽輕松。蘇吟咬着牙蹭下地,踩上鞋再往放着水壺的桌邊挪,七八步路裏疼得湧了好幾次眼淚。
扶到桌邊時,她終于得以緩了口氣兒,便撐在那兒喘了起來,接着又氣力不支地去摸桌上的水碗。
這木桌做得雖不講究卻很大,以便多放些雜物。蘇吟站的地方離水碗略遠一點兒,她扯着胳膊夠了半天,腰際以下在拉扯中愈發酸痛,酸痛又再度激出了一股眼淚。
直痛得淚眼迷蒙的時候,她終于夠到了。
但在她碰到水碗的同時,卻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把碗拿了起來。
蘇吟懵然望去,旋即撐着桌子退了兩步,驚惶跪地:“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