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戳戳臉
沈玄寧想伸手扶她,但對着她的一臉惶恐,又收住了手。
他一喟:“朕都不知道該怎麽幫你。”
蘇吟默了默,心平氣和道:“奴婢那日所言都是實話。在浣衣局這些日子……也還好。留在這裏,能避開一些麻煩。”
他的麻煩,亦或是她的麻煩。
他對她的感情放在那裏,總難免會有些讓人心煩的事。就拿類似這般的事來說,這回是黎氏想讨好他,下回若是哪位太妃、太嫔想發個善心呢?再下回,若是他忍不住了,直接把她送進後宮呢?
所以眼不見為淨,大約也好。浣衣局的日子再苦,她也還能盼着熬到出宮的那一天。可進了後宮,這輩子就這麽定下了。
“避開一些麻煩?”沈玄寧輕輕地吸了口涼氣,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口吻有幾分發了虛,“你不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她還不是那種偏向虎山行的人。她那天着實是吓蒙了,至少最初的時候是。
後來察覺到太後動怒,她心下或有那麽一點點覺得若自此離開禦前大概也好,但後面的話也說不上是因為這個念頭才說出來的。
“奴婢那天……實在害怕皇上順口就答應了,又或太後順口就答應了。”
他們只消點個頭,這件事就再也沒有轉圜餘地了。
“在你眼裏,朕就是那種人嗎!”沈玄寧突然怒了,喝問的語氣令蘇吟周身一緊。
“七年,朕跟你相識七年!你就這麽看朕?!”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她道。
“那你是什麽意思!”沈玄寧步步緊逼,“朕若真要逼你就範,用得着黎氏開口?”
蘇吟有點氣力不支,稍微變了變跪姿,道:“皇上若是在奴婢這個位置上,就不會這樣想了。自察覺皇上的心意後,奴婢每一日都矛盾不安,一邊相信您不會強人所難,一邊又萬分清楚您即便強人所難了,奴婢也無計可施。”
可他劃定那道界限的,是他自己的心。可他一旦越過那道界,她就不得不接受這個令她無比抵觸的事實。
“你……”沈玄寧一時被噎住了。有一部分是因為生氣,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發覺自己無法反駁蘇吟的話。
他的身份放在這裏,即便還沒有親政,對一個宮女、或者一個宮女出身的嫔妃而言,也已擁有堪稱可怕的權力。
沈玄寧滞在那兒,咬着牙看了蘇吟一會兒,負着氣轉身坐到了床邊。
他們就這麽陷入了沉默,有點像小時候賭氣時的樣子。那時候他剛登基,她心中對皇權也沒什麽敬畏可言,一賭氣就誰也不跟誰說話。
但最後,總是他先去哄她。
這次他一定不會先去哄她了。這次是她的錯,不管怎麽樣,她那天的話都太莽撞了。
沈玄寧這般想着,冷眼睃了睃蘇吟。
她好像跪得很吃力,身子搖搖欲墜。他想想,她的傷還沒大好呢,這麽跪着一定很傷身。
短暫的踟蹰後,沈玄寧嘆了一聲,起身去攙她。
他臂膀有力,手從她臂下探到背後,向上一提,她就起來了。然後她又要往後退,但被他箍在了原地:“你不在身邊,朕寝食難安。”
“皇上別這樣……”這話實在令蘇吟不安生,她下意識地掙紮,可沈玄寧還是沒松手:“但朕這輩子都不會逼你。 ”
蘇吟不吭聲了。
她雖不覺得自己若真進了後宮,他能待她好一輩子,但她相信此時此刻,他的感情是真的。
不僅是真的,而且熾烈誠懇,讓她不知道該怎麽應付。
“你……回乾清宮吧。母後有懿旨在,你暫不能明着出來,就先在房裏歇上一些時日,明面上你還在浣衣局。”他說着,頹喪地一嘆,“等你到了該出宮的年紀,朕一定放你出去。但在你出宮之前……別離開朕。”
平心而論,蘇吟覺得這樣不好。她心知自己在此事上不會做任何退讓,便也不想讓他過多的為這份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傷神。
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他這樣低聲下氣地求她,讓她連婉拒的言辭也想不出。
她于是沉了半晌,到底還是點了頭:“好。”
“你真是越來越怕朕了。”沈玄寧似乎看破了她的謹慎,自嘲一笑,“朕不會讓你失望的。你等着,最遲明早,朕差人來接你回去。”
離了浣衣局,沈玄寧便直奔慈寧宮而去。
把蘇吟接回去的事雖然要繞過太後懿旨,但他不打算真瞞着太後。另外,後妃冊封的事他也打算再和太後議一議,至少黎氏他是不想再看見了。
他相信黎氏那天不是有心要害蘇吟,不然事情生變後她也不會吓成那個樣子。但是,不管黎氏是為了作個賢惠還是為了讨好他,他都不喜歡這樣擅做主張的人。
他和蘇吟如何,跟她有什麽關系?她還沒當皇後就敢插這個手了,真當了皇後是不是要一天三遍在他耳邊勸他雨露均沾?
