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蘇完成了一樁事,心裏松了一口氣,飛一般奔回家吃飯去了。

小區建了一塊公共健身設施,多是些老人小孩在使用,顧蘇路過的時候側頭看了兩眼,他沒有玩過那些東西,但以他現在的年紀顯然是不适合去玩的。

那裏聚集了小區裏住戶的孩子,沙坑邊坐着個小女孩,看起來很奇怪。

女孩旁邊還有個小男孩,蹲在沙坑裏,手裏拿着塑料小鏟子玩沙子,看見小女孩坐在一邊,拿起小鏟子鏟起一撮沙就往女孩那邊撒去。小女孩臉色一變,迅速擡起手護住自己的頭部,那是一種習慣性的自我保護姿态。

那撮沙揚出去的力道不對,在空中揚了道弧,随後被風吹到男孩自己臉上,他立馬捂着眼睛哭嚎起來。

一棟樓裏沖下來一個婦女,扯着女孩的胳膊就是一巴掌扇上去,“賠錢貨!讓你看着弟弟,怎麽還敢欺負他?”

女孩緊緊咬着唇任由婦女打罵,眼淚從緊閉的眼睑中滾落,抽泣着卻不肯發出哭聲。一旁的男孩看見這場景,停了自己的哭聲,大笑着拍起手來。

顧蘇收回目光,往樓上走,他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因為他知道,有人上去勸架,那個女孩會被打得更慘。就在他剛來的那幾天,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兩次,女孩倒在地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才吸取教訓。

他沒覺得女孩有什麽不好,那婦人自己也是女人,為什麽女人要輕賤女人呢?

那個女孩身上的黑氣越來越重了。

顧蘇這樣想着,打開家裏的門。

沙發上坐着一個巨大的黑影,整個漆黑看不清具體面貌,只能粗略分清哪裏是什麽部位,見顧蘇回來,側了側頭。

“蠻阿,餓了嗎?”顧蘇合上門,先回卧室拿了兩根香出來。沙發上的蠻阿晃了晃,伸出手,比了三根手指出來。顧蘇又轉身多拿一根,點燃了插在香爐上,也顧不上看他,自己到廚房裏添飯吃去了。

今天被餓狠了,顧蘇低着頭吃飯,擡頭都沒空。蠻阿大口大口吞咽下煙霧,像個孩子一般,吃兩口走一會兒神,看見顧蘇也在努力吃飯,湊過去看了一眼。只一眼,蠻阿驚恐地退後靠在牆邊,縮在香爐擺放的幾案邊埋頭苦吃,再也不敢走神了。

顧蘇筷子一頓,調整了角度,背對着他,盡量不讓他看見食物。

餓鬼不是普通的人的魂魄,而是六道輪回中餓鬼道中的生靈。他們不能吃食物,不能飲到幹淨的水,他們所能找到的食物都會在他們靠近之時變成不能食用的污穢之物,甚至在他們眼中,食物都會變成惡心的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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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描寫尋常餓鬼都是四肢細瘦如柴,腹大如壇,二十年前顧蘇所見到的蠻阿也是書裏描述的那副狀态。

蠻阿本是由師兄供養的,但突然有一天師兄沒回來吃晚飯,連個信都沒留。顧蘇等到半夜沒忍住睡了過去,一覺睡醒也沒見着人,吃早飯時問起來,板爺沒個好聲氣,扔下一句生硬的不知道,哆哆嗦嗦把筷子往桌上一擱,回房間去了。

過了幾日,蠻阿沒見着師兄,整宿地撓門,板爺便教顧蘇供養餓鬼積攢功德的法子,把蠻阿交給了顧蘇照看。

顧蘇确定自己是完全照吩咐做的,哪裏曉得現在的蠻阿怎麽成了這樣怪異的樣子?渾身上下看遍了,只有那奇異突出的關節讓其他部位顯得纖細,勉強能看出來是餓鬼罷了。

顧蘇也說不清好還是不好,現在板爺老年癡呆嚴重得有時認不出他來,也無從告知他該怎麽做,他也只能按照從前的規矩給蠻阿喂食了。

至于蠻阿看見他所吃的東西驚吓成那樣,害他也失了胃口,顧蘇看在他只能吃施過法的煙和水的份上,決定大度的原諒他。

把碗和筷子洗淨,放回原處,顧蘇站在廚房門口想自己還需要做什麽。蠻阿也吃完了,在顧蘇身後來回走動,口中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顧蘇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撓撓頭,抱着膝蓋坐地上了。

顧蘇對他豎起食指噓了一下,仔細聽着門外的聲音,那細微的,嬌弱的哭聲。

那個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顧蘇打開門,看見斜對着的樓道口坐着一個小女孩,抱着膝蓋,把頭埋在臂彎裏哭泣。

蠻阿也跟着他張望,看見那個小女孩,覺得好奇,站起來,弓着腰背擠出房門。身高兩米五的蠻阿蹲在小女孩身邊,像個兇惡吞噬一切的怪物,巨大的陰影幾乎要把女孩籠在裏面,蠻阿伸出手,一下一下撩撥着女孩周身的黑氣。

尖利的嘯聲傳了出來,女孩抱着膝蓋的手臂更緊了,甚至有些瑟瑟發抖。黑氣落在女孩身邊變成了另一個女孩,她膚色泛青,純黑的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蠻阿,雖然在顫抖,但她還是張開嘴發出一聲尖嘯,試圖吓走他。

顧蘇看不下去了,叫了一聲:“蠻阿,回來。”

蠻阿頓時無趣地走了回來,努力擠進小小的門框裏。樓道裏的小女孩聽見了顧蘇的聲音,怯生生地擡頭看他,一旁的鬼也冷冷盯着他,片刻就消散了。

“進來嗎?吃飯了嗎?”顧蘇猶豫着問出這個問題,然後後知後覺地想起家裏飯菜已經被自己吃完了,頓時尴尬起來。

小女孩懂事的搖搖頭,“不麻煩叔叔了,媽媽喂完弟弟我就可以回去吃了。”

她說完,樓上傳來婦人憤怒的吼聲:“死丫頭!滾哪裏去了?回來收拾桌子洗碗!”

随後是個老人的聲音,“豔芬,你不要總是罵孩子啊。”

“老不死的你少說點話會死啊!信不信我餓死你?賠錢貨快點滾回來!”

小女孩吓得抖了抖,臉色蒼白的上樓了。顧蘇站在門口,一旁伸出一只漆黑的大手,要跟着女孩往樓上去,顧蘇擡手給他拍了一下,蠻阿委委屈屈地抱着膝蓋坐到角落去了。

上午送去的員工中午就擅自離崗把老板丢給了厲鬼,原君策下午接到了辜欣茗的電話要求換人,并要求把本市所有記錄在冊的天師檔案調出來供挑選。作為大金主,這個要求實在不算高,沒劈頭蓋臉來一頓痛罵算是對方修養好。

但看見對方挑中的人的時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

這麽些人,誰都可以,可偏偏對方挑中了他那個自小跟随板爺在山中修行的小表弟。這算是什麽?以毒攻毒?以惡鎮惡?

原君策走出辦公室,彭思佳正抱着一摞資料去倉庫,見到他加快了腳步:“部長你等我啊!等我啊!”

“……”原君策搖了搖手裏的車鑰匙,靠着牆等她。

彭思佳滿臉通紅地跑了回來,緊張得手不知道往哪擺:“部長……我知道我錯了,是我的鼠目寸光阻礙了我思想的進步,給您添了麻煩,但我現在已經在改了!”

“哦。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原君策的笑容裏隐隐有些兇狠。彭思佳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是想要一個給人家當面道歉的機會。”

“不用了,人家沒有追究。”原君策面色緩和了一點,“而且已經有新人選了,你忘了這事吧。”

“還有……”彭思佳斟酌着開口,“我那天其實看見了,付先生的魂和肉身并不……”

“夠了。”原君策打斷了她的話,“謹言慎行。你要是還想保住你這雙眼睛,就別亂說話。”他一雙修長的眉往眉心一蹙,“學藝不精算不得錯,但你能不能穩重一點……早晚能看見你帶着倆血窟窿回來!”

彭思佳瞪大眼睛警惕地躲閃了一下,仿佛空氣中有着她的假想敵:“別把話說得這麽恐怖!對別人我才不會說呢!”

“你自己知道就好。”原君策冷酷地說道,“再去多掃一個月的廁所。”

彭思佳不敢置信,顫抖着伸出手指頭:“你有毒……”

天生陰陽眼的人其實不算多,天師可以靠着後天施術開啓陰陽眼,但先天陰陽眼仍是可遇不可求。因個體差異,陰陽眼所能看見的東西也是不同的,有的僅是能看見魂、靈,還有的則能看見氣運、未來、病痛、疑難。

但并不代表能看見就有能力化解,不能看清事情的前因後果,也無從判斷所見到的場景的真僞,更無法替別人承擔因果。更多的時候,只會被牽扯入自己所不能掌控的局面,甚至引禍于自身。

彭思佳能力不弱,能看見的東西不是尋常天眼能比的,但有師父教導,前輩的約束,雖然性格有些大大咧咧,但她不會輕易插手別人的事情,只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這也是原君策同意讓她去保護付宗明的原因。

誰知道她竟然掉鏈子,就該去掃廁所!