他便跟太後說:“黎氏不再冊封了。老師的女兒湯氏為後,胡氏為妃即可。”
“嗯……”太後沉吟了片刻,緩緩道,“你不喜歡黎氏,哀家知道。但若拿湯氏和胡氏比,總歸胡家更貴重一些,你讓湯氏為後、胡氏為妃,怕是要起一些風浪。”
“我會料理好的。”沈玄寧堅定道,“胡家早晚要辦了。但皇後……我想選個能好聚好散的人。”
“好聚好散?”太後被他這話說得皺了眉頭,睇了睇他,不解問說,“這怎麽講?”
“我放不下蘇吟。等她到了二十五歲,我會放她出宮,但若在那之前我能讓她動心呢?”他嘆了口氣,“她二十五時,我已經二十七了,到時朝堂大權應該已經收了回來。她想要個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我就一心一意待她,讓湯氏另行婚嫁。”
“你……”太後被他震驚了,啞了半晌,斥道,“你荒唐!”
“若兒子連大權都能攬回來,為什麽喜歡誰反倒不能自己做主?”沈玄寧問。
“你這是喝了什麽迷魂湯!”太後的眉頭鎖得愈發緊了,“你是個皇帝!再者,蘇吟性子多烈你瞧見了,你就算到時為她遣散了六宮,她就不會計較你先前有過後妃了嗎?你現在想得事事都好,到時若她仍有所介意,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兒子會料理好的。”沈玄寧回得言簡意赅。
太後剛要再說,一個念頭忽然自心頭晃過。她不禁驚然恍悟,接着看沈玄寧的眼神愈發複雜:“……你可真是被那丫頭吃得死死的!”
沈玄寧沉默以對。
太後發現自己勸不了了。他在男女之情裏,簡直就是個傻小子。
蘇吟呢?其實也是個傻丫頭。可架不住他先動心啊,這還不是誰先動心誰吃虧?
太後手裏的佛珠循循地轉了兩轉,幾番躊躇後,她覺得先不勸也罷。
他現在是正犟着呢。若是過一陣子自己想通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若他當真就對蘇吟專情到非她不可了呢?也罷,人各有命,兒孫自有兒孫福。
不過太後還是多叮囑了他一句:“你要跟蘇吟說清楚,如那天一般的錯處,不能再犯了。”
那種大錯,有當今天子護着,她可以僥幸逃開一次,但沒人能救她第二次。
沈玄寧見母親不再多勸他和蘇吟的事,就松了口氣,笑道:“我知道。”
太後斜睨着他神清氣爽的模樣暗自啧嘴,心說你在感情的事上可真是個純善的二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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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晚上,禦前的人就趁夜色去了浣衣局,把蘇吟接了回去。
她先前住的小院都沒動過,可以直接住回去,蘇吟就直接被送進了院中。她傷還沒好利索,走得不穩,兩個宮女攙扶着她,她的目光便一直盯着地面,免得摔倒。
邁進了屋門,突然又一雙手扶了過來。
兩旁的宮女無聲地一福便退了出去,還阖上了房門。
蘇吟止步:“皇上。”
“沒外人了,你放松些。”他說着便扶她往裏走。蘇吟不想讓他扶,可眼下又确實再沒有旁人能幫她,也只好借着他的力往裏去了。
他扶着她趴到床上,接着就恣意地盤膝坐在了床邊的地上:“得委屈你在院子裏悶一些時日了,朕盡量多找些東西給你解悶。”
“……奴婢沒關系的。”蘇吟啞了啞,又輕聲道,“多謝皇上。”
他其實大可不必這麽容忍她,更不必待她這麽好。
他做得這些,讓她無力應對,也讓她感激不已。
“好了,都過去了。”沈玄寧噙笑伸手,在她腦後揉了揉,“你安心養傷,別的都不必管,朕會替你安排好,你別總戰戰兢兢的。”
他溫和的聲音像是山林裏的清泉,有足以讓她身心舒緩的力度。
然後他從地上撐起身,又坐到了床邊。蘇吟擡眸瞅了瞅他:“皇上幹什麽?”
“朕想在你這兒多待一會兒。”他一哂,“前些天你不在,朕攢了好些話沒處說,可算等到你回來了。”
蘇吟點點頭,也抿起了笑容:“皇上請說。”
“好,朕想一想。”他說着倚向了牆頭,一想卻就想得半晌都沒說話。在想什麽呢?好像也沒想什麽,好像情不自禁地就走了神。
他只覺得,現在她又在身邊了,真好。
在他再次看向她的時候,她已經昏昏地睡過去了。他不禁啞笑了一下,接着想也罷,她一個姑娘家,三十板子不是鬧着玩的,總難免虛上一陣子。
然後,他遲疑着探出手去,手賤地戳了戳她熟睡中的臉頰。
軟軟的。
他又笑了一聲。
小的時候,她的臉就是這樣軟軟的。他偶然發現了這一點,就總是捏她的臉欺負她。
剛開始她是生氣,但是也沒辦法。後來有一天,她突然生氣生得很認真,義正辭嚴地跟他說,讓他以後都不許捏她的臉了,因為別的宮女在背後說她。
那大概,算是一點兒長大的痕跡吧。人長大了,總會慢慢在意起旁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