原君策開着車來到顧蘇的住處,看着晴空萬裏下這棟陰氣聚集的大樓,屈起食指敲擊了幾下方向盤,心裏感慨這個表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板爺的威名在所有天師協會裏都是響當當的,對于現在的一些小輩來說,更是“活在教科書中的人物”,不過不怎麽正面就是了。板爺的兩個徒弟罕為人知,一個十二年前走失,另一個住在山上就沒出過山腳的鎮子。

顧蘇這次出山是很突然的,他一個人出來找師兄和《弇山錄》,這讓原君策很不放心。

他私心裏很不希望顧蘇回到這裏,他與顧蘇做了六年的表兄弟,母親顧漣清是他的親姑姑,兩人還同吃同住了近兩年的時間。再後來,板爺找上門來把顧蘇帶走了。當年的事情是他親眼所見,顧蘇根本就不應該再回來了。

鎖好車,走上樓敲響了顧蘇家的門,原君策在門開了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一大坨黑乎乎。原君策愣了一瞬,心裏咋舌:乖乖,他還沒見過這麽骨骼精奇的餓鬼呢。

顧蘇從卧室裏出來,還沒來得及叫蠻阿藏起來,就見他被原君策一身驅邪正氣給逼走了。

原君策體質特殊,普通妖邪不得近身,鬼怪自動散退,放在哪都是鎮宅之寶,不過等他離開,蠻阿就能回來了。原君策滿意地坐在了蠻阿空出來的沙發上,并不問餓鬼的來源,權當沒看見,招呼顧蘇過來坐下談。

顧蘇沒料到原君策會來,略有些緊張地給他倒了杯涼開水。

“水先放下,小蘇,你坐,我有事跟你說。”原君策對他語氣溫和。

他的母親和顧蘇的父親是親兄妹,兩人也差不了幾歲,可這也是叫他覺得驚奇的地方,一個二十七的人了,看起來像剛滿二十的,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青澀感。陸繼豐前兩天還在問他,他表弟大學畢業了沒有。

原君策把思緒集中到眼前的人身上:“你也是在國降部登記過的人了,作為國降部的員工,應該能接受工作安排吧?”

顧蘇點點頭:“可以的,做什麽都可以。”

他現在不是在山裏,城市裏生活需要錢,如果不工作賴在家裏給蘇羽添麻煩,他做不到。

“隆盛集團董事長是國降部金主,董事長夫人的父親是國降部直屬上司,現在他們兒子需要保镖,挑中了你。”原君策一句話把利害關系挑明了,他又語氣輕松的說,“不過選擇權在于你,我一定尊重你的選擇。”

條件一定相當誘人,但是是隆盛集團……顧蘇猶豫了,他覺得崔立飛肯定不會高興他進入隆盛集團。

鐵門上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顧蘇和原君策看向門口,蘇羽擡眼看見兩個人也驚了一下,她還是沒有适應家裏出現多餘的人。

“舅媽。”原君策禮貌叫了一聲,也僅是禮貌而已。其實應該是前舅媽,舅舅早在顧蘇被送走的那年和蘇羽協議離婚,之後去了很遠的道館隐居,之後與親人再無聯系。雖然他們沒去法院,但在所有人眼中,這段婚姻已經結束,原君策對于這個舅媽并沒有半分好感。

蘇羽對他笑了笑,問道:“你們在聊什麽呢?”

“我們在說給小蘇安排工作的事。”原君策說道,“隆盛集團總裁需要一個保镖護身,看中小蘇了。”

蘇羽眼神一動,溫柔笑着:“是好事啊,小蘇你說呢?”

顧蘇看着她的溫柔笑臉,還有帶着殷殷期盼的雙眼,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這事就這麽拍板定下,原君策不想與蘇羽在同一個空間多待半分,打了招呼就回去複命去了。

看顧蘇沉默坐在一邊,蘇羽走過去握着他的手,聲音異常溫柔:“隆盛集團是大企業,待遇也不錯,小飛一個人在公司裏,你去陪他也好。更何況是在總裁身邊,你若是有什麽消息,也能幫到小飛不少,知不知道?”

可他只是去做保镖,誰又會讓一個保镖知道公司的事情?顧蘇話放在心裏沒說,既然媽媽叫他去,那就去吧。

“好。”

再次到隆盛集團就是以員工的身份來了,保安大哥看見顧蘇手上的工作牌,大手一揮放行了。顧蘇在電梯裏看了看腕上的表,七點四十五,離正式上班還有十五分鐘,已經有不少人在公司裏。

電梯停在十七樓,顧蘇踏出電梯之後,看着裝修精美的辦公室,玻璃擦得纖塵不染,白瓷磚光可鑒人,隐蔽角落較少,這樣的環境更容易讓他看見問題。樓道裏、牆角處蹲着大大小小的黑氣,依稀現出一點人形來,不停的竊竊私語。

顧蘇跺跺腳,那些小鬼看過來,愣了一下,推推搡搡地站起來跑了。雖然他們暫時不見了,但是顧蘇知道他們還在暗處躲藏着,但幾個不成氣候的小東西不需要他出手。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林秘書疑惑地看見顧蘇盯着牆邊,顧蘇視線轉移到她這裏,還沒有想好怎麽說,林秘書便笑笑說道:“顧先生是嗎?老板在裏面等你。”

說完,她轉身走了進去,招手示意顧蘇跟上。

辦公室分裏外間,外間是秘書臺,有茶水,用來請貴客等候,裏間就是總裁辦公室。付宗明在自己的位置上仔細端詳顧蘇給他的護身符,聽見敲門聲,快速把護身符放進貼身的內袋中,然後才開口說請進。

林秘書推開門,顧蘇道了一聲謝便走了進來。看見顧蘇穿了黑西裝一本正經不慌不忙的樣子,付宗明忍不住想,沒錯,這才是他應該有的模樣,絕不是低着頭任人罵的懦弱。

付宗明滿臉嚴肅:“你知不知道你來幹什麽?”

“保護你。”顧蘇沒有想什麽冠冕堂皇的好聽的話,直直看着他,回話也很簡約直白。

可區區三個字就讓付宗明瞬間覺得心口暖和熨帖了,眼神柔和下來,又想起自己是老板,面無表情卻語氣輕快地讓他坐下了。

付宗明繼續處理文件,之前幾個月積累下來的文件還需要很多時間來看,顧蘇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只要他偶爾擡眼就能看見,這樣巨大的安心感在他心裏造成了截然相反的兩種情緒。

一種是詭異的愉悅,一種是詭異的羞恥。

反正都挺詭異的。

他根本就和顧蘇不熟,僅憑幾張……不,兩張資料得到的淺薄認知,和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他潛意識地想把真實感覺藏起來,付宗明看得出來顧蘇是個不太習慣和別人接觸的人,如果陌生人表現得太過熱情,這是一種不可靠的表現,因此他不願意在顧蘇面前表現得如此輕率。

林秘書端了咖啡進來,看見顧蘇端正坐在沙發上,背脊挺得筆直,十分嚴肅。

“老板,早餐想吃什麽?”林秘書趁着付宗明批完一份文件的空檔問道。今天老板來得匆忙,沒有吃早餐,這是件很難得的事情,以往老板家裏的管家瓊姨會什麽都準備好,林秘書都覺得應該在自己的職業生涯裏記上一筆。

付宗明沉默了一會,指了指顧蘇,“問他想吃什麽。”

林秘書又對顧蘇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顧蘇想了想,“豆漿油條就可以了。”

“老板,他說他吃豆漿油條。”

“那就幫他買吧,順便幫我帶一份一樣的。”

林秘書木着臉出去買早餐去了。

她老板肯定被鬼附身了,雖然老板從來不是個苛刻的,對員工也很不錯,但是跟保镖一起吃豆漿油條這種事情從未在她的想象中出現過。

十五分鐘後,辦公室裏的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一人捧着一根油條咬。場景就在眼前,林秘書還是覺得很玄幻。

顧蘇沒有人與人之間那種身份的概念,在他眼裏他和付宗明就是雇主和短工的身份,雖然是做事,但是犯不着卑躬屈膝奴顏媚骨。

顧蘇自然而然的開口,“油條可以在豆漿裏浸一浸,味道更好。”

他将手裏的油條在豆漿碗裏做了示範,付宗明視線鎖在那只漂亮的手上有點移不開,跟着做了,嘗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錯。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愉快地繼續吃早餐了。

旁觀的林秘書覺得今天的燈光好像有點太亮了,眼睛要被閃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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